<>回京之路意外地顺畅,严谨到达建外SOHO乐乐上课的地方,还不到六点,钢琴课尚未结束。
绕着SOHO现代城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停车位。看看时间还差二十分钟,严谨索性把车泊到路边,亮起四个紧急事故灯。
推开车门跳下驾驶座,他站在马路牙子上跺跺脚,百无聊赖地给自己点起一根烟。打火机是他花一块钱在路边小商店买的。自从丢了那个旧的“都彭”打火机,严谨买过几个新的,可没有用过超出两个星期的,不是丢了就是被朋友给顺走了。后来他就一直用这种一次性的,省得麻烦。
受伤的手包着纱布十分不便,一次性火机的性能设计得又不那么人性化,他笨拙地努力半天才达到目的。再一抬头,就看见前边不远处,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姑娘,正肩背一个硕大的登山包,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像是在等出租车。
严谨“哎哟”一声,颇有些意外的惊喜。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开美容店的老板娘,大嘴女孩季晓鸥。生日那天偶遇季晓鸥,严谨就对她的两条长腿一见倾心,特意委托许志群打听她的姓名和地址,然后委托鲜花店照着地址连送了十天花篮,并在最后一天奉上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严谨追女孩子,一向奉行当年二战时苏军的战略进攻原则,即找准突破口,在决定性的阶段最大限度地集中火力大规模轰炸。如果对方对他也有意思,往往一拍即合,手到擒来,若没意思他立即实施战略撤退。他最讨厌那种喜欢搞欲拒还迎的女孩,既浪费他的时间又浪费他的感情。
按照以往的经验,经过十天鲜花“*”的集中式轰炸,哪怕仅仅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女孩子也应该很快回电话。但是这一次,他足足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任何消息。正要探究一下失败的原因,就被迫撂下货真价实的美人,转去应付天津的“小美人”。可缘分终究是缘分,今天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严谨一时间心花怒放,将半截烟头扔进果皮箱,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再拉拉外套,冲着季晓鸥叫了一声:“季晓鸥——”
季晓鸥似乎听见了,略微侧过身子,转向严谨的方向,好像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又把目光转回来车的方向。
严谨想过去,可是怕违章停车被警察抄牌。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终于咬咬牙,锁上车门朝她走过去。不料才一迈步,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振动。
来电的当然还是妹妹严慎。她在电话那边急得哇哇大叫:“哥,你到了没有啊?”
“不是说好六点吗?”
“就不能提前下课吗?你快来吧,乐乐冻得清鼻涕都出来了!”
严谨回头瞧瞧季晓鸥窈窕的身影,实在舍不得就此离开。他背转身,捂着手机话筒小声说了句北京人为约会迟到而常说的最现成的谎话:“我被堵在路上了,还得会儿才能到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靠谱哇?难得求你办件事!”
“你就那么笨哪?不能找家快餐店,先带乐乐进去暖和会儿?好了好了严慎,你离更年期还远着呢,怎么快跟咱家老太太一样啰唆了?我尽快过去行不行?”
就在严家兄妹电话里斗嘴的时候,季晓鸥也被严谨的大嗓门儿吸引,正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座驾。她略微有点儿近视,为了爱美不肯戴有框眼镜,也不肯委屈自己将就隐形眼镜,宁可就那么模糊着。此刻虽然天色已暗眼神变得越发吃力,但也看明白那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将近两米多的车宽,像节火车车厢停在路边。
季晓鸥对车的型号并无研究,就像她从不在意衣服的品牌一样,因此她并不知道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就是号称SUV里劳斯莱斯的路虎探索系列,只是单纯觉得在天天堵车的北京城里开这种车实在太“二”了,既占车位又费汽油,除了比较拉风,真没什么别的好处。
但车主人的背影却牢牢粘住她的视线。那人正背对着她接电话。一件卡其色的俄式军装麂皮外套,牛仔裤的裤腿塞在高帮陆战靴里,和他的车子像是隶属同一系列,二者站在一起,几乎一样的高度,同样的挺拔利落,透射出的气质简直如出一辙。
季晓鸥当年也曾是为电视剧《士兵突击》走火入魔的铁杆粉丝,对一切带有军旅标志的事物均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那背影难免让她浮想联翩,让她在心里默默地揣测:假如对面这家伙转过身来,是像七连长多一点儿呢,还是更接近袁朗的神韵?
