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85章
月高悬在顶,已是深夜。四下寂阒中,霍世钧盘膝坐在安兴城外的那个高高沙陇之上,望着远处城墙上的点点跳动之光。
那是巡城军士手上火把的光。
他举起手上的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仰脖才发觉里头酒液已空,摇了一下,顺手把酒壶扔掉。空壶沿着沙堆滚了下去,发出一阵古怪而沉闷的咕噜之声。
“有事吗?你来了很久。”
他没回头,却这样说了一句。
沙陇堆后的月光暗影里,牵着马的张若松缓缓现身。他抬头,望了眼已经枯坐在垄堆顶上许久的那个背影,上了陇,站在了霍世钧的背后,苦笑道:“还有没酒?我也想喝。”
他是医者,对人生老病死,早该处之淡然。随军将近两年,更见惯了无数淋漓鲜血的场面。但是这一次,却惨烈异常。攻城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从昨夜城破之后到现在,他未合一眼,带着军医们忙碌穿梭在痛苦□的受伤军士之中,到现在,哪怕他已置身四周的黄沙漫漫夜凉如水中,鼻息里那种伤兵营里充斥着的浓烈恶臭的血腥之气还是挥之不散。
霍世钧打了个酒嗝,回头看他一眼,拍了□边的地,道:“酒是没了。不过你若愿意,倒可以坐这里陪我吹下风。”
“怎么样,崔将军的伤好些了吗?”
攻城之时,崔载腹部被刀破口,竟浑然不觉,过后解下饱染鲜血的甲胄,才发觉肚肠都露出了一截,却仍面不改色豪气干云,令旁观诸多将领无不叹服。
“崔将军伤处已处置妥当,静养些时候,应该无大碍,”张若松道,“倒是大将军你,后背伤处也不轻,不该这时候喝酒。”
霍世钧略微一笑,“以后不喝便是。”再看他一眼,“你找我,有事?”
张若松踌躇了下,终于坐到他身侧,道:“昨日城破,大将军下令士兵勿扰民。今日却有一个老妪找了过来,央我救她儿子一命。”他停了下,又道,“她就这一个老来子,今年才十三岁,是**才入的军,受了重伤,再不救治就要送命,”他顿了下,继续道,“我去找宋主事,他说问过你的意思再定。我便自己找了过来。”
霍世钧身影岿然不动,沉默片刻,终于道:“医者父母心,你与我们这些只会杀人的人不同。救不救,随你自己之意吧。只是你若救,别让人看见就是。”
张若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昨日破城之后,不止士兵,很多将领也是群情激动,纷纷鼓动血洗安兴,只是最后,霍世钧却并未如此下令。虎师治军极严,主帅既有严令,下面虽然不满,也只能照行。对方是羌人,他若出手救治,落入自己人眼中,怕会引起不满。
张若松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老妪憔悴如树皮的脸,那是带了明显异族表征的一张脸,只是沿着粗粝面皮落下的母亲泪,却与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闪烁如静澈珍珠。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明白了。多谢大将军。我告辞了。”
“洛京城破之时,你救了我妹子。我一直没向你言谢。谢谢你了。”
他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个声音。脚步微微一顿,道:“巧合而已,大将军不必言谢。”
霍世钧转头望着他,道:“人各有命,更要沿循自己当初的抉择之路走下去。张公子,有一天战事若是平定,你将何去何从?”
张若松道:“天下说大,大至八荒四合。说小,小得不过心田之地。大将军如此发问,我只能说,何处心安,何处便是我的去从之地。”
“何处心安,何处便是我的去从之地……”
霍世钧重复了一遍,微微一笑,目送张若松的背影下了陇丘,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迷离夜色之中。
天兴二年十月,赤水南的那场平叛之战收官,皇帝及其代表的新势力获得全面的胜利。钟一白获得体面自尽、钟家昔日党羽被血洗清肃的同时,皇帝又追封赐谥当年在破城日与城同殉的一干臣子。薛笠谥“忠毅”,追封太子太保,身后无比荣耀。
十月中,仍旧驻跸金京的皇帝昭告天下,三年内全国徭役赋税减半,天下休养生息。随后,复此时仍在北方的霍世钧永定亲王爵,世袭罔替,加封一品定国大将军,并命使臣送去赤金虎符。这是一枚被金京的皇帝下过特命,可以**调遣全国兵马的印鉴。
十一月初,皇帝再次发昭,加封此时已回洛京的霍世琰为仁孝平中王,飨封延州,命赴王任。与此同时,一支十万人的大军渡过赤水,向着北方仍处于哒坦掌控的失地浩荡而去――皇帝祭天昭告天下,誓卫大元土地,寸土不让。
十二月,霍世钧和他的虎师已经将哒坦的主力赶向了凉山之南的华州。
华州是个标志性的地方,一旦夺回,这场持续了两年多的收复失地的艰苦战役也将获得完全的胜利。
北方的冬天,冰雪覆盖大地。漆黑的夜里,虎师主帅大帐中,一身戎装的霍世钧坐于帐中,若有所思。对面的毡帘忽然被掀开,随了进来的人,涌进一阵夹着雪片的狂风,风卷过桌案之上的烛火,照得霍世钧的脸色也如那烛火一般,明灭飘忽。
来的人是宋笃行。
他坐到了霍世钧的近旁,看了眼置于桌案一角的金色虎符,说:“我刚得探子消息,金京的大军在与鞑坦残部打过几场遭遇战后,日夜行军追了上来,与我们的部队在二十里外的平丘遭遇,双方发生了冲突,所幸被及时制止。大将军,你怎么看?”
