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帝国的皇后和公主打了一架。
或者说,大唐帝国的皇后将公主打了一顿。
韦欢这厮实在是狡诈得很,自己脱了外衣,却不给我半点脱衣的时间。我是进宫觐见,衣饰虽不如她那般华丽,却也是里外几层,着实繁冗,又怕破了衣裳出去被人瞧见,动作间极是拘束,被她打了好几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将外衣脱了,期间又挨了几下。
她倒还有分寸,手脚只向我的后背、臀腿等处招呼,绝不触碰我的要害,或是□□处,等我把外衣扔开,与她厮打在一起时,又使用巧劲,在我手臂上、腰上、大腿上拧了好几道,拧得我肌肤青紫,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开,只好捂着心口哼出一声,闭眼就望地上一倒。
她果然被我吓住,沉声叫一句“太平”,我闭紧双眼假装昏迷,指望她蹲身看我时一把将她推倒,谁知她却只站在那里冷笑:“别装了,你自己说过心痛时要坐不要躺,且唇色也没变,这么干干一倒,骗谁呢。”
我见骗她不过,只好睁了眼,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虽然不是心痛,可也觉得胸闷气短,全身发软,不知是不是被你打出了内伤。”怕她不信,又道:“这几个月实在是身体虚弱,大不如从前。”
她冷哼道:“你日夜饮酒玩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过自己的身体,这会倒知道到我这里装可怜,我不可怜你。”
我乜着眼道:“谁要你可怜?我是真难受,你不信,把我绑住,扶起来探探我的心,看是不是跳得不对?”
她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一步自我身上跨过去,慢慢蹲下来,一手来探我的心跳:“不许动,再动就打到你哭。”
我将两手大张,懒洋洋地摊在身体两侧:“你叫我动,我都没力气。”胸上一热,却是她的手覆在了我的胸前,手掌泰半压在我的胸上,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是在心口,手一用力,便不自觉成了把握之势,倒激得我吸了一口凉气,整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面上不肯服软,还道:“明明是你骗了我,怎么倒像是我欠着你一样。”
她冷冷道:“你怪我骗了你,那就不要来找我。自己要贴过来给我打,怪谁?”许是觉出我心跳得极快,不知不觉便没了言语,歪着头探了半晌,伸出另一只手给我:“坐好。”
我牵住她的手,慢慢自地上起身,她跪坐到一侧,一手去搭我的脉搏,一手则继续压在我心口,凝神数了一会,道:“只是快,倒不大像有事。”
我被她摸得喉中发干,下腹中热浪翻腾,心中眼上,如火炙烧般难受,两眼斜看着她,哑着嗓子道:“你又不是医士,摸得出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松开我,站起来道:“穿好衣服,走罢。”
我道:“你告诉我你哭什么。”
她慢吞吞地去穿自己的衣裳,边穿边道:“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将手围到脑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毕竟我们两个也曾相识一场,做不成女朋友,总还是亲姑嫂。”
她道:“多谢好意,不用了。” 看了我一眼,整整衣襟:“马上还要去阿娘那里问起居,起来穿衣。”
我道:“被你打得动都动不了,怎么起来?”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半晌才伸出手,让我借她的力起来,又取了我的衣服,抚平打开:“伸手。”
我将手伸进衣裳,看她绕到我身前,替我系带穿衣,这是往日极熟悉的动作,可她穿着太子妃的衣裳,看起来又觉得极陌生,我鼻梁发酸,阴阳怪气地道:“阿嫂替人穿衣的动作越来越熟惯了,阿兄有你这么贤惠的太子妃,真是好福气。”想到李睿,不由地便想到刚在后院见到的一切,禁不住一跺脚,咬牙道:“偏还不知珍惜!”
韦欢的手停了停,看我一眼:“这话我只当没听见,以后你也不要说了。”
我追问道:“你就真不生气?”
她笑了笑:“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什么好生气的?”将我的衣裳整好,向妆台努努嘴:“坐过去,我给你梳头。”等我坐好,便将我头发都散开,拿起梳子,梳到一半,忽然停住,伸手在我的发丛中一拨,我还未及问她怎么回事,便觉得头上一痛,却是她拔了我的头发下来:“一根白发。”
我讶然道:“早上梳头还没听说。”
她道:“底下人怕你生气,不敢告诉你罢了。”
我便张开手:“给我看看。”
她却继续不紧不慢地替我梳头:“顺手一丢,不知在哪了。”
我将信将疑地回过头,从镜中看她,见她面色平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气愤起来:“别人也就算了,韦欣可不是什么善与之辈,我方才听她声气,真是…真是心机深沉,用心险恶,你要当心,最好先下手为强。”
她淡淡道:“我在你那里不也是心机深沉、用心险恶之辈么?也不见你先下手为强?”
我猛然转头,累得头发被梳子绞断了好些,疼得龇牙:“你不要冤枉人,我几时说过你是心机深沉、用心险恶之辈?”