那边严谨已经暂时稳住妹妹和外甥,挂了电话大踏步走过来。
“季晓鸥,真巧啊!”严谨把季晓鸥的名字叫得像小学同学一样顺溜,这是他泡妞常用的自来熟伎俩,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他漫不经心的魅力渗透其实已经开始。“哪儿去?我送你过去。”
但对季晓鸥而言,在大街上突然被一个陌生人熟稔准确地叫出名字,无论如何不是一声寻常的寒暄。她先是被惊吓,接着为对方坦然的态度所迷惑,开始搜肠刮肚寻找对方的资料。
可是就像遇到了硬盘坏簇,她心里头似乎模模糊糊有个影子,但无论如何努力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皮肤晒得像黑巧克力一样的男人。
“你是……”她在暮色里睁大了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
“不记得我了?”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严谨的自信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面对暂时的挫折他并没有退缩,伸手在上衣兜里一通乱摸,总算找到一张漏网的名片递了过去。
季晓鸥接过名片,借着余留的天光,她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名片,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严……严谨?”
“对啊,情人节那天,哦,不是,情人节第二天,我们在酒店见过,还记得吧?”
季晓鸥收敛微笑,微微张开了嘴,无数碎片连成了线,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那些美丽的玫瑰,也想起了酒店电梯里的那次偶遇。
情人节的遭遇,实在让季晓鸥记忆深刻,想忘都忘不掉。说到起因,是美容店里一个名叫方妮娅的老顾客,情人节的夜晚丈夫却在外地出差,无聊之中找到季晓鸥,说她有一个单身派对的请柬,让季晓鸥跟她一起去,看看能否遇到适龄的单身“高富帅”。她这么劝季晓鸥:“就算找不到可以做老公的男人,至少也能找着一个够资格包养你的吧!”
“呸!”季晓鸥啐她一口说,“谁有资格包养我?等我有钱了还打算包养别人呢!”
话虽如此,她还是按照方妮娅的着装要求打扮好,即上衣领子必须低至能露出“事业线”,裙子要高于膝盖上十厘米,然后跟着方妮娅去了酒店。可惜那派对虽称为单身派对,但大部分来宾都是打扮得光鲜艳丽的女性,偶有几个男宾出现,要么大腹便便年过不惑,要么年轻殷勤得令人生疑。两人感觉极其扫兴,正打算撤退之际,却发现回家已经成为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人节的夜晚,满城大堵车,似乎北京城几百万辆机动车都选择了在这个晚上出行。无奈之下,方妮娅出资开了个标准间,两人索性在酒店睡了一夜,退房离开时便与严谨在电梯里狭路相逢。
因为当时严谨一直挡在电梯门口,和他面对面站着的季晓鸥,并没有看到另一个人的长相,但严谨和他暧昧的对话,却听得清清楚楚——情人节后的清晨,酒店电梯,两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尤其是严谨,衬衣扣子只系了中间两粒,胡子没有剃干净,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浑不懔,里外都透着股邪气,明显不是一个多么正经的人,可又不得不承认他邪得十分有范儿。还有最后付钱的那一幕,哎哟哟,让人不想歪都不行。
事后季晓鸥和方妮娅讨论了好久,最终两人发出同样的感慨:一方面电影电视里充溢着白皙单薄的花样美男,一方面她们喜欢过的硬派男明星接二连三地出柜,而现实中像严谨那样充满男性气质的男人,竟然也是柜中人!
方妮娅说:“我的三观整个儿被颠覆了!”
季晓鸥说:“我的三观不仅是被颠覆,简直被摧毁得渣儿都不剩了!”
相比方妮娅,季晓鸥的感触另有一层原因。因为她想起了《圣经》里关于索多玛城的记载,那座被上帝毁灭的欲望横流的罪恶之城。
从五六岁字都认不全的时候,季晓鸥就学着给奶奶朗读《圣经》,上帝以烈火和硫黄摧毁索多玛城的故事,她至今还记忆犹新。而索多玛城被摧毁的原因,只有一个,在那个耽溺男色而*的城市中,充满了上帝所不能原谅的恶行——同性恋。
不管何时翻开《旧约全书》,那段文字都引人注目:“耶和华将硫黄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那地方烟气上腾,如同烧窑一般。”
多年的教育令季晓鸥能够平静接受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不至于把同性恋视为变态,但自小关于《圣经》和基督教的耳濡目染,却让她无法以平常心接近这个人群。
突然想到索多玛城的故事,季晓鸥戒心骤起,脸上堆起礼貌的笑容,身体却下意识地挪开一步。
“哦,哦,那个什么……你是……你……你好!”