霍世钧抬起眼皮,看了眼宋笃行,没有说话。
金京的崭新皇朝,在平定了内乱之后,此刻亟需一场足以向大元子民展示他们抵御外族能力与决心的重大胜利。所以他们日夜行军,想抢在虎师的前头到达华州。
“让出道吧。传令下去,我军停止北上,原地驻扎。”
霍世钧慢慢道。
宋笃行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复杂的滋味。仿佛松了口气,却又像是淡淡的失望。
“大将军……”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定住了。
面前,这个如潭沉、如岩砺的男人,他已经不是十几年那个前曾毫不眨眼地坑杀万人的意气少年了。
“大将军,我不服!”
毡帘忽然再次被掀开,崔载冲了进来,一脸一头的积雪,似乎在外候了许久。
“大将军,我们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久的仗,终于到了最后关头,哒坦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打下华州,全地便得光复,这一天指日可待,为什么要把功劳算在他们头上?”
他显得非常激动,以致于连该有的礼节都不顾,径直大步到了霍世钧的面前。
“崔将军,不得无礼!”
宋笃行急忙起善止。
霍世钧道:“崔将军,打了这么久的仗,也该让你,还有别的将军和众多军士们歇歇了。”
“大将军!”崔载双目圆睁,鼻翼翕动,“你怕什么?只要大将军你一句话,我崔载甘愿万死不辞。别说这小小的华州,就是整个天下,我都能替你打下来!”
“崔将军!休得胡言乱语!”
宋笃行厉声喝道。
霍世钧不以为意,略微摆了下手,道:“崔将军,我问你,你的麾下军士们,饿了,吃掺沙粒的饭,嚼僵冷的饼,渴了,抓一把雪裹成团下咽,甚至饿着肚子也能跟着你一路打胜仗,为什么?”
崔载一怔,嗫嚅了下唇,说不出话。
“那是因为他们打的是侵占了我国土的北蛮。满腔热血,毫无怨言。如果让他们掉转枪头,去与曾经是兄弟的大元士兵们打仗,他们还会这样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吗?”
“崔将军,如果今日一切,发生在十年之前……不说十年,就说数年之前,我或许,也会与你有同样想法……”他顿了下,缓缓站起来,看向宋笃行和崔载,“他会是一个牧天下的皇帝,我一早就知道这一点。旁人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你们跟我这么久,没有你们,也就没有今天我经久夙愿的实现。我向你们保证,至少十年之内,我霍世钧能保你们富贵荣华。”
“大将军!”崔载猛地跪地,身上战甲嚓嚓而响,“士为知己而死。我崔载不求荣华,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往后大将军去哪,我就去哪!”
“好兄弟――”
霍世钧到他身前,双手托他而起,“我霍世钧可以不争天下,但还是那句话,就算为了你们这些曾经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别的,无论如何也会争上一争!”
“好事不能都叫我们占了。传我的令,叫兄弟们原地整修,把华州让给远道迢迢而来的大元将士兄弟们。他们想必也很想尝尝刀头沾上侵略者鲜血的味道!”
崔载霍然而起,大声道:“遵大将军的令。这就叫兄弟们杀羊宰猪,好好歇息!”
崔载离去之后,霍世钧步出大帐,站在漫天飘洒的雪花之中,看着漫山遍野星星点点的火把和一阵阵的欢呼之声,仰天长长呼啸一声。
冰冷的空气钻入了他的咽喉。这一声呼啸,仿佛也排尽了他胸中所有的积郁浊气。
“这里交给你。我该回去看看了。”
他回头,对着站在他身侧的宋笃行,微笑着这样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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