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城的巍峨城头之上,满身伤痕的张欣楠勉强地以双手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收拢双腿,盘膝而坐,以修士内视之法,开始巡游自己的人身天地,一处接着一处修补自身的创伤。
在人身天地之中,心湖书面之上,有一个跟张欣楠一模一样的芥子心神,一手倒持剑锋,一手呈掐诀状,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袍,像是一位游历天下,斩妖除魔的黄紫贵人。虽模样相似,但却由于个子低,故而少了几分气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怎么的高大威猛,容易让人轻看了,唬不住那些妖魔鬼怪。
这一粒芥子心神在见到张欣楠本尊之后,一脸的不高兴,要不自己没那个胆子,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给张欣楠好生骂上一顿。
张欣楠来到他面前,说了一句抱歉。
对待这粒芥子心神一向没什么好脸色的张欣楠,竟是难得与他轻身细语地说话,言语间似乎还有些愧疚,倒是让这粒芥子心神忽然间有些不太习惯。他神色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不过这位本尊张欣楠难得跟自己神色平和地说一次,自己若是不回话,好像有些不大好,于是他随口说了一句,“没关系,都习惯了。”
他大概的意思就是,你这么胡闹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都习惯了。况且他自认为自己的情况其实还算不错了,更何况比起那些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四位“邻居”,他现如今都可以算得上富庶人家了,“温饱”一事是绝对不愁的。
修士修行之法,自万年前十方阁传下第一道修行法门,世间万灵开始修行之日时起,便一直都是大同小异,各种门道的根本都不曾有过变化。人居于天地之间,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模仿,修道一事自然也需要效仿天地,修士需要修行的第一步便是打开自身窍穴,吸取天地间的元气为己所用。
当窍穴内的元气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便可以真正开始修行,也就是十方阁修行之法的第一步,筑基,为日后搭建修行之楼做出准备。这份地基是否稳固,将会在很大一定程度上决定一位修士的最终成就。地基不稳,那日后搭建的楼层越高势必便危险,将来哪天说不定就是个楼倒压人亡的悲惨境遇。毕竟空中楼阁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都是一个不太好的词语,与虚无飘渺四个字都是指那些不存在或是不切实际的事物。
不过凡事没有绝对,这“空中楼阁”四字虽然对于绝大多数的修士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是放在十方阁中一位楼主的身上,那可是再契合不过了。他是世间第一个区分出五行元气,并成功将之应用到搭建修行之楼中的人,他的心湖气象据说就是一座选在空中的楼阁,而他也是世间唯一个直接从无到有,一举来到十境巅峰的修士。在他的建议之下,世间修士都开始逐渐在自身天地之中,铸造与自身一模一样的泥胚,然后将五行元气分别注入到其中,使之成为自身天地中的居住者,帮着自己搭建气府或是打扫心湖,而本尊就可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天爷了。
而此刻张欣楠自身天地中的这粒芥子心神便与那注入五行元气的泥胚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却胜在拥有自我意识,彼此之间的性格也与本尊相差极大。比如这一粒土属的芥子心神,便有些胆小,怕黑,怕鬼,怕张欣楠生气,所以他总是要居住在张欣楠心湖中最为亮堂的地方,衣着打扮也时要模仿那些斩妖除魔的道士,以此克服内心的恐惧。
巡游自身天地的本尊张欣楠,在听见这粒芥子心神的话后,一时间竟是有些无言以对。
见张欣楠不说话,这位按照书中文字,给自己取名为岱宗的芥子心神便也不说话,面对说多错多,让张欣楠给自己骂一顿,犯不上。
片刻之后,张欣楠忽然问道:“他们四个怎么样了?”
听到张欣楠这么问,岱宗不免有些情绪低落,思来想去还是绝地实话实说,因为按照他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来说,多数情况下选择在张欣楠这边实话实说不容易挨骂。他一五一十地说道:“都不太好,尤其是霖泽那个家伙,她的境况最不好。她不光要忙着修缮水府,还要帮你照顾湖底的那两尾青鱼,现在很忙的。”
张欣楠笑问道:“是在替她埋怨我?”
岱宗立刻摆手,“没有,绝对没有。”
张欣楠有些可惜道:“这样啊,那就算了,本来还想夸你两句的。”
岱宗翻了个白眼,表示我信你个鬼。
“你怎么不去帮帮他们?看样子,现在就属你情况最好了。”
“那当然了,不是我吹牛啊,过日子这种精打细算的事情,就算他们四个加一块都比不过我。”岱宗神色骄傲,不过这份骄傲并没有持续多久,随机有些汗颜道:“倒不是我不去帮忙啊,就是霖泽她居住的水府太黑了,我,我这,哎呀,就是我不敢去。”
张欣楠并没有取笑他,反倒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子,柔声笑道:“倒是难为你了。”
岱宗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是抬手打走了张欣楠的手掌,瞪大眼睛问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张欣楠吗?还是说方才那一场架,给你打傻了?”