电梯那一幕完全破坏了她所有的印象,如同路边“禁止停车”的标志,严谨的脸上已经被她画上一个大大的红叉,上面写着:危险勿近!
“想起来了吧?”严谨没有察觉她语气中的疏离,反而把她的慌乱误解为羞涩,于是释然地上前一步,拍拍她背上的大包:“这里面装了点儿什么?看着挺沉的。”
季晓鸥退一步:“没什么。”
严谨毫无眼色地再向季晓鸥靠近一步:“把包卸了,我替你拿着。”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哎哟……”季晓鸥在避无可避之下,从马路沿上一脚踏空,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趔趄着向旁边栽了下去。
严谨的肢体反应总是快于他的思维,下意识地伸臂一搂,季晓鸥已经倒在他的臂弯里。他只觉得手掌下细细一捻纤腰,柔软而充满弹性,霎时温香软玉满怀。
两人脸离得极近,几乎鼻尖对鼻尖,嘴唇对嘴唇,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半天都没有动一下,像DVD机被按下了暂停键。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严谨,面对一个悦目的异性,他的雄性本能立刻占了上风,不假思索地噘起嘴唇,在那滑腻冰凉的香腮上轻轻啄了一下。其实他特别想吻上去的,是她玫瑰色的双唇,但在肌肤相触的最后一刻,他心虚地改了道,奔着腮帮子去了。
这时是晚上整六点,天已经长了,刚落山的太阳在路边的槐树梢头留下最后一抹残红。
暮色中季晓鸥只看到一双近在咫尺闪闪发光的眼睛,和两排整整齐齐的白牙,羞怒交加之下,滚滚红潮一波波涌上她的脸颊。她忍无可忍地抬起手臂,“啪”一声拍在那张沾沾自喜的脸上。
不疼,但声音很大,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季晓鸥长这么大,现实中还是第一次真正掴人耳光,那声脆响让她完全失措,支棱着打人的右手,她一时间怔住了,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那只手像是已经完全脱离她的控制,变成独立于身体之外的生命。
严谨一腔热血被这个巴掌打回了常温,琢磨片刻他回过味来,讪讪地松手,也是又羞又恼,可他毕竟是个男人,再气愤也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总不能再一个巴掌打回去。
摸摸微热的腮帮,他咬着牙笑了:“哎哟,真够厉害的,怎么着啊,下面您该上演什么了?刘胡兰同志坚贞不屈?要不要我再给您扛台铡刀来应应景儿配配戏?”
其实季晓鸥感觉自己反应过激,颇有些抱歉,但此刻没有任何台阶可下,听他说得完全不着调,只能把脸甩到一边,狠狠吐出两个字:“流氓!”
严谨没想到,她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滑稽的两个字。他没有生气,反而当场乐了。这女孩的反应总和他的预期不符,让他觉得特别有趣,充满了挑战,方才那点儿恼怒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所以他笑嘻嘻地答道:“啊,对,我就是一流氓,您眼神儿真好!”
季晓鸥狠狠白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好离他远一点儿。心中只恨平时满街都是的空出租车,这会儿像遭遇了时空黑洞,集体失踪。
严谨取出烟盒,摸出一根香烟,慢悠悠点着了,这才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下去:“您知道吧,流氓最爱找两种人,一种是长得特漂亮的姑娘,还有一种就是……就是您这样的……这样特别的……”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就是您这样的,看背影迷倒千军万马,猛回头惊退百万雄师。”但他及时改了口,怕把季晓鸥说急了再给他一耳光。他嘴闭上了,眼睛却不肯老实,在她鼻子以下的区域别有用心地溜来溜去。
季晓鸥的脸颊再次涌上红潮。这张微笑时还好,一旦大笑就原形毕露的嘴巴,一直是她生平最大的恨事,她最恨的就是被人说嘴大。不过论起斗嘴皮子的功夫,作为一北京姑娘,季晓鸥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她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要是您,一准儿躲在家里少上大街溜达,您也不怕遇上警察,上来就给您贴张罚款条儿吗?”
明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是这词儿里外透着新鲜,严谨特别想知道下文,于是配合地问道:“为什么呢?”
