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有勇气在死时以如今这般模样去见她?”道人远在他方,可方才的一番言语却尽数落在了此刻身处朔方城上空的罗浮耳中。先前的道理,罗浮全然不以理会,可就是最后这样一句听上去极为普通的问句,因为言语间提及到她的缘故,所以罗浮的剑便开始渐渐地慢了下来。
看到罗浮怔怔出神,老和尚也就干脆收了神通,一片花海重新变作云海,然后老和尚化作一缕青烟飘进了一位身穿破衣烂衫之人的袖口中。在此人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位是面容英俊的年轻儒士,头戴高冠,穿着一身洁白儒衫。另外一人则是一个年岁不大的笑道通,身披一件紫色道袍,腰间挂着一只赤红色的葫芦,脚边跟着一只原本通体雪白,但如今却黑白相间的小兽。三人望着眼前这一幕,皆是不禁摇头叹息,然后各自言语了一句。
“世间安得双全法。”破衣烂衫之人双手合十,随后轻念一声佛号。
“读书百年,到头来只不过是做了一次书架而已。”年轻儒士的神色颇有些惋惜。
“男男女女,最废思量。”小道童有些无奈,这种事情对自己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来说,实在是有些晦涩难懂。
罗浮跌坐于云间,对于三者的出现以及他们各自的言语全然不予理会,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远处,隔着那厚重的云层,以及那不可逆转的光阴流水,似乎瞧见一处小院。院中种着几株桃树,树下有一个正在弯腰拾花,然后准备用以酿酒的少女。女子回眸一笑,罗浮的嘴角不禁跟着扬起。
年轻儒士摆摆手,轻声道:“速速离去吧,你这次悄悄潜入朔方城的事,我们就不追究了。”
罗浮扬起头,不禁皱眉,沉声道:“不追究?好个不追究!我今天就干脆把话撂在这,若是你们识相的话,就赶快让我把那只凤凰带走。至于那个身负凤凰一族气息的人族少年,我可以把他留下,但他身上的凤凰气息,我今天是一定要拿走的。”
戴发出家的僧人,身上忽然间流光抖动,原本的破衣烂衫在眨眼之间便化作一件佛光弥漫的僧衣。僧人向前迈出一步,神色平静说道:“方才与你对敌之人,乃是贫僧的一道心神所化,而罗施主先前施展的剑术也并非你所擅长,那么接下来你我双方还请拿些真正的实力出来。道理既然怎么讲都讲不通,那就打过之后,谁赢了听谁的。”
僧人身后那个身披紫色道袍的小道童,不禁抬起胳膊轻轻碰一下身边的年轻儒士,玩笑道:“真没看出来,这和尚的脾气竟然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了。”
年轻儒士微笑道:“佛门有的可不只是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啊。再说了,这也不是一言不合呀。虽然双方看上去没怎么说话,一直都是你来我往,各种神通往对方脸上招呼的局面,但实际上却已经说过好多话了。”
“哦?还有这么多玄机啊,您给说道说道?”小道童一脸疑惑地问道。
“单说一件事,就是那份花海。想必其中关系,罗浮心中早已明白,只不过终究是自欺欺人的时间久了,有些事实不愿相信罢了。”年轻儒士微笑道。
“嗯?”年轻儒士的话让小道童更迷糊了。
“有些书上的东西,一会儿你可以去跟脚下酒楼中的那个少年聊聊,说不定他会给你答案。至于那个徐睿,你不用理会,他既然想去了解此间是非,那总该拿出些与之相匹配的实力才对,不然这里的人可不会浪费时间多看他一眼。”
小道童白眼道:“你说的可真够现实的,亏你还是儒家弟子,怎么一点好事都不盼望!”
“心中美好固然重要,可眼前事实却也不能忽视。儒家弟子怎么了?难不成就要一味天真地相信这个世道如今真的很好?”年轻儒士转过身,看样子似乎打算离开了。两人打架这种事,他向来不喜欢,更别说是打群架了。
小道童扭过头去,冷哼一声,“切!”