她蹙着眉把梳子挪开,把我断在里面的头发一根一根选出来:“是么?莫非我猜错了,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我讷讷道:“你和她不一样。”
她按在我的脸上,迫我扭过头去,继续替我梳头:“我和她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你喜欢我…”
我道:“我才不喜欢你。”
她顿了顿,道:“…不过是你曾喜欢我,所以觉得我比她好,同样的,陛下喜欢她,所以无论如何都会觉得她比我好,我何必自己去讨没趣?”
我迟疑少顷,问她:“阿…嫂,你喜欢六郎么?我不是说我和你那种,不,我的意思是,我…你和他接近,除了…那个原因之外,有没有过一点点,喜欢他?”
韦欢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太平,许多事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不知怎地,又红了眼睛,忍泪道:“可这些事…对我很重要。”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手伸出来,指尖碰到了我的脸颊:“我不喜欢男人。”
我的肩膀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心头起先还有些隐秘的喜悦,可后来这喜悦便被更深的痛苦所埋没:“阿欢…”
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我,眼中隐隐泛出泪水:“可我喜不喜欢,并不重要,甚至六郎喜不喜欢,也根本不重要。太后需要一个毫无根基又不辱没儿子的新妇,先帝需要一个年长知进退的儿媳,哪怕是你,也需要一位好相处的阿嫂。”
我情不自禁地去握住她的手,又叫了一句“阿欢”,她却将我推开:“听说你不让六郎赐宫人给驸马?”
我烦躁地道:“这事不急…”
她看着我:“这倒的确不是当务之急。不过你若不想生孩子,或迟或早,总要有这一天的,与其等到日后,驸马耐不住寂寞,自己找了人,甚至是生了孩子,闹得众人面上都不好看,不如趁早先赐了人出去,你若实在是嫉妒…”
我打断她:“你明知我不是因为嫉妒。”
她道:“嫉妒未必是因为喜欢,你或许只是觉得赐人有伤你公主的体面。”
我莫名地又愤怒起来:“你明知不是因为这个!”
她没有说话。我自知失言,平静心神,小心翼翼地问她:“阿欢,你喜欢过我么?不,我是说,你爱过我么?不是时人说的爱,是…是喜欢的一种,就是看见一个人,想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不能再容得下别人。爱一个人时,看见她哭,便觉得伤心,看见她笑,便觉得开心,她生了病,恨不能以己身相代,她若是…嫁了人,便…便希望她幸福美满——算了,你不要回我了,我不想知道。”
她垂了眼,半晌方道:“那你爱过我么?”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爱你,现在也爱着你。”
她抬头微笑:“可你依旧嫁了人,出了宫,进宫时要得到我的准许,我不允许,你就进不来,你再是受太后的宠,到了宫里,也只能守着宫里的规矩,到了我面前认真跪拜,乖乖叫阿嫂。‘我爱你’这种话,私下没人时说一万遍也是徒劳,你有本事,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你阿娘和你阿兄的面,对我这么说一句,然后带着我走如何?你若真敢这么做,我就敢跟着你走,可你敢么?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不甘心又有什么用?这世上的事是‘不甘心’三个字就可以改变的么?”
她捏住我的下巴,手轻轻抬起,让我正视镜中,她和我的脸:“太平,你和我不一样,你出生就是公主,我所孜孜以求的许多东西,你却唾手可得,因此也天然地都觉得这些东西来得容易、毫不珍惜。可你不知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东西天然便该是你的。哪怕国朝二十余年,只你一个公主也一样。听我的话,让六郎赐宫人给驸马罢。六郎这皇帝…做不长了,若等到太后赐给郎子,总是面上不好看。”
我悚然看她。哪怕我凭借着前世的知识,也不敢十成十地保证李睿到底会不会被废黜,又是什么时候被废黜,她是怎么知道的?回想片刻,迟疑地道:“…二郎?”
韦欢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自古被废的太子,便没有能再风光入京的。他这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京里,以嫡长身份继位的嗣皇帝怎么办?六郎自以为召二郎进京,便可以对付太后,却不知这样才是让二郎送死。”
我全身发冷:“所以阿耶不许我们为二郎出头,阿娘还要特地拿我来立威,因为无人理睬的废太子才能活下去,譬如当年被废的濮王——阿娘为何不阻止六哥?”就算是要为废黜找借口,也不必用二郎,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
韦欢道:“他是名正言顺的嗣皇帝,谁还能时时刻刻拦着他?太后也是人,不是神。不过六郎这皇帝也彻底做到头了,太后本就不喜他分自己的威权,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哼。”
我望着她:“阿欢,你告诉我,大郎…真的是你碰巧救下的么?大郎的生母,是不是你杀的?”
韦欢道:“她是生还是死,于我本无任何利害。”看我松了口气,嗤笑道:“若她是我杀的,你就从此不喜欢我了么?”
我摇头:“我只会自己难受。”
她垂下眼皮,平平淡淡地道:“那你不必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