季晓鸥仰起脸,声音像小梆子一样轻快爽脆:“有种人,长得跟*似的,出门就扰乱社会秩序啊!”
严谨哈哈笑起来,笑得烟都差点儿落地,虽然他一边笑一边觉得自己极其犯贱。先被人掴一巴掌,然后被人骂流氓,接着再被挤对长得难看,可是他还觉得挺享受的,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季晓鸥却是万万没有料到,她竟在无意中成功做了一回乌鸦嘴。
两个人只顾着唇枪舌剑,谁也没有留意,一辆摩托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下来一个交警,头盔拉得低低的,完全看不见脸。他对着严谨的车拍照、登记、抄牌,整套动作麻利得如行云流水一般。等严谨察觉异动扭过脖子,一张《违法停车告知单》已经贴在他的窗玻璃上。
严谨顿时打了个寒战。怕什么来什么,关闭发动机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居然真的招来了交警。要知道今年刚过去俩月,他的驾照已被扣去六分了。
“哎哎哎,哥们儿,慢点儿您慢点儿,人在这儿呢。”他赶紧过去妄图力挽狂澜。
交警推推头盔,警盔的阴影下,脸的下半部露了出来,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你的车?”
“是的是的。”
交警指着路边的禁止停车标志,问他:“这么大一牌子,你没看见?”
“这不是车出问题了,在等4S店拖车嘛,您摸摸看,发动机还是热的呢!”严谨自知理亏,挂起一脸诚恳的笑容。
交警狐疑地打量他,果真摸摸引擎盖,又看看他身后咬着嘴唇忍笑的季晓鸥,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声音还是很严厉:“那也不能明知故犯!能看看你的驾照吗?”
“交警同志,我一没闯红灯,二没违章并线。”
“我说你违章了吗?驾照!”
“我也没有醉驾啊同志。”
“驾照!”
严谨露出一脸苦相,“您知道俺们那旮旯啊,是革命老区啊,生活苦哇,没钱哪……现在挣点儿钱多不容易啊!物价飞涨,油价也飞涨,房价更是涨得离谱,您这样对待革命群众,忍心吗?是在贯彻执行党的和谐社会政策吗?”
季晓鸥哧哧笑出声,觉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没有颁给他真是可惜。
交警却是个不识趣的,不但没有笑,反而拉长脸:“你是把驾照交出来呢,还是想让我把车拖走?”
严谨牙疼似的皱皱眉,微笑消失了。
这个小交警说话太过生硬,令他感觉十分不爽,他没有出示自己的证件,而是问那个交警:“好像你们交管局政委才对市民承诺过,交警执勤时行为不规范,可以直接打他的热线电话投诉是吧?”
小交警被问得愣了一下,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来头,斜起眼睛口气强硬地反问:“我怎么不规范了?”
“行为规范第二章第六条,对机动车驾驶人进行检查时,要做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
交警很快意识到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刺儿头,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都说北京的交警基本上是全国态度最好的交警。因为帝都的马路上飞跑着500万辆机动车,谁能知道每辆车主人身后的背景究竟是什么?就算没有背景,被较真儿的司机投诉到122,多少也会影响到交警个人的绩效。
这位交警显然也是个狠角色,就见他脸上露出忍辱负重的表情,抬手对着严谨敬一个相当标准的礼:“您好!请出示您的驾驶证和行驶证。”
这就是规定中的第一个敬礼和标准用语。
第二个敬礼是这样的:“您违章停车的行为违反了《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三条规定,现依法对您处以二百元的罚款,请于十五日内到告知单上载明的罚款代收机构缴纳罚款。如有异议,请于三个月内到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严谨拢起手臂,笑眯眯地接腔:“哎哥们儿,您这程序不对啊,除了去法院,我还可以六十日内申请行政复议对吧?您明显书没背好,学习的时候犯困偷懒了吧?”
交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讲不出话来。因为严谨说得确实没错,他的确漏了这一条。
其实,严谨想挑战交警的疏漏之处,还有其他的细节可以补充。比如违章停车的罚款数额,规定从二十元到二百元不等,他人未离开,因此针对罚款的砍价幅度相当大。但瞥见季晓鸥站在旁边笑得幸灾乐祸,大嘴旁边挤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心里无端便愉快起来,非常大度地一挥手:“算了,我是最遵纪守法的好市民,认罚!不过您得记住喽,那是我大人大量,不跟您计较,原谅您恶劣的执法态度……”
交警气得脸色铁青,但硬生生忍住怒气敬了第三个礼:“感谢您的理解,请您尽快开车离开,不要妨碍交通,谢谢合作,再见!”
