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麟轩离开竹楼后,正准备出府,朔方城忽然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太阳依旧高悬在苍穹之中,而这雨就偏偏这般不讲理地下了起来。
张麟轩忽然思绪飘远,竟是选择站在雨中,微微仰起下巴,任由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下一刻,有人在少年身后撑起伞,熟悉的温醇嗓音在张麟轩耳畔响起,“喜欢淋雨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张麟轩闻言后回顾神来,转过身去,恭敬道:“父王也要出门吗?”
“忙里偷闲,打算出去逛逛。”老王爷说道。
“那儿子给父王撑伞。”说着张麟轩便要接过老王爷手中的油纸伞。
老王爷摇摇头,并未将伞递给张麟轩,而是轻声笑道:“你我父子二人此番出府,其实并不顺路。”
张麟轩问道:“父王要去何处?”
老王爷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这是又要去往何处?”
“在家闲着无聊,去惊鸿楼逛逛。”
老王爷好意提醒道:“注意安全。”
瞧着父王脸上的古怪神色,张麟轩总觉得这四个字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老王爷轻轻摆手,示意少年先行离去。张麟轩此刻竟是有些神色呆滞,眼神疑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老王爷瞧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油纸伞,一脸无奈道:“只拿了一把。”随后老王爷拍了拍张麟轩的肩膀,笑道:“少年郎要伞作甚,淋些小雨又有何妨,勉强算是一次砥砺体魄吧。”
张麟轩点了点头,笑道:“那就按照父王说的做。”
少年先行离去,老王爷站在王府门外,看着人潮渐渐消退,直至街道上再无一道身影。剑客张欣楠忽然出现在老王爷身边,目光所视乃是张麟轩方才离去的地方,片刻之后张欣楠忽然问道:“真的想好了?”
老王爷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其实我仍是不愿如此作为,因为在我心里,依旧认为时间无论如何还是有些太短暂了。”
“机遇与危险并存的事,没办法。”张欣楠言语间有些无奈。
“这次为何偏偏选在北境呢?”
“那三个小家伙从开始修行的那一天起,便时刻心怀忧惧,总是在为了世间的长久而劳心劳神。这次的决定,想来也是三人一起思虑了多次的结果,但至于他们最后所求,我猜不到。城内有个摆摊算命的,不是立了一面口气极大的道旗吗,你不妨得空去问问他。”
“若他真得是一个逍遥之人,又如何能够愿意为了世事而奔波。问了也是白问,就不白费那个劲了。”老王爷无奈地笑道。
“所实话,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我如今的状况你也清楚,若是再随意出手,恐怖就真的要被他找到了,到时候就是不得不仗剑飞升的下场了。”
“我明白,您为北境,为轩儿已经做得够多了,我没理由再奢求您能做些什么。”
“关于此事,我虽然做不得什么,但是你大可放心,万不得已之时,我自会保他性命。”
“张允执在此先替轩儿谢过了。”
“这么多年,就收了那么三个徒弟。最小的这个,相处时日最短,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最后一定是三个里面最出色的那一个。天赋与心性是一方面,但以后的经历却是重中之重,他能否走到那个高度,即看天意,也看人力。”
老王爷忽然问道:“您是不能沿着河流往下看,还是不愿往下看?”
“既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愿。我就像是一个在私塾里念书,即将面临看考试的蒙童,心里面自然是想着能够提前知道答案,但同时也明白,这么做是不对的。世间万事万物的轨迹不能由任何人来操纵,一切的发展必须皆是自然演变的结果。”
老王爷撑着伞,站在雨幕之中,看着雨滴坠地。雨水的缓缓坠地,犹如人的一生,从生来的那一天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奔向死亡。雨生于天,落于地,中间便是人生。垂暮之年,此刻站在雨幕之中的这个男人,忽然间,心中充满了很多遗憾。那种自己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在此悄无声息地走来,并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肆虐。
及冠封王,一统三州之地,风光无限,可没人知道老人心中的那份无奈。死战城前,家族中的成年子弟竟是无一人生还,又有谁能明白老人心中的那股悲愤。一纸婚书,皇帝诏命,即使阴谋也是阳谋,为了一个世袭罔替的资格,老人竟是失去了自己的长子,那份痛苦又有谁能懂……
小雨淅沥变作大雨滂沱,万里晴空变作乌云蔽日,朔方城的周遭忽然变得阴森起来。
张欣楠忽然拉住老人的肩膀,沉声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老人回过神来,惨淡一笑。
离开王府的张麟轩独自一人顶着小雨去了惊鸿楼,没想到临近楼门之前,竟是遭遇了一番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瓢泼大雨骤然倾泻在少年头顶,将张麟轩的衣衫由里及外全部打湿,活生生一副落汤鸡模样。
无奈进楼的张麟轩以修士灵气蒸干水气,只余下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然后轻车熟路地寻到一处楼梯,悄悄走上二楼,蹲在一间女子的房门外,做那听墙角的勾当。
坐在房内,此刻正在梳理青丝的宋珺宓轻声笑道:“进来吧,门没锁。”
被人发现的张麟轩只好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言语打趣道:“不知今日姑娘为在下一共留了几扇门呢?”
