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夜幕开始缓缓下沉,沿街众多店铺行肆尚待举烛,兰香茶坊门前早已明灯高悬,光照四邻。
此时辕轩昭站在台阶前负手而立,背对着耀眼的强光,匆匆赶来的右军巡使杨宏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比他更加紧张的,其实是身后一百五十名巡检铺兵。
他们手中唯一称得上武器的,仅是一条三十寸长短的皮制戒尺,外加一块方形木制盾牌。一旦遭遇强悍凶残的歹徒,别说护城安民了,自身安全都是问题。
一个时辰前杨宏渊接到辕轩昭的手谕,令他迅速提调一百五十名厢军,戌时之前务必赶到众安桥集结,不得携带任何杀伤性武器。
突发情况需要采取紧急行动,这个可以理解,不许执行紧急任务的士兵携带武器,这就完全超出杨宏渊的认知范畴了。
可是依照本朝惯例,馆伴正副使全权负责外邦使团在京安全,因此对于专司京畿治安的军巡使来说,馆伴副使等同于他的临时上司,众所周知,不管上司的谕令如何荒诞不经,下属都得不折不扣的执行,是以杨宏渊虽然不清楚辕轩昭的真实用意,也得硬着头皮跑来听令。
辕轩昭并没有立即下达任务,而是走上前去,仔细抽查了一下士兵们的装备,确认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杀伤性武器,只是发现每个人神情绷得紧紧的,似乎对接下来要执行的任务忐忑不安。
他随即往后退了几步,站到茶坊门前高高的台阶之上,大声说道:“各位军士,不用紧张!你们即将面对之人,不是穷凶极恶的暴虐狂徒,而是手无寸铁的国子监生。你们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从现在起,一直持续到明日这个时辰,对太学、武学、宗学,国子三学实行全面戒严,只准往里进,不许往外出!放出来一个监生,本官拿你们是问!听明白了吗?”
此前种种迹象表明,那些受了蛊惑的国子监生,很可能会在明日北朝使团入城之时串联起来闹事。辕轩昭并不清楚他们可能会玩什么花样,由于时间紧迫,无暇详加斟酌一一应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才决定快刀斩乱麻,来个一刀切。
直到这个时候,一百五十名巡检铺兵才弄明白,原来此次行动并无任何危险,只当是到国子三学做个守门员而已。如此一来,甚至有人会觉得,让他们扛着齁沉齁沉的盾牌以防不测,倒是多此一举了。
杨宏渊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在心里默记了一遍谕令,然后朝着黑压压的人群大手一挥,同时喝了一声:出发!
辕轩昭并没有跟随队伍行动,而是目送他们离开之后,跳上马车,直接与墨家八雄、阿飞、灵兮一道回到都亭驿的下塌之处。
明日北朝使团就要莅临京城了,馆伴使鲁王皇甫旬是个只会扣鼻屎的小屁孩儿,指望他是没什么道理的,是以迎驾仪仗,沿途安全,接风酒宴等等诸多事务,全都落在身为馆伴副使的辕轩昭身上。
时间紧迫,庶务繁杂,他得亲自赶回去协调布置,否则很可能会耽误明天的大事,因此围堵国子三学的重任,就只能全权交付给杨宏渊了。
国子三学的太学、武学、宗学以及国子监官署同在一个厢坊里,每所学区之间相隔最多五十大步。
对于那个偌大的园林学区,杨宏渊一点都不陌生,在没有得官之前,他在太学读了两年书,说是轻车熟路毫不夸张,现在想起来,里面的一草一木还是那么清晰。
令他记忆最深刻的,其实是四周两丈左右的围墙。
有一次他和同窗在外玩的太野了,错过了国子监内部宵禁时间,几个人准备翻墙而入,可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爬不上去,最终只能望墙兴叹。
因此现如今他只需分兵封堵住三学的大门,并不担心儒生们会逾墙而出,真正让他担心的,其实是来自天道宗内部的压力。
太学对面有一家供应宵夜的茶汤铺子,杨宏渊措施妥当之后,径直走进去吃茶。
说是吃茶,其实是监视对面的一举一动,毕竟国子监官署与太学并置,里面诸如国子祭酒、司业和监丞等官员众多,一旦出现突发状况,他也好及时出面应对。
他这种顾虑并非全无道理,刚开始封锁大门的时候,就有一伙手持木棍的激进儒生,硬着头皮往外闯,幸好巡检铺兵都扛着厚实的盾牌,很快就将其强行压制回去了,接下来长夜漫漫,说不定还会出现什么状况。
半个时辰之后,果不其然,一位身穿绿色大袖宽袍的八品官员领着一帮人再一次强行闯关。
巡检铺兵们对付白袍儒生比较得心应手,面对朝廷命官就有点畏畏缩缩了,常言道兵对兵将对将,这个时候就显出军巡使身份的重要性了。
杨宏渊大步走上前去,一打照面就认出来了,原来带头强行闯关的官员正是国子监丞贾怀道。
他们二人都是天道宗的弟子,虽说是各司其职,俗话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当然不能搞得太尴尬了。
杨宏渊率先拱手一礼道:“贾监丞,这么晚了,你带着这么些人准备去哪啊?”