他说了再见就想离开,严谨却没打算结束,指着街对面一辆挂着武警牌照的奥迪车问:“那车也违章吧,您怎么不罚它呀?”
交警回答:“人家在执行任务。”
“您怎么知道它在执行任务?”
交警上下打量了严谨几眼,挑起下巴一字一字地道:“这是国家机密,没有必要告诉你!”
严谨被噎住,伶牙俐齿在这一句“国家机密”之下完全失却用武之地。
交警总算报却一箭之仇,出了口恶气,转身得意地迈着四方步跨上摩托。
季晓鸥在一旁早笑得岔了气,戒心不自觉松弛,几乎忘了方才和严谨的斗嘴。两人之间的敌对气氛,因为这个交警的加入,莫名其妙地变得和谐起来。所以严谨再邀请季晓鸥上车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会儿,眼看着短时间内等到空出租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解下登山包坐进了副驾驶座。
反正一样搭顺风车,上严谨的车可能安全性更高一些。
因为他喜欢的,并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严谨当然看不到季晓鸥心里的小九九。身边女孩头发身体飘散出的香气,让他的心口仿佛有只小猫的爪子在轻轻抓挠,挠得他的心情像酒至微醺,飘飘然舒服到无以复加,连左手的伤痛都忽略了。
他一边换挡起步一边问季晓鸥:“去哪儿?”
“后现代城。”
“嗯?”引擎的声音戛然而止,严谨侧过脸,“你耍我啊?”
季晓鸥抱着包坐直身体,简直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严谨两道浓眉夸张地挤在一处,“现代城,这里不就是现代城吗?”
季晓鸥这才明白过来,她似笑非笑地瞟着他,拖长声音道:“哟,敢情你们家后妈和妈是一样的啊?”
严谨在短暂的迷糊之后突然醒悟,自己一时走神,又在季晓鸥面前露了怯。季晓鸥要去的地方,是百子湾路附近的后现代城,而这里,是建外大街上的SOHO现代城。
他不自觉皱起眉头。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要一碰到季晓鸥,就像遇到克星,脑筋都转不过来了,好比上次那个010的典故一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从建外大街到后现代城,不堵车的时候,也就十分钟的车程。季晓鸥从大衣兜里取出一张手绘地图,指着上面一处地方告诉严谨,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从地图上看,季晓鸥的目的地与后现代城相当接近。但严谨按照地图的指示,拐来拐去绕行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在距离后现代城南面很远的地方,找到她的目标。
车窗外的景色,让严谨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这是一栋砖混结构的七层旧楼,一看就是八十年代早期的产物,经历过二十多年的风雨洗刷,无论是楼身或窗扇,都呈现出一派斑驳破败之相。孤零零矗立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上,在附近高大建筑群的掩映下,显得格外突兀。旧楼左手边,是条狭窄的胡同,两侧破旧不堪的平房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窗户低矮逼仄,透出的灯光似路边污水一般浑浊昏黄。
街边倒很热闹,杂货店、小饭馆、美发店、租书铺,还有卖烤白薯、臭豆腐的摊子应有尽有,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随风入耳的是各种各样的外地方言。
严谨仔仔细细瞧了半天,满脸迷惑地回过头问:“这是北京吗?怎么瞧着像到了外地县城?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来这儿做什么?”
也难怪严谨惊诧,怪只怪“南北差异”在北京人心目中根深蒂固,过了长安街仿佛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严谨虽然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可平日真正涉足南二环以外,并且像今天一样深入居民区的机会,简直屈指可数。
而位于东南三环外的百子湾区域,曾是北京传统的东郊厂区和宿舍区,自从2001年泛CBD区的规划出台之后,绝大部分老国营厂从此地撤离。此刻放眼望去,除了一片片流光溢彩的新兴现代社区,就是建设中的工地、黑暗之中的废弃厂房,以及尘土飞扬的坑洼道路。他怎么看也无法把眼前的荒凉景象,和他心目中疏朗大气的北京城联系起来。
季晓鸥却像没有听懂严谨的问话,只是从钱包里取出三张十元的钞票,放在驾驶台上,说声“谢谢”,就要推门下车。
自己的妹妹和外甥还在咖啡馆里眼巴巴地盼着自己,如此大的牺牲只为借机一近佳人芳泽,严谨哪肯就这么轻易放她离开?眼疾手快下了中控锁,他拦住季晓鸥:“你什么意思,寒碜我呢?”
