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者年纪很大, 但声音却中气十足。不管置身于这白银楼上三层的哪一个角落, 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于是,周遭原有的细碎言语声,都在此刻消失一空。
三层楼内,无数人都停了下来, 将目光投向了那被白银楼环抱在中心的隔岸台。
灰白的高台, 通体石质, 已经有多年老旧的痕迹。
大约是因为旧日此台乃为修士们比试斗殴之用, 所以其上留下有不少刀斧劈砍的斑驳痕迹, 甚至还有大片地方沾染着模糊的黑褐色,像是陈年的血污。
那老者便昂首挺胸,站在这高台的正中央, 转着身子, 朝着四面拱手。
这姿态, 看上去半点没有一个商人的市侩与讨好,反而自有一股傲气,并不因为自己站在台上主持今日的悬价, 便自觉低人一等。
“此人名为震道人,自打修炼之初, 便痴迷于炼器之道,以至于荒废了本身的修炼,不仅炼器一事无成, 修为也无寸进。虽先后拜入三个门派, 最终却都被逐出。”
澹台修混迹星海也有不短的时日了, 对这些人的生平都了如指掌。
“还是几十年前,白银楼发现他的本事,强行用丹药提升了他的修为,才让他成功炼制出了一件中品灵宝,从此声名鹊起。”
见愁顿时有些惊讶。
她还记得,自己初入崖山之时,曾听曲正风给自己说过十九洲上诸多法器的分级:法宝,灵宝,玄宝。三个大等级之中,又分上中下三品。
偏偏炼器又是与阵法、炼丹二者并称为最耗神之道……
能炼制出一件中品灵宝?
这意味着什么,见愁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中品灵宝,可是完全能匹配元婴期修士修为的存在。能炼制出一件,也就有极大的机会炼制出第二件,第三件……
如此一来,凡元婴期修士,如何不趋之若鹜?
要知道,在这十九洲上,可不是任何一个宗门都能与崖山一般,拥有近乎无尽的武库,不是每一位修士,都能有幸拥有符合其修为的法器。
“这么说,这一位震道人,还算是星海的名流了。”
见愁说着,也挪步到了窗前,只一眼,就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了隔岸台上这一位震道人的修为:元婴中期,且气息虚浮,目中神光微散,并不与同等修为修士一般沉凝。
看来,的确是服用丹药提升的境界。
“名流?嗤,勉强吧。”
澹台修可半点没把震道人放在眼底,只翘起一边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
“本身天赋有限,用丹药提升修为也有极限。白银楼为了得到一个炼器宗师,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早已经坏了他修炼的根底。只怕震道人此生修为都不可能再有寸进。炼器之道,到底也关乎修为。他这辈子,也就卡在中品灵宝这一层了。”
这话里对白银楼隐隐的敌意,已经越发明显了。
见愁听着,不由转头多看了澹台修一眼。但澹台西的目光,始终落在下方,眼底有流转的光彩闪烁而过,似乎是期待着下面来一场好戏。
“不过嘛,好歹是个炼器宗师了,他来主持这悬价,大家都要给个面子的,你看。”
他伸手一指。
见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这震道人拱手给大家见礼的时候,下面两层雅间的窗前,已经有不少人冒头出来,纷纷拱手还礼,甚至还有人高声笑起来跟震道人问好。
的确是很捧场很给面子的,毕竟是炼器宗师。
不过她也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白银楼此次待客,一共开放了有三楼。但在震道人见礼的时候,最顶层的这一楼,竟未有任何一人出面作任何表示。
看来,这白银楼排的位置,还是有点规律的。
见愁心中微微一动,倒是有些好奇这些能对一个炼器宗师的存在无动于衷的人,到底都是什么身份,于是在接下来,格外地留意。
那震道人如今的确算是白银楼的人了,但也多亏了白银楼,他才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
所以他受命来主持今日的悬价,并未有任何的怨言。
拱手让过一圈礼后,他便一整衣袖,扬声道:“今日悬价的名录,已悉数呈至列位贵客手边,想必列位皆已看过。悬价品统共三十六件,件件都是珍品。第一件拍品,便是上品灵宝——梧桐钩!”