“你个小不点,个子不大,脾气不小。再说了,你个破修道的,懂个锤儿子的读书人?!”读书人的脾气,看样子也不小。
小道童无言以对。
年轻儒士离开了,小道童却撑起道袍化作一片紫云,悠哉地躺在上面准备看看热闹。有句话怎么说来的,有热闹不看,他娘的就是王八蛋。
没错,那个臭读书的,就是王八蛋。
嗯,王八蛋。
小道童用双手作桨,把紫云当成船支,然后渐渐向远处划去。看那两个家伙的样子,似乎真的要动真格的了,气势都不一样了。躲远点,躲远点,免得伤其无辜。
溜了溜了,站远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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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凤非梧桐不栖,在南国有一处富庶之地,名为湘江。传言在江水之畔,曾有仙人在此埋下一颗种子,千百年后,种子长成大树,名为梧桐。
曾有一女子出生于梧桐树下,引得凰鸟落于树梢,见树下女婴,竟是不由得欢喜落泪,恰逢被一书生遇见此景,于是便写下一片传世佳曲,此曲之名便是“求凰”二字。
南国素有爱曲之人,于是便有一女子。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日复一日在此演奏曲目,只为求得再见作曲之人一面,或是一睹凤凰神鸟之真容。苦等三十余载,只为再见一人,再闻一声凤鸣,再听一声凰泣。这南国女子美艳无双,宛若天人一般,常于树下抚琴独奏,曾一日作曲一十三,广为流传。故而有读书人称其为,“画中仙子,琴中女君。”
此女自幼父母早亡,无名无姓,故而自己后来按照一部琴谱的名字,取名为素心。今日她已经独坐数个时辰,却始终未曾弹奏一曲。女子不抚琴,却在默默流泪,口中喃喃自语道:“小女子已作曲一十三,静待先生以笛声合奏。”
天地中央那座旧楼之中,一位书生对此置若罔闻。书生不语,那女子便依然在伤心流泪。女子流泪,那天下乐器便无一再有欣然之声,皆是凄婉之音。
离着梧桐树不远处,在湘江水中有一座浮岛,岛上有两名剑客,一人白衣佩黑剑,一人黑衣佩白剑。前者姓薛,剑名为乾,后者姓许,剑名为坤。二人出身道家,最终却成为张欣楠的徒弟。两人各执一剑,相争已有数个甲子。
“有没人哭的梨花带雨,咱们薛公子不去哄一哄吗?”姓许的剑客,笑眯眯地说道。
“你可曾想过要去调戏你的婶娘?”姓薛的剑客面露不悦之色。
“你把人家当师叔,人家可未必把你当师侄啊!”
“礼仪规矩在此没有不得你不认。”
“切,师父他老人家何时在乎过规矩,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傻徒弟。”
“注意的言辞,我终究是你的大师兄。至于师父他老人家,虽说不在乎规矩,可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老人家真的不守规矩了?”姓薛的剑客神色肃穆。相较于师弟的随意,他这个做师兄的便极为严苛认真。
姓许的剑客忽然心声感应,随即望向梧桐树那边,神色十分疑惑道:“我不明白,为何你就肯定,师父要找的人一定是她呢?”
“我知道师父说过,凤非梧桐不栖。”
“鸠占鹊巢,一群杂鸡混淆视听,窃居新巢,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结果如何,非你我所能预料。大势将至,你我能做的不过就是顺势而为罢了。三年,师父只说在此地守三年,若是在此期间,缘分到了,那自然是一切随缘而去。若是缘分不到,那你我也无需强求,期限当满之日,自行离去也就是了。”
姓许的剑客点点头,然后似乎想起什么,便说道:“听南雀说,师父又收了个新徒弟?”
