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本以为自己这次胆大包天的作为会成为御史争相弹劾的对象,回到汴京,才发现市井萧条,朝堂御史缄口以默,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大受打击,变法一派在王安石的压制下只是指责自己行为不检。
司马光要走了,几日前他献出部分书稿,赵顼阅后如获至宝,称该书“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特钦赐书名《资治通鉴》,希望司马光能完成此部巨著。
司马光于朝堂之事心灰心冷,奏请求退,赵顼不准,最后无奈命置局秘阁,让司马光于洛阳修撰《资治通鉴》。
守旧派在朝堂的大旗倒下,韩琦和原参政知事韩绛,两**坐镇西北,剩下的尚书左丞(计相)张方平、新任参政知事冯京以及刚刚合流的文彦博等,于反对变法的认知并不一致,已无力支撑大局。
参知政事王珪,枢密使吴奎完全听从皇帝的意旨,王安石以及吕惠卿、曾布等变法干将彻底在朝堂站稳了脚,大宋的局势却并未因守旧派的缄默有所好转,反而陷入一片风雨飘摇之中。
煌煌巨作《资治通鉴》显出部分棱角,李琦本该与有荣焉,了解到朝堂的现状他却一点也无法开颜。
变法走到熙宁五年,王安石大体的变革规划基本都抛了出来,李琦找来各项诏令,回想在大名府沈括的讲诉,用自己贫乏的治政知识寻找几项制度到底为何被司马光等人大加抨击。
青苗贷先不说,高达百分之二十的利息用作农业上确实有待商榷,但想想那吓死人的高利贷似乎也算是无奈下折中的办法。方田均税重新核定田亩,清查隐田,站在李家的立场自然不满,但来自后世的李琦却找不出错在何处,难道真是勋贵豪门的反对影响了司马光等人?
以他这几年的了解,韩琦、司马光、文彦博等都是正直的君子,不该完全站在勋贵豪门的立场之上?
再看保甲法,诏令各地农户每十家组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凡家有两丁以上的,出一人为保丁。农闲时军训,夜间轮差巡查,维持治安,并与禁、边军相参为用。
这分明是搞民兵组织,即可以使各地壮丁接受军训又能节省大量军费,将来还可抽调民兵补充正规军,为何却是扰民的恶法?
保马法规定河北、河东、陕西、京东西五路及开封府界诸县保甲养马,每户一匹,有余力的人家也可养二匹,官衙给马或给钱自买,养马户可减免部分赋税。以减免税赋鼓励民间养马,这条政令应该也不算错。
市易、均输法当日沈括讲解的最详细。民间奸商囤积物品,于季节间哄抬价格,朝堂诏令淮、浙、江、湖六路设置发运使,由官府出面按照“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采购物资,贮存备用,借以节省价款和转运的劳费。
朝堂又设置市易务,根据市场情况,决定价格,收购滞销货物,待至市场上需要时出售,各项商税也分门别类重新厘定。市易务同时向商贩发放贷款,以财产作抵押,五人以上互保,每年纳息二分。
让李琦看来,这市易、均输法打击了富商大贾的利益,抑制物价飞涨,出发点没问题。而且王安石分明已看出二分息对商业促进高于农业,不知是不是受了自己借鸡生蛋的影响?
李琦百思不得其解,眼前风雨欲来的状况让他心有戚戚,自己这小蝴蝶还没飞起来,大宋的执行官僚却几乎垮了半边。他再不懂政治,也知道这种万马齐喑的局面绝非好事,强行让人闭嘴只会彻底让大宋失去活力,从此走入深渊。等到变法失败的那天守旧派的反扑将更加过份,这已不是治政抱负的争执,而是赤果果的结仇了。
忐忑不安的李琦主动伸出了触手,悄悄邀约文彦博和还未离京的司马光,他要开诚布公的和两人谈谈,尝试能否化解眼前的诡异局势。
野草萋萋,花儿已凋落,冷冽的河水衬着一袭扁舟,司马光和文彦博先后而来,数声苦笑,几月不见两人似乎苍老了许多。
遣开小乙等人,李琦亲自动手斟茶倒水,奉于两人面前。他的茶艺实在不怎么样,好在如今文彦博、司马光两人也无心饮茶赏景,只不停吃着闷酒。
待李琦问出心中所惑,两人倒没把他当外人,干脆舍了文言,用市井之话解释了前后。
两人最为反对的是青苗贷,这事司马光曾多次提过,不用再细说。只是按两人的意思,一家数亩的田地产出实在有限,若要救济穷困,该以慈善为主,朝堂强要生息取利,无论多寡,终将走入害民。
真正产粮大户还是着落在地主富绅之上,这些人才有能力换植良种,更新农具,畜养代耕的牛、马,兴农具,广施肥,大面积集中生产种植的农业才是发展的方向。
旧时的失地农户都被朝堂收为厢军,如今军队冗沉,李琦集聚大量人力设置厂、窑之事,让两人自认找到一条解决流民之路。
文彦博一心裁汰冗兵,仁宗朝时他便提出“朝堂困竭,冗兵是其原因之一,若汰兵有事发生,臣请为国而死!”,铿锵有力的话语犹自在耳,老文捋着胡须自认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保甲之法,如今各州府己集七十余万甲丁,官府旬月上番(点数目)、教阅(操练演习),各县乡村往来交通不畅,费时误工。巡检、巡检部属、指使,提举保甲司、勾当公事等等官吏欺凌勒索,保正、保长等邀功媚上,为求一职司强拉壮丁,各地农户为躲避教阅,自毁肢体,边塞之州,村、塞逃亡之事更是层出不穷。
“如此下去,边塞可还有我大宋之民?军士便如无根之木,**难撑。”司马光长叹了口气,痛苦道,“强军只在战阵拼杀间练就,每月几场教阅如何便能成军?长此以往,困其财力,夺其农时,朝堂本欲御寇,可知将来甲丁乃自为寇!”