“啪啪!”
震道人说到这里,轻轻一击掌,清脆的掌声,伴随着一阵灵力的波动传开。
原本一片平坦的隔岸台,顿时应声而变。
“刷拉”一阵柔和的白光,在震道人身前亮起,看其线条与形状,竟然是一座隐藏的传送阵。
白光过后,一名身着鹅黄色长裙的曼妙佳人,便手捧着白玉宝匣,出现在台上。
明日星海的风气,明显比别的地方开化很多,更不用说,是此时此地,此种场合了。
轻纱似的长裙,让这女修柔软的身段若隐若现,自有一段勾人姿态。
只可惜,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白玉宝匣上。
震道人走上前去,颇带着几分郑重地伸手出去,便将匣子打开。
那一瞬间,天青色的光芒,从白玉匣中,倾泻而出,化作鸾凤的虚影。众人隐隐然之间,竟好似听见了一声幽幽的鸾凤清鸣!
待得声尽光散,一只精制细巧的青玉钩终于现出了形状。
半尺长,婴儿手指粗细。
看上去并无一般“钩”类武器所有的阴冷与险恶,其钩身上篆刻着凤栖梧图纹,整体形制上更似佛家的如意,反而给人一种平和祥瑞之感。
“我想,梧桐钩的大名,大家都有所耳闻。”
“此钩成于北域阳宗一代宗师浮空子前辈之手,乃是其在炼制传说中那柄天明斧前小试牛刀之作。但仅仅如此,已有上品灵宝巅峰之气。”
“后来此钩辗转赠给禅宗三师之首一尘和尚,曾斩西海群妖,尽收佛气,其品质又增一层。”
震道人也不碰这梧桐钩,只任由这白银楼内无数的灵识从四面八方探来,查看着这梧桐钩的品质与真假,口中却如数家珍,将此灵宝的种种尽述而出。
见愁素来是个不缺法器的人。
即便如今鬼斧遗落在极域,暂不得归,她手中也还有一柄不语上人所赠的割鹿刀,甚至还有谢不臣的人皇剑。这几件,只怕每件都是不下于中品灵宝的利器。
所以,对于眼下这件梧桐钩,她其实兴致缺缺。
只不过,在听见震道人话中“北域阳宗一代宗师浮空子前辈”和“天明斧”这些字眼之时,见愁的双眼,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几分意想不到的惊讶,浮现在了她瞳孔之中。
北域阳宗,浮空子,还有他炼制的天明斧……
她可是还记得的,当初扶道山人为她论述鬼斧的来历时,就曾提到其旧主,也是炼制它的能人,本是阴宗的叛徒,后来加入了阳宗,最终才炼制出了鬼斧。
而鬼斧,在阴阳界战斩灭万鬼之前,曾有过另一个没有半点戾气的名字——
天明斧!
这梧桐钩,竟是鬼斧的旧主所炼制?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见愁其实有几分意动,也起了想要将这梧桐钩收入囊中的心思。
但是很快,激烈的叫价,让她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梧桐钩诸多渊源述尽之后,伴随着震道人一句“底价三千灵石开始悬价”,白银楼中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
“四千!”
“五千!”
“五千五百灵石!”
“哈哈,此物可是稀罕,便是到了入世期的修为也用得,我志在必得,六千!”
“六千五!”
……
一声连着一声,几乎都没有什么停顿。
谁都知道,白银楼今日的重头戏虽是左流,但前面拿出来的都不会是次品。尤其是第一件物品,好歹是有些分量的。
北域阳宗浮空子大师所制,西海禅宗一尘大和尚用过的东西,更添上一层光环。
众人也都不是不识货的蠢人,有心者自然不愿错过。
所以,悬价才刚一开始,局面就变得火爆起来。
随着叫价的次数越来越多,梧桐钩的价格也越往上涨,叫价的人也越来越少,最终落定在了一万六千灵石这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线上。
“哈哈哈,恭喜这位道友,一万六千灵石,梧桐钩归您了!”