宋珺宓莞尔一笑,道:“公子想要的都有,就看公子有没有这个胆量了。但有两件事要先说在前头,一是银子不能少,二是心门不开。”
张麟轩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宋珺宓身后,与身前女子凭镜而视,张麟轩点点头,肯定道:“确实有一副谈生意的样子,也确实有能让本公子花银子的地方。”
身前的女子的容貌,身材确实没得说,毕竟是那胭脂榜上的有名之人,早年间大哥还曾说过此女日后未必逊色于那南国长公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宋珺宓忽然转过身来,歪着脑袋笑道。
“你要的东西,我都着人送到那间铺子里了。”
宋珺宓忽然神色黯淡道:“多谢公子。”
“放心,那一家人,我安顿的很好,以后有时间你可以去狮子城那边看他们。”张麟轩忽然神色一沉,淡淡道:“我要的东西该给我了吧。”
宋珺宓忽然解下身长轻纱,褪去上半身的全部衣物,露出女子那如月光般皎洁的背弯,只见背后写着三行字。
琼华城,杨震押注三千两。
南疆,吴是非押注五千两。
渝州陈氏家主,押注一千两。
“公子记下了?”
张麟轩点点头,道:“难为你了。”
宋珺宓重新穿戴好衣物,起身走到张麟轩面前,胸前的一抹丝带似系非系,仿佛只要张麟轩愿意扯住那条丝带,下一刻便会见到世间罕见的美景。宋珺宓娇声道:“吾家有女初长成,试问公子可否有意采撷?”
“郎有情,妾可真的有意?”
她垂首问道:“公子,最后与你再问一次,身侧的那张软榻敢不敢睡上一睡?”
张麟轩笑问道,“有何不敢?”
宋珺宓轻柔道:“世上可真没后悔药的。”
张麟轩笑道:“既然没有后悔药,那自然要好好把握当下。”
一盏茶的功夫,宋珺宓便换了身衣物,重新出现在张麟轩眼前。她身上只着一件浅青色的薄纱衣衫,妖艳的美,朦胧的诱惑,无不使人沉沦。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软榻之上,等君采撷。
下一刻,唇齿相依,男子宽衣解带,露出宽广胸膛,露出背后一身的伤痕。
她一时间竟是有些失神,离开家不过一年半,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原本弹指可破的柔嫩肌肤,如何变得这般伤痕累累。
片刻的失神过后,男女情谊浓厚之时,她还是选择抽出了那柄极为锋利的前朝古物,一柄由最好的工匠打造,只为杀人而生的匕首。
此刻压在她身上,最终也将死在她身上的王府公子,好像忽然说了句“临终遗言”。
纤细手指,若不提刃,只与我轻捻棋子那该有多好。
一瞬间,宋珺宓的手指微微颤抖,刃已刺出,本来快意之事,为何此刻竟然如此心痛。这世上既然没有后悔药,那么自己此刻的后悔,又该如何医治。
刺杀镇北王府七公子,王爷与王妃最心疼的儿子,诸位公子最疼爱的弟弟,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她肯定是死的。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做了这种事情之后还能够活下去,前些日子王妃所杀的那些隐秘刺客,已然让她想到了自己今后的下场。
不管了,一切都改结束了。
下一刻,就在宋珺宓以为一切恩怨都结束的时候,离张麟轩胸口只差一寸的匕首不知为何竟是不能在前进分毫,张麟轩随后移开嘴唇,狠狠在女子的肩头咬了一口,然后一把夺过女子手中的匕首,站起身眼神冷冽道:“我说过,七擒七纵,这次之后你还一次机会。”
“明天,离开惊鸿楼,去王府做个下等丫鬟吧。离我近些,下次杀我的时候好好计划一下,不要在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了,别作践自己。”
张麟轩整理好衣物,摔门离去。
走出惊鸿楼楼门时,张麟轩忽然沉声道:“不用你们管。”
隐匿在暗处,以修士之法潜行的王府暗卫,闻言后收起腰间佩刀,重新隐藏在黑暗之中。
张麟轩的脸颊上,此刻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只听他站在雨幕中,喃喃道:“就这么想我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