季晓鸥看着他,眼神像大白兔一样纯洁而无辜,语气诚恳认真:“我干吗要寒碜你,我该谢你呀!哦,你觉得三十块钱少了点儿是吧?可我要是打出租车,按公里数只会少不能多啊!能便宜点儿吗师傅?”
这番话却让严谨居高临下瞪着她,暗地里磨着牙,恨不能在眼前白嫩嫩的腮帮上咬上一口。
从季晓鸥的眼中看过去,他那恶狠狠的表情不是不像一只大灰狼,可惜脑袋上面摇晃着两只兔耳朵,便成了色厉内荏的标志。
严谨当然不会知道,经过上次电梯里的一场纠缠,在季晓鸥眼里他已经脱不开“兔儿爷”的嫌疑,头顶两只若隐若现的兔耳朵,简直就像用专业氩弧焊机高温焊接出来一般的严丝合缝。季晓鸥只是不明白,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又是如何搞到她的小店地址,更无法确认今天的邂逅究竟是刻意的结果,或者仅仅是个巧合?
两人对视片刻,季晓鸥往后瑟缩一下,像是被吓到了,神色愈加楚楚可怜:“师傅您别生气,要不,我再添五块钱?”
严谨被这个表情彻底打败了,伏在方向盘上开始大笑。
季晓鸥没笑,以前从未和严谨这种人打过交道,她多少还是有点儿紧张,不知道对付普通男人那套伎俩,用在Gay身上是否同样有效。
她抱紧背包,开始上下摸索门锁的位置。
严谨好容易笑完,抹把脸,立刻换上一副端正严肃的面孔,他问季晓鸥:“妹妹,你觉得哥长得像坏人吗?”
季晓鸥不假思索地回答:“像啊,怎么了?”
严谨噎了一下:“……那你觉得哥是坏人吗?”
季晓鸥摇摇头:“不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严谨再次瞪着她:“北京姑娘说话都跟你一样不招人待见吗?”
季晓鸥笑了:“那得看对谁。”
严谨彻底放弃了和她斗嘴的企图,直截了当提要求:“给我留个手机号怎么样?有时间一起出来吃顿饭。”
季晓鸥终于打开车门锁,她一边推门一边回答:“对不起,我没手机。”
“那打你店里电话你介意吗?”
季晓鸥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闻言又收回来坐好。她当然介意,非常介意,她不想和一个性向不明者交往,可这人明显已经掌握了不少她的信息,她得把这事儿小心地画上一个句号。
斟酌半天,季晓鸥开了口:“那个什么……我觉得……我觉得,和别人不同没什么,真的……那不是你的错,只不过你和别人不太一样,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那个……咳……我是说……”
严谨的眉毛又习惯性地皱在一起,在眉心纠结成一个“川”字,好像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说啊……同性恋……”季晓鸥咬咬牙,终于吐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词,接下来就顺理成章,言辞逐渐流利,“你只不过碰巧喜欢的是同性,这没什么,不是你的错……可是我不行,不能接受同性恋,因为上帝反对,哦,虽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家里有人是,您明白吗?请原谅,以后别再骚扰我,谢谢你,哦,也谢谢你的花!”
她跳下车跑了。背后64公升的登山包足有半人高,她却不觉得沉重,步子飞快,像要躲避身后的瘟疫。
严谨目瞪口呆愣在那儿,好半天才把她的话理出个头绪。
他居然变成了同性恋!
原地憋了许久,憋出他一句话:“同性恋,妈的老子就是同性恋,因为……因为我想×你大爷!”
他开车往回走,满腔怒火也不知该向谁发泄。
季晓鸥对他的误会,显然还是生日那天恶作剧的后遗症。他心里边几乎把始作俑者许志群警官的全家女性问候了一个遍。
严谨越想越窝火,最后在方向盘上砸了一拳,狠狠发誓道:“行,死丫头,看我哪天把你放倒到床上,好好教训你一顿,让你知道究竟什么是同性恋!”