震道人的声音高亢了不少,显然也是觉得这第一件悬价品的价格很让人满意,于是在没有别人加价之后,一锤定音,落定了其归属。
站在隔岸台上那一名女子,则款款地从台上飘下,朝着方才叫价的那个雅间走去。看模样,应该是要将梧桐钩当场交付。
见愁见状,心里不由有几分惋惜。
往日修炼随心,自一来天地灵气,少有用到这么多灵石的时候,所以从不觉得在修界这东西有多重要,如今捉襟见肘了才发现:不管在哪里,“钱”总是很紧要的……
还好,今日悬价之物里,似梧桐钩这般让她心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她还能保持勉强的平静与冷静,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观察场中的每一个细节。
梧桐钩之后,便是踏月丹,子母照影镜,十羽孔雀胆…
一件接着一件。
踏月丹乃是能强行提升金丹期修士一个小阶修为的神丹,对于天赋有限或者处于瓶颈难有寸进的修士来说,可谓救命灵药,最终以一万八千灵石的高价售出;
子母照影镜则类似于传讯珠,只不过相比起只有声音的传讯珠,用子母照影镜互通消息,还能看见对方那边的情况,在某些时候会派上独特的用场,因而也以一万四千灵石的喜人价格售出;
还有十羽孔雀胆,乃是炼丹炼药的珍奇材料。
拍下它的,自然是代表药王一命先生来的多宝道人周钧了,在他站到窗边来叫价的时候,见愁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只是十羽孔雀胆虽珍贵,最终成交的价格却并不很高,仅有一万。
究其原因,是周钧过早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明日星海,有大把的人知道他的身份,更知道他代表谁而来,况且这又是件炼药所需之物,谁还能不卖一命先生一分薄面呢?
因而周钧出价之后,也没人跟价,十羽孔雀胆便这样“低价”售出了。
“八千!”
“一万!”
“一万三千灵石!”
……
喊价还在继续,三十六件珍品,不多时就已经出去了三十四件,先前见愁关注过的《九转天魔心法》残卷,则被放到了第二的位置。
要知道,今日白银楼悬价最大的噱头就是左流,所以左流是压轴。
但《九转天魔心法》仅凭一残卷,就能力压先前诸多珍品,排在仅次于左流的位置上,足可见其珍贵。
震道人对此物,更是半点不吝惜溢美之词。
“《九转天魔心法》的大名,就更不用老朽多言了。”
“老朽知道,今日在场的贵宾中,恰巧有几位来自东南蛮荒妖魔三道,对《九转天魔心法》的来龙去脉,必定知道得比我更清楚。甚至可以说——”
“《九转天魔心法》之于妖魔三道,不异于《九曲河图》之于十九洲!”
“此等珍品,本是无价之宝。如今虽为残卷,于一些人而言,该毫无价值;但若落到有心人手中,或恐有千万般的妙用。”
“我白银楼自问没有为此残卷定价的本事,所以,这一《九转天魔心法》残卷,今日将不设底价!”
“一切,全凭诸位出价,价高者得!”
不设底价!
场中顿时一阵耸动,即便隔着老远,见愁都能感觉到四面忽然起来的热烈气息,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之声。
只是这样的气氛,持续了才没多久,便又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下去。
站在见愁身边的澹台修,顿时轻蔑地一笑:“不设底价,不知道的还以为白银楼有多慷慨,多敢玩呢。到底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见愁闻言,初时不明,但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一本放在桌上的《智林叟日新》,念头一闪,一下就猜到了什么。
她没接话,只将玉折拾起,翻到白银楼发放请帖名录那一页,便全明白了。
于是,跟着一笑:“真是好算计啊。东南蛮荒妖魔三道,竟然都收到了白银楼的邀请。而且,眼下傀派少主沈问醒已经来了,那一位传说中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如今也已在楼中……”
既然《九转天魔心法》对妖魔三道来说,相当于《九曲河图》之于整个十九洲,那想也知道,妖魔三道应该对这残卷十分重视。
即便自己可能研究不出什么来,也不能让对手拿到啊!