“嗯,没错,跟师父一样,都姓张。”
“以后有机会定要见见啊。”姓许的剑客十分开心,嘴角一直扬起,始终不曾落下。
北边的天幕之上,突然响起一声闷雷,声音之大,几乎整个人间都听得到。
“血佛罗浮?!”姓薛的剑客,显然有些惊讶。
姓许的剑客,收敛起笑容,神色有些紧张,道:“找师父打架去的?”
姓薛的剑客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应该不会。这声闷雷是罗浮手中念珠的本命神通,若是他使出这招要攻击的人是师父的话,那么师父的剑光自然也不会藏掖。北方的天,自然不会只有这一声闷雷。”
姓许的恍然,然后收回视线,百无聊赖道:“那就不用看了。”
“为何?这般强者对敌,岂能不看?”
“除了师父,龙虎山的老家伙,还有那个神神叨叨的寻仙客之外,你觉得谁还能打得过罗浮?”
似乎是怕姓薛的反驳,姓许的便又补了一句,“当然三教中的某些人要除外,比如说三教祖师了,三教如今的教主了,还有那三个接班人啦。这些都不能算得,毕竟占着天时地利呢。前三者不提,那中三者与后三者,就算人和上面的硬实力打不过,那这份天时地利也是罗浮难以招架的。”
“没准就是你说的这些人当中的一位,与他对敌呢?”姓薛的剑客,神色有些兴奋。
姓许的再度向北方投去目光,然后不禁笑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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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海外绝岛而来,由东海岸边重回人间大地的中年男子,名叫梅零,世人都叫他海外寻仙客。不过近些年来,仙人倒是没寻到,不过却寻到了一个孩子。一个诞生于深海鲸鱼腹中的人族男孩。
他一路向西行去,时不时会遇见许多山上宗门里的老修士,知晓他身份的,自然一一见礼。北边的一声闷雷,也是不由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只是遥对着北边说了一句,“君子仗剑,不为杀伐。但屠些猪狗,并不妨碍什么。”
跟在他身边的男孩不禁抬起头,怯生生地问道:“梅先生,敢问方才那些都是什么人啊?看样子他们好像很怕先生诶?!”
“这样吗?”他装出一副神色疑惑的样子,然后咧嘴笑道:“可能是先生自己方才没有笑过的缘故吧。至于他们是什么人,应该算不上人。顶多也就算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罢了。”
“哦。”小男孩似乎明白了一些事,但又不那么懂。自己这是第一次脚踩陆地,关于人类的一些事情,自然接触的不多,所以不是很懂。就连陆地这个概念,还是先生教自己的呢。不过不管怎么样,随意杀人,哦,不对,杀禽兽,好像也不大好吧。
他揉了揉孩子的脑袋,笑容欣慰。懵懂的孩子们,总是心地太过善良。无垢之心,总是愿意对这个世界给予最大的善意和宽容。
就在他继续向西前行之时,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来者是一个男人,他腰间佩有两把刀,一副游侠装扮。
梅零微笑道:“可是夏大人?”
“大人?”对于这个说法,刀客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然后不禁皱眉,失声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个家伙会称呼君王什么的呢。”
“我跟你又不是同龄人,也不处在你那个时代,所以是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关系。不过你却是行刑者,所以叫你大人更合适些。”
刀客点点头,算是同意,然后问道:“这次回来打算做些什么?老三跟你说的事,真的不考虑一下?”