前面说过,严谨追女孩子一向喜欢狂轰滥炸的方式,至于他如何仿效当年的上甘岭战役,将190万发炮弹狂风暴雨一样砸在弹丸之地,以期实现他的誓言,这且是后话。
只说季晓鸥甩开严谨,向路人打听之后,确认地址无误,这才小心翼翼摸进那座七层旧楼的西单元。
这是一家工厂的宿舍楼,每单元六户人家,没有电梯,楼道里也没有路灯,黑乎乎一片,唯一的照明是每处楼梯拐角,一扇细长的窗户透过街灯微弱的光亮。
季晓鸥借着这点微光,磕磕绊绊绕过楼道里无数的杂物,气喘吁吁爬到了顶层七楼,敲响了其中一户的房门。
门缝下面泻出窄窄一线灯光,门内却无人回应。过了很久,门突然开了,屋内的灯光豁然倾泻而出,让身处黑暗中的季晓鸥颇不习惯,闭上眼睛才能适应突然到来的光明。
门内站着一个架着双拐的女人,头发散乱,逆着光线显出瘦弱的轮廓。
“您好,赵姨托我来的。”季晓鸥说。
女人点点头,架着拐在前面带路。她的双腿自髋部起似全无力气,几乎是拖在地面行走。季晓鸥看着她慢慢挪到床边,将双拐倚在床头,慢慢坐下,又捂着胸口喘息半天,这才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笑笑:“这么晚了,还要麻烦你过来。”
来到室内略为明亮的光线下,女人憔悴枯干的容颜令人吃惊,她的脊背已经佝偻,两片嶙峋的肩胛高高耸起,鬓发花白,完全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再交谈几句,细心的季晓鸥发现,她说话时会向对方稍稍侧过头,视线漂移不定,似乎视力也有问题。
季晓鸥偷眼打量一下四周,极其袖珍的一室一厅,加上厨房卫生间大概也就二十平米的使用面积。脚下的白色地砖早已碎裂多处,墙壁旧得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寥寥几件家具,质地颜色一看就是由不同年代的旧家具拼凑起来的,除了卧室一台小电视,屋内基本上看不到其他电器。因为通风不好,室内弥漫着一股散不尽的难闻味道,那是家中有久病之人才会产生的气味。
季晓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周围简陋鄙旧的家居陈设,还是超出了她的生活经验,让她感觉触目惊心。
她来这里,是受奶奶生前的一名教友所托,看望一名生病的老姐妹。这位教友赵姨因为突然中风半身不遂,才找到季晓鸥替代。
赵姨告诉季晓鸥,这位老姐妹和她曾同在一家工厂工作,因为单位效益不好,同一年失业下岗。原来还能靠四处打零工赚取一点儿补贴,几年前却不幸生了重病,完全失去劳动能力,如今只能靠每月四百多的低保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
季晓鸥背包里装的,就是教友们自发捐助的旧衣物、旧床单、旧毛巾……当她把这些七八成新的东西用力填进背包时,心中十分不以为然,觉得太寒碜了,换了她绝对拿不出手。此刻才知道,即使寒碜,这些旧物也是这个家庭急需的生活必备品。
她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女人坐在床边,看着她,脸上一直挂着一个微笑。但这个微笑,仅仅是个微笑而已,许久不见脸上的表情肌有任何改变,让人只觉诡异,看不出任何欢愉的痕迹。季晓鸥一时间几乎忘记了礼貌,呆呆盯着那张被岁月和疾病摧残过的脸,心里一阵阵酸楚。
女人并未察觉到她的注视,将床边一个小搪瓷盆挪到她面前:“闺女,你吃吧。”
搪瓷盆原来大概是白色的,现在如同许久不洗的毛巾,变成一种暧昧不洁的黄色,盆边腻着一圈污渍。盆中有苹果、梨,还有橘子,但没有一个保留着完整形状,或多或少都被刀削去一部分。
季晓鸥对着那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愕然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农贸市场每天下午当作垃圾处理的烂水果,一块钱一大塑料袋。
出于礼貌她小心拈起一瓣橘子,放在手心里攥着,却无法克服心理障碍放进嘴里去。季晓鸥想起家中餐桌上的水晶果盘,上面堆放着整盘紫红大樱桃——那是父亲的病人送的,一百二一公斤的进口车厘子。
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季晓鸥忍不住落了泪。受奶奶的影响,她自小养成乐善好施的性子,尤其见不得别人受苦。平日读过再多介绍低收入人群生活状况的报道,都抵不上此番亲身经历带来的心理冲击。
她想打听更多的细节,赵姨在电话里叹息一声:“那场病啊,实在是造孽,病好了,可是后遗症厉害啊,叫什么骨坏死来着?”