所以,只要有妖魔三道的修士在此,这《九转天魔心法》的价格便绝不会低!
事实,也果如见愁所料。
场中的嘈杂,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有人果断地出了价:“一万!”
“一万五千灵石!”
“我出一万八!”
“一万九千灵石!”
“两万!”
“两万三!”
……
一声接着一声,局面顿时变得激烈起来。
其中顶上第二层雅间里的素剑真人已经三次叫价,眼见着价格越走越高,终于来了火气,直接将窗前竹帘一掀,站了出来,一嗓子吼出来:“三万灵石!我老头子可放话在这里了,你们都别跟我争!”
三万!
直接就从两万三飙到了三万?
不少人都被这价格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先前几个还跟素剑真人争夺喊价的声音,都一下哑了下去。
太高了。
这价格实在是太高了。
《九转天魔心法》虽珍贵,但如今白银楼这就是一残卷,还不知道“残”到什么地步,拿到手又能研究出什么结果来。
要为这样一个不确定的东西,砸进去三万灵石,实在是超出了一般人承受的底线。
所以,先前还激烈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全场一片安静。
素剑真人腰悬长剑,环顾四面,再没听见一个人敢跟自己这价,顿时得意地笑了起来,朝着四面拱手:“哈哈,承蒙列位相让了,素剑感激不——”
“嗤!”
一声嗤笑,在其话音未落之时,突兀地横插了进来。虽轻,却偏偏诡异地清晰到了极点,撞进每个人耳中。
这一瞬间,素剑真人的话,竟被生生打断!
好强的修为!
好凌厉的气势!
素剑真人可不是什么庸才,说话的时候也是提着一口气的,没那么容易被打断。除非打断之人的修为远在素剑之上!
“今日的白银楼,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离火间中的见愁,在心中暗暗地念了一声,双目却变得明亮了起来:很显然,一场好戏就在眼前。
场中的素剑真人,也是半点没料到竟有人会打断自己。
初时怔忡,甚至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可待反应过来之后,便横生出满腔的愤怒,冷了脸寒声道:“尊驾何人,有何赐教!”
方才那一声嗤笑,来得太短也太急,众人暂时还无法分辨到底从何处出来。
但在素剑真人这一声发问之后,见愁他们这雅间对面一扇窗的竹帘,却轻悄悄地卷了起来。
一名身着藏青色长袍的青年,无声地出现在窗前。
藏青,是一种很沉的颜色。
穿在此人身上,就更显出一种无言的压抑。尤其是,配着这青年左脸上那一张遮挡了半面的银色面具之时。
薄唇勾起,是一分显而易见的讥诮。
这青年抬眸望向了下方一层的素剑真人,声音里是恒久的冷漠与嘲讽:“赐教没有,只不过,区区三万灵石,便想将我妖魔三道的《九转天魔心法》收入囊中,未免太痴人说梦!”
“你!”
素剑真人哪里想到对方口中竟有如此辛辣之言,三万灵石在对方口中竟成了“区区”?!
他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青年却还未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是在窗前站定了,一声轻笑,开出了自己的价码:“我出五万灵石。”
“……”
如果说,先前的三万已经让人望而却步,如今这五万,便算是让人最后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自称是妖魔道的人,还有如此的财力,一掷千金,更不用说这脸上标志一般的银色面具……
不少人都已经猜出了这青年的身份。
而恰好位于其对面的见愁,也几乎立刻想起了方才澹台修手指的方向和说出来的话——
妖魔三道,傀派少主,沈问醒!
