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曾经凭着一介布衣三寸心肝就敢走进含元殿指着皇帝鼻子跳脚骂娘的古怪老头,没有因为信上那些罪行而像那些刚正不阿的官一样拍着着着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屁话,然后派衙役去抄了那些人的府邸。
反倒看了那个杀人凶手留下的信上的字之后,说了一句这字儿,真丑,若是宁羽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举着大拇指然后说一句,这老头儿,真有个性。
这位极为有个性的老头看完信之后像是丢弃昨夜碎了的夜壶一样随手一扔,瞥了一眼挂在一旁架子上歪歪扭扭的七品知县官服,再瞅了一眼跟前穿了一件书生袍子的秦珬,很不自在的挠了挠有些散乱的头发,嘬了一口茶,说道:“去把城门打开,不就死了个把人,屁大点儿事儿就封城,还有你,滚回京城跟赵雍说,老夫觉得京城里边味儿太臭,住着不舒服,老夫又不傻,回去作甚。”
赵雍是谁,这天底下似乎没人不知道,因为那是当朝皇帝的名,可是,直呼当今陛下的姓名,恐怕也就只有帝都那位被百姓戏称二宰相的洪衍能干得出来,却不想这偏僻的大漠城里还有一位,而且更为嚣张。
被这番大逆不道到了极致的话给震得小心肝挪了位置的秦珬苦笑两声,他没有任何的不满,他有什么不满的,这位老大人哪怕是在那金殿里也敢这样直呼皇上的名字,而且皇上还得受着,谁让这位貌不惊人只是县令的老头是皇帝的老师呢。
秦珬并不知道小小的剑阁里边儿还藏着这样一尊大佛,直到两日前他收到朝天阙的密令他才知道剑阁的县令居然是皇帝的老师,而他的人物便是接这位老大人回京,至于城外的马贼赤胭脂,自有别人对付。
可当他那封密令被眼前的老人给当了草纸之后,他就知道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通过两天的相处,他才明白这位老大人根本就是个甩手掌柜,剑阁百姓口中仁心的周大人其实并不叫周儒傅,而是当朝大儒颜子介。
正是因为他那句,“娇若扶柳,病如西子,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才有了公孙微白这位天下第一名伶,而其编纂的《驳五经集注》叛离了千年留下来的儒道本意,其所言‘万物有理,顺其自然尔’却被无数的读书人奉为经义本旨。
堂堂一国帝师,早就定下死当谥文正的大家竟然更名换姓当起了县令,谁能想得到,而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剑阁里边儿真正管事儿的人是居然是这位老头看得顺眼找来的师爷。
“老大人,陛下这次派下官前来可是下了死命令让您回京的,陛下听说您自个来了剑阁可是在含元殿里砸了那盏琉璃灯,陛下知道您的脾气,您想做官,京城里边儿只要有的都随您,您就随我回去吧。”秦珬已经不知第几次劝这个个性老头了,可没有一次成功过。
周儒傅没理会秦珬,自顾自的得意笑道:“那盏琉璃灯碎了?早就看那盏灯不顺眼了,当年老夫被它晃得眼睛都花了,碎了好,至于做官嘛,老夫没甚兴趣,让他早点儿绝了念想,想让老夫回去教那帮穿开裆裤的龙子龙孙,做梦,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白痴才回去,等老夫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回去。”
“那昨夜的血案还查不查?”秦珬错开话题问道。
“查个屁,你都说了那些人死有余辜,不用查了,不过,将写这封信的那个贼抓过来,杀人杀得干净利索,可连字儿都写不好,哼,将他逮住,老夫要亲自教他写字。”
无言以对的秦珬心中默默的想他宁愿去面对宁羽那个小王八蛋,也不愿意面对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像是老顽童更多过帝师的个性老头掏掏耳朵,吹了口气接着道:“小娃子,你会不会当知县,那个只知道贪钱不知道做事的王八师爷被老夫赶回家种田了,要不你来做,说不定老夫心情一好,就随你回去了。”
知道老头性子的秦珬才不会上当,等您老人家心情好,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秦珬讪讪笑了两声,道:“老大人,下官是个捕头,只会拿人,不会做县令。”
