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得好,事到万难须放胆,真正到了无法退却的关键时候,必须得敢于出手。
辕轩昭决定拿事实真相豪赌一把,只要能将这场城门风波定性为私人恩怨,小梁王就不会对朝廷的北伐动机产生质疑,两国邦交也就不会因此破裂。
此时车厢内昏黑如夜,慕阳公主点燃一枝红烛放在桌台上,然后像只小猫咪一样,托起香腮,十分乖巧地坐在哥哥身边,准备洗耳倾听辕轩昭解释其中的前因后果。
辕轩昭望着她微微一笑问道:“慕阳公主,两年前在河南统军府发生的事情,你没有忘记吧?”
慕阳公主用力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两年前那次不期而遇的美丽邂逅,她一个女孩家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跑到南朝来见梦中人?
辕轩昭接着问道:“那个在统军府里做饭的中原厨子,你可还曾记得?”
慕阳公主又点了点头,在那天的接风酒席宴会上,就是那个烧得一手好菜的中原厨子,突然之间抢走了姑夫纥石烈子武上奏朝廷的奏疏,由此引发一场喋血大战,不仅把他自己的老命搭了进去,还牵连其它四位花木匠人,他们至今还寂然躺在击鞠场的土坡下面,她每次去姑母吕瑛娘家就会想起这茬不堪回首的往事。
辕轩昭得到她的肯定答复之后,突然眉毛一挑,沉声说道:“今日的女刺客,就是那个中原厨子的独生女儿!”
此言一出,慕阳公主和小梁王不约而同啊了一声,看得出来两人都很震惊,不过很快就心平气和了。当初辕轩昭曾与中原厨子等人搅和在一起,如今他帮助中原厨子的独生女儿逃往生天,如此一来,似乎在情理上也能说得通了。
辕轩昭飞快的瞄了他们一眼,觉得这招破釜沉舟的效果还算不错,于是赶紧趁热打铁说道:“女刺客今日确实是专门为复仇而来的,纯粹是私人恩怨,绝对不是殿下想象的那样。”
小梁王思忖了片刻,突然冷笑一声道:“女刺客复仇?本王与她素未谋面,更无任何瓜葛,她为何要刺杀本王?”
辕轩昭闻听此言,旋即哈哈大笑道:“阁下纯属误会了!女刺客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阁下,而是河南统军使纥石烈子武,他才是女刺客的杀父仇人,不信的话,你们现在就可以去问他!”
小梁王将信将疑,他朝妹妹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去把纥石烈子武叫来当面对质。
慕阳公主出去之后,小梁王依然绷着脸问道:“女刺客的事情等会再说,那些高呼诛杀虏狗之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此事也与贵国朝廷无关?”
辕轩昭一拍大腿道:“这话问的好啊!我正想说这件事呢。贺正使阁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汴京忠义社?”
小梁王听了这话,突然脸色骤变,双目炯炯放光,像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嘴里冷冷问道:“你说他们是汴京忠义社的人?”
辕轩昭点了点头道:“正是!二十年前汴京忠义社被贵国海东青连根拔起,后来有一小撮残余分子逃回我朝,伺机继续破坏两国和平,他们是最狂热的好战分子,一直隐匿在地下,极力挑唆我朝民众与贵国为敌,以期报一己之私仇。我朝派兵缉捕多年,终无所获,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请阁下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让他们离间两国关系的阴谋诡计得逞了。”
这里面的信息量太大了,小梁王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消化,他得仔细琢磨清楚,甄别辕轩昭说的话是否属实,因为此事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
一旦真是如此,那就表明南朝君臣并无破坏和平之意,只是一小撮激进分子的野心和企图,这种事情在金源帝国内部更是此起彼伏,层出不穷,根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倘若里面藏有猫腻,南朝君臣刻意隐瞒意欲北侵的事实,今日不小心被好战分子揭露面纱,那就与他此次南国之行的目的大相径庭了。
事实上,小梁王谷截天昊在金源朝廷的处境,并没有传言所说的那般好过,表面上金源皇帝有立他为新太子之意,实质上他一个汉家皇妃的儿子,在朝中的根基远未扎稳,而相比之下,废太子此前监国十数载,如今虽然被贬为渤海郡王,但其势力仍不容小觑,依然固若金汤,既便小梁王将来如愿以偿膺登大宝,恐怕也不一定能坐得稳。
内忧已经危如累卵,如果这个时候南朝再兴兵北侵,无疑于雪上加霜,或将是压垮小梁王的最后一根稻草,面对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不得不慎重。
辕轩昭说完之后冷眼旁观,任由小梁王天人交战。这种事情目前查无实据,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信者固然信,疑者终须疑,究竟是信还是疑,最好还是让对方自己拿主意。
就在这时,厚重的车厢帷帘一挑,进来一个彪形大汉,辕轩昭转头一看,正是纥石烈子武。
小梁王一见,忙招手道:“纥石烈将军,你来的正好!本王有一事问你,你要如实回答,不得有任何欺瞒!”
纥石烈子武慌忙走上前来,恭恭敬敬的将右手按在左胸上,低着头道:“殿下只管垂问,奴才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断不敢有半点欺瞒!”