在辨认出对方身份的的瞬间,她便下意识地朝着澹台修看去。
果然,此时此刻的澹台修,隔着竹帘注视着沈问醒,唇边已经浮现出一分古怪的笑容。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傀派财大气粗,靠着那些制作人傀的肮脏勾当,不知赚了多少的昧心钱。此时此刻,沈问醒一定以为自己出的这五万天价,没有人敢再跟吧?
可惜了……
澹台修手一抬,便拉长了声音开口:“我出——”
“我出六万。”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前面一道是澹台修,后面一道却是个含着笑意的女声,话里则从容而平稳,听不出半分的情绪波动。
见愁一怔,澹台修也愣住了。
他瞳孔骤然缩紧了一些,几分明显的惊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但随后略一思索,竟又眯眼笑了起来。
“看来是用不着我来哄抬价格了,有意思。”
澹台修应该是猜到了这跟价之人是谁。
见愁心中,比照着之前查阅过的请柬名录,心底也有了自己的猜测。但白银楼中不少人,反应却没有这么快,神思也没有那么敏捷,不由议论纷纷起来。
谁也没想到,在价格抬升至五万之后,竟然还有人跟价。
而且,还一跟就涨了一万!
别说是跟不起价看戏的这些修士了,就是站在隔岸台上的震道人都不由露出了几分骇然的神情。
立在窗前的沈问醒,此刻面色更是猛地一沉,刀锋一般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了起来,径直朝着那声音的来源处投去。
声音,却似从牙缝中磨出来。
“沈、腰!”
“轰!”
此二字一出,白银楼中顿时炸开了一片!
沈腰?
能让沈问醒这般喊出名字来的人还有几个?不就是新任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吗!
乖乖,难怪出得起价啊。
这是妖魔三道的人自己掐起来的节奏啊!
不少人都瞬间明白了过来,但更多的人,却是从未见过这传说中的沈腰,不由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朝着那边投了过去,希图能一睹沈腰其人。
但是,对方显然没有露面的意思。
依旧是先前的那一道嗓音:“潼关驿一别后,久未见沈少主了。不想今日有缘,竟在此间偶遇,先前不知少主在此,未曾拜会,失礼了。”
平和,柔美。
仿佛浸润着露水,散发着香息,光是听着,就令人有沉醉其间的冲动。更不用说这字句间显露的高位者的风度……
只不过,再有风度的话,落在沈问醒的耳中,都成了刺耳的讥讽。
他那没有被面具覆盖的半张脸隐隐已有扭曲之态:“潼关驿今日铁了心,要与我争这《九转天魔心法》吗?”
“少主误会了,我并无与您相争之意,只不过觉得少主所言极是:《九转天魔心法》对我妖魔三道而言,十分紧要,如今在白银楼悬价,已经是辱没了它,我身为如今的潼关驿大司马,又怎么忍心让它因价低而为天下修士看轻呢?”
天下最冠冕堂皇的话,只怕莫过于这一番了!
就是见愁听了,都不由得要暗叫一声“大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银楼中其余人闻得,更是听出了其中暗藏着的辛辣讽刺和若有若无的针锋相对之意!
寻常人都听得出来,沈问醒又如何能听不出来?
他的面色,已然铁青到了极点,原本放松的身体也瞬间紧绷起来,仿佛一张张满的弓,随时会弹射出伤人的利箭!
“这心法残卷,我志在必得!”
“哦?”
