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灵主盘膝而坐,看着身前那个背对自己的剑客,笑容不禁有些玩味。
与眼前之人相识近万年,关于他的心性如何,这位灵主大人实在是太过了解。分别多年,或许剑客的心境早已不同往日,可只要那份练剑的初心还在,无论他在此期间如何变化,终究还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剑客。
厌恶世俗规矩,却处处守着规矩;不惜读书人的做派,却一直希望能够在一座书斋内,安稳治学;嘴上虽说不愿再看这世上人心,可却总会时不时地瞥一眼,近而去寻找那些蕴含希望的火种,默默地为其护道……
张欣楠啊,张欣楠,做人既然如此矛盾,又不得纯粹,可当年你为何还要滞留人间,执意不肯飞升,难道那条无数人求而不得的登天路,世间一等一的大道坦途,就这般不入你眼?
你的眼界,未免太高了吧?
世人眼中,当年的你,又该是何等的自负。那场人妖两族的大战,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本就可以避免,但你却执意站在人族一方,然后将昔日的战友尽数都推到妖族一方,那时你又是何等的一意孤行!
与其说是两族之战,其实不过就是你们几人之间的“自相残杀”而已,当时的他们或许都不理解,可你又怎能瞒得过我,难不成只因为那个小家伙的一句话,就值得你如此行事?以至于,将我遗弃?!
笑容玩味的脸上,逐渐满是疑惑,这个自称为灵主的孩子心中实在是有太多疑问,只不过他知道,这些问题一辈子就只是问题,或许能够凭借某些遗留在光阴中的蛛丝马迹而得到答案,可眼前这个姓张的,这辈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答了。
灵主解下身后铁剑,横剑在膝,胳膊拄在剑身之上,手掌轻托着下巴,然后与身前之人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自己要输了,想反悔?”
张欣楠扭头看了他一眼,便立刻收回目光,然后言语平静地说道:“胜负未分,不用急着挖苦我,我又不会跑,一会儿要是真输了,你有的是机会。况且你我二人这份赌约的关键,根本不是我那徒弟最后会如何抉择,而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最终能否真的狠下心来。”
灵主接着笑问道:“大势所趋,如此还能由你一人做主不成?万年之前,你无能为力,而万年之后的今日,你又无可奈何。张欣楠,说实话,我倒是真有些不忍心了。”
张欣楠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万年之前的那档子事,我张欣楠不屑为之;如今万年之后,依旧如此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除了年岁大的离谱之外,你还真没什么长处了。
灵主似乎猜到了眼前剑客的某些心中所想,不禁立刻跳起来,站在白云之上,指着张欣楠说道:“张欣楠!别以为本大人不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本大人不光岁月悠久,而且会的道法神通多着呢!要不咱俩找个机会,让本大人给你露一手?”
张欣楠忽然来了兴致,不禁转过身来,双臂环胸,抱剑而立,一脸坏笑地看着这位灵主大人。
灵主突然感觉事情不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说话有些磕巴,“你……你,你要……要干嘛!”
“道法神通?道法一事比得过姓陆的?神通一事比得过姓黄的?”张欣楠笑问道。
灵主对此置若罔闻,目光看向一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年纪越大,看了这脸皮也愈发的厚了,现在连这些都无动于衷了?还是说你这位自封的灵主大人,间接地承认了技不如人?”
“放屁!”灵主瞪眼道,“张欣楠,我告诉你,你别小瞧人。在道法一事上,那姓陆的小子也就占个杂字,而且杂而不精,本大人那可是样样精通!至于那个姓黄的小不死,于神通一事上,只能说专精一项,遇上所学之外的其它神通基本就是抓瞎,而且悟性什么的远没本大人厉害。本大人所学不但广泛,而且每每都能有所得。”
张欣楠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却没说什么。
“姓张的!你别老拿你那双死鱼眼看着我,我瘆得慌。不信是吧?不然你就把他俩找来,本人跟他们二人当面比试一场,咱手底下见真章。”
张欣楠继续挖苦道:“还手底下见真章,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是该说你越老越不要脸呢,还是该说你忘性大,越老越糊涂呢。当年星海之畔,老头子带着包括你我在内的七人一同远游,闲来无事时的那场论道你忘了?”