“闲云野鹤惯了,真不是不给你们面子,实在是懒得参与到这件事当中。你们这几个家伙斗法,可真的是能坑哭别人的,我呀,还是选择独善其身要更好一些。”
“也罢,就不勉强你了。”
梅零拱手致谢,笑道:“有些事,对不住了。”
刀客神色严肃,然后没由来地问道:“那本嗜血的功法其实是你给罗浮的吧。”
刀客虽是在提问,可却是陈述的语气。
梅零神色平静,笑而不语。
刀客神色严肃,眉头不展。
四目相对,一时间,竟是两两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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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金帐之后,剑客张欣楠继续向北走,走到一处山脚下,忽然被一位熟人喊住,叫去了自家的酒铺喝酒。这间名为黄粱的酒铺门口,剑客张欣楠就在一张木凳,端着酒碗,拎着酒壶,然后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山上那片云雾的翻涌。
陪着张欣楠坐在门外喝酒的熟人,自然便是这家酒铺的掌柜的,他放下酒碗,然后开始抽烟,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他忽然发笑,然后指着山头的云雾,略有些不屑地说道:“佛教讲究贪嗔痴,可自己门下弟子却还未曾戒掉,难怪只会躲在西边不出来。”
“学问其实是好的,只不过是有人假借学问之名,行龌蹉之事而已,故而糟践了学问罢了。这世间最愧对书本的是读书人,最愧对道法的自然便是那些臭牛鼻子,而最愧对佛祖的便是那些只会念经的秃驴。小光头他们开创出来的学问本身还是无错的。”张欣楠帮着解释道。
正在抽烟的老掌柜,不禁投来白眼,然后说道:“我又没指名道姓的说谁,你这不是平白无故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吗?”
剑客自顾自地喝酒,并没有理睬他。
“哎,你说那罗浮,当真是个性情中人,为了一个傀儡女子也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不容易啊。当真是痴情二字胜过世界一切啊!”老掌柜的不由得感慨道。
张欣楠忽然笑道:“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走的皆是别人安排好的道路而已,也无甚意思。”
老掌柜的再次投来白眼,然后说道:“毕竟谁都不像你有挣脱棋盘的本事,不听天由命还能如何啊?!”
剑客抬头望天,不由得笑道:“若是如今还要听天由命的话,那当年的事岂不是白做了。”
听到张欣楠说及此处,老掌柜的不禁面露缅怀之色,能成为当时之事的见证者,他也具有荣焉,然后叹了口气道:“一代不如一代咯!”
“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这老家伙怎么还说?”剑白有些无奈道:“你要是有病,最好赶紧去就医,若是实在不行就抓紧埋了,比在这要死不活的。宽慰你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所以你想都不要想。”
“无趣。”老掌柜的扯了扯嘴角,玩笑归玩笑,可对后辈们失望这件事却是真心话。
“酒水不错,记得以后涨涨价!走了。”剑客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离开了。
“这就要走了?不多待一会儿?”
“你个万年老光棍儿,少在这恶心我。”
“老夫这可是真情实意地挽留你。”
“滚滚滚!”
“真走了?”
“嗯,去北边找一个爱牵线的老头,然后翻翻那些尘封已久的老黄历。我这个做师父的,总要给自己家的徒弟讨个说法不是。”
“当年怎么没看你这么对待老大跟老二呢?!”
剑客白眼道:“要你管。”
“走了!”剑客身形一闪而逝。
由于一袋烟还没抽完的缘故,老掌柜的便继续坐在门外抽烟,直到烟丝全部燃尽。这位老人家其实开始收拾酒碗,当他拿起张欣楠方才喝过酒的酒碗后,不禁会心一笑。
原来是张欣楠在碗底留下了一缕剑气。
老掌柜的没好气地说道:“怎么的,怕我死啊!”
老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有一句话,一直在不断回荡。咱们啊,都好好活着,谁也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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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云端之上。
罗浮神色狰狞,在祭出念珠的本命神通,然后唤出了一道紫色的天雷之后,他的神色便有些不自然。因为他面前的这个僧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硬抗了他一道天雷,而这个僧人不说伤势如何,只说他现在依旧站在原地,不曾动过分毫。
僧人双手合十,轻声言语道:“罗施主现在离开还来的及。想必你也明白,此地的天时在我这边,地利在此地的主人那边,不过却暂时借给了我,而施主你仅仅只占去一个人和而已,赢不了的。身为佛家弟子,我本应该拿你会大雷音寺问罪。不过身为一个人,我觉得还是应该放你一马,所以还请施主离开吧。”
“还请施主离开。”僧人言语平淡,却不容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