窗后那微微扬起的声线里,终于藏了一分笑意。
显然,说话的人在听了沈问醒这一句“志在必得”之后,莫名变得高兴了不少,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所有听闻之人,心底微寒。
“原来是我误解了。”
“早先听人说,沈少主不远千里,跋涉而来,是看中了左流已服食业火红莲后的‘红莲之体’,要将其做成顶尖的血仆人傀,乃是‘志在必得’。”
“如今又说要对《九转天魔心法》志在必得……”
她声音一顿,笑意加深:“看来,傀派底蕴深厚,财大气粗,此话不假了。”
“……”
沈问醒的表情,在对方话音落地之后,忽然僵硬了那么一瞬间,连带着周身运转的气息,都有片刻的停滞。
尽管沈腰没有现身,但以他对这女人的了解,几乎已经可以想见此时此刻她脸上那虚伪又成竹在胸的笑容了。
志在必得……
潼关驿可也不是吃素的。
他今天是奔着左流来的。
可今天左流悬价的底价,已经标到了可怖的“十万”,实在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如果他执意要得《九转天魔心法》,只怕要与沈腰有一场恶斗。
如此一来,哪里还有足够的本钱,对左流“志在必得”?
沈问醒一时只觉得心里面憋了一口气,有心要不顾一切狠狠打沈腰的脸,但理智偏偏又强迫他将这一口气给忍下来。
心内,一时暴怒如焚!
只是站在窗前,他却真的克制住了自己,握紧了拳头,竟没再接一句话!
——包括跟价!
白银楼,又一次陷入了诡异又紧绷的寂静。
艮山间内。
桌上摆着一只玲珑的素白酒壶,并着两只小酒盏。
薛无救就坐在桌旁,端着酒盏,怎么也喝不下去,看着场中的情况,终是没忍住,叹了一声:“傀派这位,虽是个狠角色,可到底还是差了沈腰一截儿,被拿住七寸了。”
端坐在他对面的那人,也看着外面。
但在听了这话之后,却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修长的手指轻轻一转,便勾住了酒盏,用那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边缘,由着新焙的绿蚁酒在盏中晃荡。
然后,缓缓饮尽,并未言语。
薛无救有些迟疑:“这《九转天魔心法》,可有妖魔三道万法根本之说。据传三大老魔能有如今的成就,便是因为当年曾得了这心法中的一卷,钻研多年而有所成。我们是不是……”
“拿来,又有什么用呢……”
空了的酒盏,被轻轻搁回了桌案,发出“啪嗒”地微弱响声,伴着他低沉的嗓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合辙之感。
薛无救顿时就愣住了。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震道人那一句话,想起了这些年来发生在眼前这人身上重重的腥风血雨,也想起了那腥风血雨真正根源……
是啊。
拿来,又有什么用呢?
区区一《九转天魔心法》的残卷而已,何曾入得此人之眼?他手中握着的,可是曾搅动过一个时代风云的《九曲河图》啊。
薛无救想起这当中的差距,终于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也不说话了。
外间里,也同样没有半点声音。
自沈腰跟价六万灵石之后,仿佛所有人都熄了争夺之心。就连先前趾高气昂的沈问醒,也在沈腰三言两语之下闭上了嘴。
最后的结果,不言自明。
“六万灵石,再无第二人跟价!”
震道人终于算是反应了过来,强忍着激荡的心怀,满面红光地踏前了一步,朗声宣布了结果。
“恭喜沈大司马,拍得《九转天魔心法》残卷!”
一锤定音,再无悬念。
不少先前参与悬价之人,都在此刻发出了遗憾叹惋之声,显然是对自己要此等珍品失之交臂扼腕不已。
离火间内,却是一片安静。
这局面的发展,显然超出了澹台修一开始的预料,他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见愁,忽然道:“这一位潼关驿大司马,不简单啊……”
不简单么?
只言片语,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轻而易举就掐住了沈问醒的软肋,将“蛇打七寸”这一个词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见愁甚至猜想,她其实知道沈问醒财力几何,也知道今日会有何人争夺左流。
虽未见其人,但只闻其声,便知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了。
阔别十九洲六十载……
这莽苍大地上,终究还是出了点厉害角色的。
见愁不着边际地想着,望着斜前方那一卷竹帘后隐约窈窕的模糊身影,还是笑了一笑,难掩心中的欣赏与赞叹:“一代人杰,女中枭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