辕轩昭瞅了一眼他那副卑躬屈漆的熊样子,鄙夷的一笑,在即将入主东宫的新主子面前,估计他确实不敢隐瞒真相。
小梁王问道:“辕轩大人说那名女刺客的目标不是本王,对于此事你怎么看?”
辕轩昭听了这种问话,微微一愣。
很显然小梁王是在耍小心眼,他没有直接说出辕轩昭的原话,而是问了一个开放式问题,这样一来,纥石烈子武的回答就会更客观更真实一些。
纥石烈子武粗大的喉结抽动了几下,片刻之后才磕磕巴巴道:“回,回殿下的话,女刺客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是奴才。”
他说到 “是”字的时候,拖了两三个节拍,最后才一咬牙把奴才两字吐了出来,看得出来内心十分纠结。毕竟被人刺杀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情,更为羞愧的是,他当时吓得差点尿裤子,无论怎么说,都与一名统兵武将的身份相距甚远。
小梁王闻听此言,霍地站起身,厉声喝问道:“此话当真?”
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着辕轩昭刚才说的全都是大实话,这就是一桩私人恩怨,跟南朝君臣没有半毛钱关系。
纥石烈子武见小梁王突然声色俱厉,禁不住吓了一大跳,赶紧单膝跪地,头一顿道:“奴才不敢欺瞒主子!”
小梁王低下头想了一下,紧接着上前一步继续追问道:“既然你明知要杀的人是你,为何不赶紧逃开,反倒亲自护卫在本王面前?”当时纥石烈子武不顾自身安危,毫不犹豫的跳到小梁王面前护驾,而墨元瑛是直接冲着纥石烈子武杀过去的,在小梁王看来,女刺客当然是冲着他来的。
辕轩昭突然站起身仰面哈哈大笑,笑得小梁王莫名其妙,他禁不住诧异的问道:“辕轩大人何故发笑?”
辕轩昭用手一指纥石烈子武道:“纥石烈将军不顾自身安危,挺身护主,对阁下耿耿之忠心,日月可鉴,如今反倒被阁下如此猜忌,岂不令奴才寒心,外人耻笑?”
此话恰如醍醐灌顶一般,登时令小梁王茅塞顿开,直到此时此刻,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疑心太重了,于是急忙双手将纥石烈子武搀扶起来。
纥石烈子武起身之后,下意识的瞄了一下辕轩昭,眼睛里竟有一丝感激之情。他没想到辕轩昭会替自己说好话,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对于昔日的仇敌来说实属不易,由此可见对方襟怀坦荡,确非常人可比。
过了片刻,辕轩昭问道:“两件事情都已经解释清楚了,阁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小梁王摇了摇头道:“关于女刺客的说辞,本王勉强可以接受,不过,本王尚有一事不明。”
辕轩昭笑道:“阁下但讲无妨。”
小梁王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身为南朝大臣,为何要帮助女刺客逃走?”
辕轩昭闻听此言,脸色呱嗒一下摞了下来,冷冷说道:“那就要问你的纥石烈将军了!”
小梁王刚将头转过去,还没等他开口问话,纥石烈子武忙面露惭色道:“当初在统军府的时候,女刺客的父亲,就是那个中原厨子,替辕轩大人挡了一弩,为此丢掉性命,辕轩大人想必是为了报恩吧。”
适才辕轩昭替他说情,此刻投桃报李,也算扯平了。不过他的回答,辕轩昭并不满意,因为他漏掉了最关键的一句话,那枚暗弩分明就是他射的。纥石烈子武不好意思当着小梁王的面说,辕轩昭也不好意思当场戳穿他,算是给他留点面子。
小梁王听罢哦了一声,片刻之后,他接着问道:“辕轩大人,本王还是有点不大明白,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南朝并无北侵之意,此前为何还要盗取我朝的军事布防图呢?”
此言一出,室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这可是牵涉到两国之间军事战略的大事,不能随便开玩笑。
辕轩昭缓缓将双手叉在腰带里,在车厢里来回踱了两下,突然转头盯着小梁王问道:“一年前在我朝举办的天下儒林大会上,贵国海东青猎鹰潜入京师锦安,刺杀我朝一位台阁重臣,请问阁下,此事该如何解释?”
小梁王闻听此言,禁不住放声哈哈大笑。
辕轩昭沉着应对,以不变应万变,瞬间便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来势汹汹的逼问。这种两国之间尔虞我诈的事情,本来就上不得台面,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何必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搞得彼此都很难堪呢?
三个人尴尬的笑了一阵子,辕轩昭赶紧见缝插针道:“贺正使阁下,时辰不早了,还请正式入城吧!”
不料小梁王突然收敛笑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馆伴副使大人,既然女刺客之事纯属私人恩怨,本王可以网开一面,不予深究,可是众人高呼口号煽动复仇之事,是否为汴京忠义社之人所为,仅凭你一己之词,断不能就此草率了事,贵国陛下必须向本王做出书面承诺,否则元旦朝会之时,我帝国使臣拒绝向南朝提交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