灵主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忘了。”
“没事,我给您老人家记着呢。当年星海之畔,某人以道法对道法,除去先天的五十大道之外,还有近千余,胜负几何来的?”剑客自问自答道,“没记错的话,剔除某些暂未有结论,而算作平局的论道之外,某人最后的结果好像是一比九百有余吧?至于神通一事,姓黄的那个家伙确实不解自身所学之外的任何神通,可某人施展了无数手段,却被那个家伙以一成不变的手法尽数破去,如此还敢说手底下见真章?丢人不啊。”
身后背着铁剑的灵主大人,不禁被剑客气得气得满脸通红,却依旧嘴硬地说道:“呸呸呸,就算本大人不如那两个臭小子,可到底也只是神通道法比不过他们而已。对付你张欣楠,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欣楠眯眼笑道:“我麻烦你以后说话过过脑子,不然会有辱剑修这个身份。”
灵主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有些后知后觉,方才确实说了一句混账话。
以神通道法对付张欣楠,还绰绰有余?简直没有比这更混蛋的话了。剑修为何能从修士一词中脱颖而出,被世人挂在嘴边,人尽皆知?那自然是其足够强大的原因。一剑破万法,一剑可当百万师,诸如此类言语,真不是说说而已。
昔年人妖两族之战,战功最多的修士是哪一家?自然是那诸多的人间御剑之人,他们的战功总和甚至要比儒家和十方阁还高,而在他们当中,又要数眼前之人的战功最多。
一人一剑,斩杀无数妖族。
城关之前,一人仗剑,那便无人敢犯。
世间最强剑修,非此人莫属。
什么道法神通,在他面前,不过就是一剑的事而已。
张欣楠收回目光,转身继续望向云端之下,那座城主府内。对于某人的脑中所想,他才不在乎,他只在乎如今世间的习剑之人,是否有不屈不挠之心,是否有紧握手中长剑之志,以及能否藏剑于鞘,从而隐去一身锋芒。
如今世间,能够与张欣楠真正谈论几句剑道之事,也就只剩下三个人了,其中之一便是此刻站在白云中,于当年星海之畔与人论道,却只以剑道道法胜了一场的灵主大人。身背铁剑的孩子来到剑客身边,神色严肃了几分,言语间略有些失望地说道:“如今能管住手的剑修,少的很。”
张欣楠却拆台道:“我也管不住手,总想没事砍几个人玩玩。”
灵主大人难得没有与他唱反调,而是轻声笑道:“这不巧了吗,东海那边正好有人皮痒。”
剑客笑道:“好歹也是榜上有名之人,说砍就砍,不太好吧?”
话虽如此,可剑客的手上却是一点都没闲着。不知何时出鞘的长剑,此刻已然被剑客轻轻握在手中。
下一刻,赊月城上方的云海之中便蓦然多出一道璀璨剑光,而剑光所落之处,却是东海的某座崖畔。
跨洲出剑,剑斩海外归来客。
灵主大人恢复原本盘溪而坐,横剑在膝的姿势,手掌托着下巴,有些哀怨地说道:“这东奔西跑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剑客轻笑道:“不去了。没闲心管他了,给一剑,意思意思,做做样子就可以了。”
东海崖畔。
天色将晚,可渔翁的鱼篓里依旧没有几条像模像样的大鱼,看来今日的晚饭一样是没有着落了。
道人坐在渔翁身边,喝着腰间葫芦里的酒,吹着海风,听着女儿家的哭声。
渔翁似乎有些忍无可忍,沉声道:“还不肯放过她!?”
道人白了他一眼,讥笑道:“自己不肯放过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要做好人的话,你就去,我也没拦着不是,比你在这跟我置气有用的多。”
渔翁懒得再说什么,作势放下鱼竿,刚要起身之时,却被一人按住了肩膀。悄然而至的身后之人,轻声道:“李先生不必起身了,这份善念,梅零感激不尽。”
来者便是那位十方榜上排名第三的海外寻仙客,梅零。
渔翁摇摇头,轻声道:“梅先生言重了。”
道人突然笑道:“就别忙着寒暄客套了,还赶紧去搭救那个女子。佳人流泪,汝谦谦君子,岂能坐视不管?”
梅零冷笑道:“陆道长,别来无恙啊。”
道人摇头笑道:“有恙,有恙,马上就要死了。梅先生要不要提前祭拜贫道一下,上柱香,烧点纸钱?”
梅零神色如常,双手负后,“陆道长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要不是忙着对付张欣楠的这一剑,我敢打赌,陆道长是不愿与我距离如此之进的。”
道人微微一笑,道:“是,又如何?”
“山水有相逢,咱们来日再会。”
话音刚落,梅零的身影便来到崖畔之下的女子身旁,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后者就此安然睡去,于海浪之中,重归大海。游鱼相伴,就此做个美梦,明日依旧可见日光璀璨,而全无今日痛彻心扉之悲。
下一刻,梅零身心再度消失,来到一处海外孤岛。孤岛之上有一山,梅零站在山巅,准备硬接剑客自北方而起的这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