李琦心凉了一半,七十万甲丁便是七十万户,影响近数百万人,以大宋目前的通讯、交通、组织能力,想搞全民兵役制还真是难于登天。而且这种甲丁互保制度限制了平民自由务工、迁移,必定会消弱工商业发展。
司马光又说到保马法。保户马匹病死,由养马户单独赔偿;社户马病死,由养马户与其他九户共偿其半。牧养马匹,首在粮草和疾病,小家独户如何能解决?
官办牧苑,马匹群居,散于草场嬉戏,牧苑有专责牧马人与医官,即便旱年也可给群马供应饲料,和农户养马相比,一来一回,产量,品质都相差几倍。
司马光恨声指责,王介甫为节省银、粮将养马推于民间,以减免税赋引诱农户,实际是把农户逼入困境,保马法实在是祸国殃民的法令。
谈到方田均税法,文彦博不觉唏嘘,他直言清查田亩,勋贵豪门真正损失不大,上下打点,不过肥了官吏。三、四等的有产户才是叫苦不迭,连刚开出的荒地都被收回或强逼着补齐田税。
李琦听懂了,文彦博是想保全大宋的中产阶级,真正的穷困户都是赤贫,胥吏榨不出多少油水,各项新的摊派、杂项全都落到了有产户的身上。
话题展开,自然少不了市易、均输法,司马光只问李琦,官吏定价收购,各地所产本值不一,究竟物几何价几何?不提胥吏从中贪墨,踩低卖高,农户所产累积近月无法收入仓中,暴晒于烈日下腐烂,朝堂插手买卖之事,强行垄断,比之大富商贾祸害更甚。
“担水买柴,也得胥吏定价,税及数文,可值水、柴本价?”文彦博补上一句,让李琦无言以答,政府统购统销,再过一千年也是件头疼之事,何况现在。他最早曾想过,也只打算在粮食上尽量约束,朝堂集中大力扶持茶、丝等,至于那毒害百姓的高价盐业,根本是想要说服王安石取缔的。
华夏历朝在盐业上课以重税,搞得盐商和官府勾结,富甲天下。这些盐商垄断盐业,本身还是私盐走私最大的团伙,朝堂真正所得不到三成。穷苦百姓吃不起官盐,挤着牙缝省出的东西换些掺了土的私盐,也是翻了几倍的价格。
老百姓过日子,穿衣吃饭就是大头,李琦着手在打开毛纺织和皮革之路,原计划着将来要向盐业开刀。节省下这两项的开支,宋朝的百姓生计会活泛许多,更主要是依靠廉价的盐业来重创西夏经济。
“王介甫所为不过是霸秦之道,集天下财赋,穷兵黩武,驱无数破产之民剑指西北,妄图成就燕云之志!”司马光已是灰心泄气要离开朝堂,借着酒意,干脆把所思所想都倒了出来。
“暂不说燕云,荡平西夏,如何是错?”李琦倒不认为霸秦之路不好。
“大谬!”司马光瞪眼道,“此一时彼一时,西夏之地,收回又如何?又需多少将士血染尘烟?若无大量宋人生息其间强势控制,不及百年,必将又有他人举旗作乱。承宗可算过维持西夏之地所需,路途遥遥,穷我大宋,三十年税赋尽填补于那处,或能彻底掌控民心。除非承宗敢放言,将那处老幼斩杀绝迹,也许能省得我大宋子民山岳般的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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