不知怎么,他的脑袋里忽然浮现了出宁羽那家伙的脸,不知不觉的一抹诡异的笑意挂在他的嘴角,,忽然带着几分兴奋的说道:“老大人,虽然我不会做县令,不过我想有个人会做,而且应该做得很好。”
老头顿时来了兴趣,居然麻利的从八仙桌后边儿出来一只手搂住秦珬,像是做贼的瞅了瞅外边儿,随后笑得像朵菊花一样的说道:“什么人,说来听听。”
秦珬灿烂一笑,平静而又干脆的说道:“他叫宁羽,字扶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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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城中有三个地方最是出名,也最是惹不得,一则是自从来了那个脾气古怪到极点的白发老翁而变得古怪的县堂衙门,第二呢,是城中最高的那座红粉帐子芙蓉楼,这最后一处便是北城藏得极为偏僻的落魄草堂。
北城不大,仅有百户人家,可却是剑阁最为破旧的地方,虽然剑阁是商道兴隆,可有富便一定会有穷,这个被落魄人家聚集的地方自然富贵不到哪里去,一栋栋简陋的黄泥房子也建得东倒西歪,那些在草市上靠着最不赚钱的生意养家的小贩大都住在这里。
可就是这个连乞丐都不会踏足的破烂地方,如今却成了不少人家的圣地,哪怕是那些穿着名贵裘皮的大老爷走进这里在一里之外就下马步行着进来,这是尊敬,至于尊敬谁,北城的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先生。
剑阁本没有学堂,有钱人家用不上,因为考不上功名的落魄书生虽说不是遍地都是,可十个八个总还是有的,于是用不着去学堂,至于落魄人家的孩子,哪用得着学问,只要将自家老子的手艺学个通透,至少养活自己还是用得上的。
可在一年之前北城却来了一位身负书箱的年轻书生,看了北城之中,仅仅几岁却早已赚钱养家的孩子,便莫名其妙的住了下来,于是,这破旧的北城便有了一座学堂,那是一间早就荒废了许久的破烂草堂,连遮风避雨都无法实现,不知道为了什么,那年轻书生却亲自挨家挨户的去给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说服他们让自家的孩子去读书。
可他们哪有钱啊,那年轻书生便说不用钱,可仍旧没人愿意,书生也不生气,便整日抱着一本有些年头的古卷在破旧的草堂中读书,说也巧了,有户靠卖炭为生的人家因为忙着养家糊口,便将自家两个无人照料的五岁小儿送进了草堂。
于是这里便出现了这样一幅怪异的场面,一个年轻的书生面带微笑对着一个头顶留着寸毛的小娃娃认真的教授那些在这里如同鬼画符一样的东西,日出之后,年轻书生便会将孩童接来,而日落之后他又会将孩子送回去。
于是草堂中又多了一道稚嫩的声音,就这般过了一月,直到有一天,那个仅有五岁的小儿帮父母从那个管事手里多赚了五十文钱,因为那个管事欺负两个人不识字,没回送来的炭给的银钱都会少一成,小儿的聪慧让一辈子都不认识几个大字的人家一下子惊为天人。
而当从西城走出去的穷秀才考校自家小子,而自家小儿竟然能对答如流的时候,他们更是又惊又喜,于是带着自家的小子去拜谢那个年轻书生,那个书生只是一笑,问那对父母,明日他们的孩子是不是还来,那对父母当然乐意,读书人,那对他们来说可是一个十分陌生而且遥远的词儿,可自家的小子居然成了读书人,虽然小了点儿。
于是城西出了天才的消息不胫而走,而一打听,才知道是那个年轻书生教出来的,于是,这座破旧的草堂中孩子不自觉的多了起来,年轻的书生来者不拒,甚至那些半辈子不识字的父母在做完了农活儿卖完了东西之后也会来草堂听上一堂所谓的课。
他们仍旧还是不怎么认识那些鬼画符,可哪怕是看着自家的小子跟着年轻书生读书的样子也让辛苦了半辈子的穷苦人心里头舒坦,更是诚心的感谢那个年轻的书生。
于是便有了先生的存在,先生不收银钱,偶尔会收下一些不值钱却心意十足的雪酒饭菜,他还会道谢,不光如此,若是哪家有了难事儿,他也会伸手去帮忙,而哪家有了喜事,他还会送上一幅喜气儿十足的对联,久而久之,先生就成了北城最受尊敬的人,
而到后来,整个剑阁都知道了北城那连乞丐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不知道降下了那位仙人,竟然多了一位学问深厚的先生,不光是北城的孩子,那些个富家的孩子也被送了进来,先生仍旧不拒绝,每天都会笑着教授颇为有趣的东西。
于是,这座处在一片黄泥屋里边儿的草堂,每日都会传出朗朗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