季晓鸥的父母都是医生,基本的医学常识她还有,回忆一下女人的症状,她试探地问:“股骨坏死?”
“对对,就是这个词儿。”
“不能做手术吗?”
“唉……哪儿来的钱啊闺女?我们这些提前退休的,还不到拿退休金的年纪,也没人给交三险一金,有病只能死扛了。大伙儿生活都不宽裕,能帮到她的地方,也不多。”
季晓鸥沉默片刻,轻声问了另一个问题:“她没有家人吗?”。
“离婚很久了。”赵姨说,“只有儿子跟着她,还在上学,大学生,正是花钱的时候。”
那天晚上季晓鸥没有睡好,眼前挥之不去的,一直是那个女人近似麻木的微笑。说起来股骨坏死在现代医学里也算是疑难病症之一,骨坏死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转。晚期患者只能依靠拐杖和轮椅活动,失去生命活力的股骨则会像脆弱的石膏一样持续塌陷,直到患者死去。那种麻木,也许就是对生命无常的屈服。
季晓鸥无法想象一个孤独的骨坏死患者,明知生命在一天天走向最后的结局,该如何度过她剩余的时光?是否每天都倚在床头,没有表情,没有希望,静静等待黑暗吞没房间里最后一丝光亮?
辗转很久,最后她爬起来,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下今天的见闻。季晓鸥的博客名叫“无处告别”,这个博客专栏她已经开了三年多,因为文字轻俏活泼,粉丝众多,在网上很有点儿名气。
她平日键盘写字很快,今天的博文却更新得异常艰涩。几千字的正文花去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博文的最后,她字斟句酌输入一段文字。
我一直以为上帝知道一切事实,但现实却是祂不知道这样描述的事实。我从没有像今天一样,渴望生活在一个人人都有生存保障的地方,没有对饥饿的恐惧,没有无钱治疗疾病的无奈,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路人,心中都有足够的安全感,脸上拥有发自内心的从容与微笑。
后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不管再做什么,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季晓鸥总会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脸上那个苦涩的笑容。甚至在午夜梦回的瞬间,那缕苦涩都紧紧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季晓鸥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弱点,从小被长辈保护得太好,以致她的心脏过于柔软敏感,只能接受阳光正面的童话和假象,却经不得一点儿真相和现实的冲击。几年前她曾尝试过每周去民间收养弃婴的机构做义工,但面对生命中悲惨残酷的一面,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严重不足,只做了半年便有了忧郁症的先兆,只好无奈退出了。此事一直是她心中抹不掉的愧疚,每次想起那些童真的小脸,她都觉得应该再做些什么事,才能弥补自己半路逃脱的遗憾。
趁着一个预约客人比较少的上午,季晓鸥先去商场买了一床蚕丝被和其他生活用品,凭着记忆又摸回那晚去过的地方。
她没有提前打招呼,女人来给她开门的时候,脸上明显有吃惊的痕迹,随后换上感激的微笑。不过这一次,或许是在白日的光线里看得清楚,那麻木的笑容背后,若隐若现的分明是隐藏的绝望。
女人的话不多,因为她每说出一个长句子,都要按着胸口气喘很久。不过摩挲着那床崭新的蚕丝被,她干枯的眼睛仿佛一下亮起来,一口气说了一堆话:“儿子从学校回来,一直说要床新被子,原先给他絮的那床太厚了,小孩儿火力壮,学校的暖气也太热,我正愁着呢,这下好了,闺女,谢谢你!”
提起儿子,她明显兴奋起来,蜡黄的脸奇迹般染上一层光晕,晦暗的气色去除大半。季晓鸥的目光扫过床上那张棉絮板结、充满污迹的旧棉被,一时没有作声,只在心里暗暗鄙视了一下,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不为家里分忧,反而张嘴要东西,分明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女人没有留意到她表情中的细微变化,而是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塑料镜框,举到她眼前:“你看,这是我儿子。”
那是一张单人的彩照,照片中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白衬衣蓝裤子,站在一片花圃前,人离镜头有点儿远,眉目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却能给人清新的感觉,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
女人说:“我这辈子,命特别背,上山下乡、下岗,什么倒霉事儿都赶上了……”
季晓鸥耳朵里听着她在说话,可眼望着照片完全走神了。她觉得那少年的眉眼有些熟悉,蓦然想起一个人,但又不能相信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