习惯了“凶神恶煞”的张欣楠,对于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反倒不习惯,岱宗总觉得他不对劲,极其的不对劲。有阴谋,没错,就是有阴谋。
张欣楠气笑道:“臭小子,对你好,你还不乐意了。”
岱宗一拍胸脯,豪气干云道:“请您老人家放尊重点,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位活了八千年的芥子心神了,你叫我臭小子,如果传出去,我会很没面子的。”
张欣楠懒得理他,真不知他那个小脑瓜子怎么想的,还传去,传哪去?你给我传一个试试啊。
张欣楠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岱宗却忽然扯住了他的袖口,弱弱地问道:“你不去看看他们啊?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单独看我一眼,不合适吧?”
张欣楠学着他先前的模样,翻了白眼,你小子有什么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
岱宗不停眨眼,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就勉为其难地假装配合那么一下下呗。
张欣楠有些无奈,对于岱宗这个小家伙层出不穷的争风吃醋的戏码,他真是看得有点烦了,其实最关键的,那四个人谁也不不会在乎这种,你老这样搞,没意义啊。
话虽如此,但张欣楠依旧配合,故意高声道:“那个,岱宗已经将大致情况都告诉我了,外面还有些事,这次就先不去看你们了,走了啊。”
岱宗此刻仿佛已将心满意足四字写在了脸上,想着下次再跟四人见面不就有了谈资。你们瞅瞅,你们看看,张欣楠百忙之中,还能跟我说会话,你看看咱这地位,以后啊,跟哥混,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张欣楠不在理会傻小子的沾沾自喜,身形一闪,便退出了自身天地。一番巡游修补,自己的情况总算是勉勉强强有所改善,剩下几处较为严重的地方,就只能等着那五个小家伙一点点修补了。
张欣楠站起身,目光随之向南望去,在那里有几道故人的气息。除了那个被自己坑坏了的老狐狸,剩下的,可就都是不请自来的恶客了。
张欣楠神色间不免有些担忧,由于自身问题,他现在没有办法确定到底是那位故人出了手,能迫使张麟轩那个臭小子动用了自己留下的三道保命符,看来有些人是真的很不拿城内的规矩当回事啊。不过没关系,这笔帐,咱们日后可以好好算算。
张欣楠忽然收回视线,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看,沉声质问道:“你来这里干嘛?”
悄无声息来到张欣楠身后的女子,先是施了个万福,然后才起身。见到张欣楠的模样,无奈笑道:“师兄,我这次穿的很规矩。”
张欣楠以余光打量了一眼,然后才稍微转身,与那女子相对而立,脸上的神色也是变得和善了些。倒不是自己这个当师兄的,有多烦她这个做师妹的,只是男女终究有别,身为女子,无论什么时候穿衣打扮还是应该得体些。
张欣楠以相对平和些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师父他老人家让我给你带句话。”
“不听。”张欣楠一脸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
女子有些无奈。
张欣楠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远在天边的老人家有些生气,“张欣楠,你大逆不道,你欺师灭祖!”
张欣楠捂住耳朵,口中碎碎念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瞧见这一幕,女子不禁笑出了声,她自己已经记不得大概是有多少年没见到过师兄这个模样了。当年在师父门下求学的诸多师兄弟中,其实就属眼前这个男人最有意思了。白衣剑仙,最为俊逸,是比神仙还要神仙的云端之人,最为遥不可及。他同时也是一个可以头带斗笠,骑着毛驴,畅游江湖的侠客,路遇不平,又有那一次不曾拔剑?穿上一席干净的粗布衣衫,又是一位可以代师授业,学究天人的大师兄,平易近人,与师兄弟们打打闹闹,最是热闹不过了。就是这样一个曾经春风得意的男子,此刻在她眼中不知为何竟是显得有些秋风萧瑟。她不知该去埋怨谁,怪师父太狠心?可这是大师兄自己选择的路啊,但他当初已经是世间绝顶,为何还要如此选呢,女子不明白。
老人家的喋喋不休,总算是结束了,张欣楠这才松开捂住耳朵的手掌,然后在临走之前,目光再一次看向南边的那座朔方城。有个傻徒弟,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女子顺着张欣楠的目光望去,不禁赞叹道:“凤凰展翼而鸣,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张欣楠则是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朔方城内,在镇北王府的上空,忽然出现一道巨大的虚影,一只羽毛华丽的凤凰高傲地扬起头,缓缓地张开了那双足以遮蔽日月的羽翼。
朔方城的更南边,一位儒生正行走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之中,瞧见了北边的景象,不由得笑道:“证据确凿,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