若以官阶高低而论,两人半斤八两,都是正八品的官员,所不同的是,贾怀道供职的国子监是朝廷直属机构,而杨宏渊供职的府衙军巡院仅是地方官府衙门,显而易见,两者的身份地位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贾怀道用手一指围堵在门口的众多士卒,怒气冲冲道:“杨宏渊!小小地方军巡院居然胆敢封锁朝廷国子监,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杨宏渊见他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扣这么大帽子,连想都不想,立即不软不硬地顶回去道:“贾监丞,话不要说得太难听了,馆伴副使的手谕,算不算造反啊?”说着把辕轩昭的手谕递了过去。
贾怀道接过来贴在脸上仔细观瞧,片刻之后,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张枯树皮一样的老脸立马堆着笑容道:“哈哈哈,原来是辕轩大人的谕令!我说杨巡使啊,你怎么不早说呢,贾某与抚帅那是什么交情?他的谕令贾某人自当不折不扣的奉行了!”
贾怀道之所以能从一个小县的县太爷一跃成为国子监丞,自然全赖辕轩昭在背后的助推之力,他和辕轩昭在宁江府的那些事儿,朝野上下早就人尽皆知了,杨宏渊知道他们之间交情不浅,大家又都是天道宗同门,是以只要他没有过分之举,根本没打算刻意为难。
贾怀道故意显摆完与辕轩昭的交情之后,忽然凑到杨宏渊耳边说软话道:“监院里有一个伙计家里出了点急事儿,他的这些同伴想过去帮帮忙。宏渊老弟,看在咱们是天道宗同门的份上,老哥这点小忙,你就通融通融吧?”说着往身后一指,那里站着十来个年轻后生。
事实上这十来个年轻后生,正是两个时辰前在兰香茶坊吃茶的激进儒生,他们负责分头串连太学的其它同窗,没想到全部联络妥当之后,却一股脑儿被人家堵被窝里了。
宋鸿铭和贾怀道得知消息之后,当时就急眼了,如果明日午时之前所有的儒生都出不去,这场预谋已久的反战活动只能自动取消,好端端的一次机会就这样白白错过了,花费这么多心血,换了谁都会心有不甘。
贾怀道当即决定亲自带着这十来个激进儒生混出去,就算明日游行规模小一点,只要能将朝廷北伐的企图泄露出去,北朝使臣一样会给朝廷施加压力,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这次天赐良机。
贾怀道的如意算盘打的挺好,没想到一跑到大门口,那些激进儒生就被巡检铺兵用盾牌给怼了回来,是以他只好亲自出马,厚着脸皮求杨宏渊卖个人情。
杨宏渊低头默想了一下辕轩昭的谕令,然后抬起头一脸为难道:“副使大人的口谕说的很明白,不准放走一个监生,贾监丞,你就别再为难下官了!”
杨宏渊说着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持盾而立的那些巡检铺兵,就算他有心卖给贾怀道人情,谁能担保事后他们当中没有人跑去告密?毕竟辕轩昭的口谕是当着大家伙儿说的,这些人全都在场,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的,不可能随便蒙蔽过关。
贾怀道的小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几圈之后,突然回转身大声问道:“快给杨巡使说说,你们是不是国子监官署的差使杂役?”
他这话问的太露骨了,答案就藏在问话里,只要肚里有点墨水的人都能听明白。
那几个激进儒生赶紧七嘴八舌道:“杨巡使容禀,我们的确是国子监官署差使的杂役,不是太学的监生!”
辕轩昭只说不准放走一个监生,可没说不准放走一个杂役,这样一来,既便他卖给贾怀道一个人情,事后辕轩昭也不能说什么,更何况贾怀道与辕轩昭的关系本来就不一般嘛。
想到这里,杨宏渊一句话没言语,只是往旁边一侧身,那意思等于是暗示铺兵放行了。
贾怀道得到默许之后,不敢怠慢,领着十个激进儒生迅速走出太学大门。那些巡检铺兵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鱼贯而出,然后消失在莽莽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