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颇为平静,没有再见耶律能的身影,仿佛这个人凭空蒸发了一般。
平州营中也恢复了往日的训练,一切看上去像是暗波涌动下的平静。
燕照作为校尉,因着年纪尚轻,也跟着新兵一道训练,依照她的资质,完全可以自己带练一拨兵,但是她没有,依旧如同当时模样,同新兵一道训练。
燕照每日裹着粗缯大布,出现在校场。
羲行与林集也时不时上校场转悠,心情爽朗时,还会同燕照一起扎马步。
她侧目看了一眼身侧汗流浃背的天潢贵胃,忽然觉着许多事情也不过如此。
王侯将相,不也一袭布衣,安安稳稳的蹲着吗?
林集每次都坚持不了多少时间,常常借口如厕便逃之夭夭。羲行自小体力便好,又有武功功底,经常能同燕照一道收工返程。
因此,她与羲行的关系也亲密了不少。
第一眼见着羲行时,以为他是一个傲慢的皇子,真正相处下来,才发现,也许傲慢不过是他的一层保护色罢了。表面上风流桀骜,实际上矜贵持重。
想来也是,不然一个行五的他这么越过他的众位哥哥,纵是顾家再只手遮天,若是他扶不起,也是没用。
这日羲行又来,只不过今日不是来陪她练武的。
“外边有些风言风语出来。”他拧眉,“你同我一道去外边瞧瞧。”
燕照收拾收拾,换了一件压箱底的常服,便跟着羲行一道出了大营。
燕照来平州已有一段时日,但苦于一直没有时间,是以,这是她第一次好好的逛了平州的大街。
平州街上热闹非凡,今个正巧碰上集市,人来人往的,烟火味极重。
燕照一出门就如同被脱开缰绳的马匹,不一会就混入人群之中。
羲行很少经历这样的场景,他看着面前跳脱的燕照不知如何是好。他皱了皱眉,一直小心躲避着行人的触碰。燕照却好似毫不在意,同人摩肩接踵,面上笑得灿烂至极。
于是,今儿个平州大街上,便能瞧见,一个青衣少年在前头仿若一只动兔,身后的紫衣华服少年苦着一张脸,艰难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羲行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偏偏要挑今日出门,实在不行,找人抬个轿子来也行。
一道艰难的路途终于走到了底,羲行和燕照也终于到了今日的目的地。
一座楼阁高耸于街边,若说林集之前带燕照去的疏意阁是文人墨客的雅居,这间兴旺楼就是三流九教聚集之地。
这边大多做些江湖百晓生的买卖。
羲行与燕照提步进时对望了一眼,先后进了酒楼。
一进去,一股浓郁的糟酒味便扑鼻而来。
羲行皱了皱眉,便有大堂中的小二迎上来。
小二上下打量了一眼羲行,见他穿着名贵,旋即笑得牙不见眼,他殷勤的道:“客官,可要雅居?”
羲行点点头,便被小二引去了二楼的雅居,该雅间的地位极好,堪堪能将整个大堂收之眼底。
燕照没有同羲行一道,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
她一进去就被楼中的小二引到底下大堂的桌上。
这是一张不大的方桌,此时三面已坐着人。
小二收拾了一下碗筷,随即对三人道:“客官,来拼个桌。”
在大堂吃饭的人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拼桌都是老规矩。
燕照坐下,点了一碗酪樱桃和三个大包子。
小二爽利的应是,麻利的去准备。
与燕照一桌的三人,一人立马横刀,一人蓑衣客,一人清瘦书生。
三人各吃各的,想来也不是一道。
此时桌上多了一个燕照,众人也没有在意,只顾大快朵颐。
不一会,燕照的吃食被送了上来。
她往口中送了一口酪樱桃,正巧惊堂木一砸,大堂中央的帘子后面坐着一个人影,原本嘈杂的大堂也经这一动静安静了下来。
见燕照口中的酪樱桃一直没有咽下去,一脸新奇的模样,同桌的清瘦书生小声对她道:“这是平州营里说书说的最好的先生,你是第一次来吧,可是有福了,这位先生不怎么出台,今儿个算你运气好。许多文人墨客,闺阁小姐连疏意阁也不去,都坐上楼上的雅阁给他捧场。”
燕照恰到此处的亮了亮眼,道:“是吗,那我今儿个可真是踩了……”燕照见一旁的蓑衣客抬眼看了看她,立马收回,“……运。”
羲行坐在二楼的雅间,堪堪能将燕照一桌以及台上先生收入眼底。
先生坐在帘子后边:“上回我们讲到薛将军在颍川城外力挽狂澜,此番我们讲他们去大荥解救天盛将军的兵马。”
台下一众人叫好,燕照没有想到先生会说到这事,一时间聚精会神。
“说到大荥就不得不讲一个人。”说书先生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陛下亲封的宣节校尉。那日他一人骑马破开大荥层层阻拦,去寻求崔大人调兵,结果不巧,崔大人被调走,那位宣节校尉扑了个空,也恰巧救了颍川,若不是这位宣节校尉,颍川大荥两城怕是要沦陷!”
先生说到高潮,台下的众人掌声震天响。
燕照一口闷一个大包子,可算知道这位先生为什么这么出名了,他所讲的事情都是近来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比其他那些翻来覆去就讲一个话本子的说书人好了不知多少。
此时,身边的清瘦书生长叹一声:“听闻这宣节校尉也是位年轻的小少年,人家在战场上立功挣功勋,我却还在之乎者也里,连去诗会的银钱都没有。”
燕照安慰:“各有各的命数,你还年轻的很。”
清瘦书生看了一眼面前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他打量了一眼燕照的穿着:“瞧着你也不是穷苦人家出生。”他摆了摆手,苦笑一声,“你不懂我。”
闻言,一旁的蓑衣客动了动。
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还算俊秀的脸,他淡淡出声:“负心多是读书人,若我一般多好,自在。”
清瘦书生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说什么。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落日照大旗,他们凯旋回营……”
燕照同桌的大汉突然一敲桌子,桌上的碗碟震了震,没有注意到别桌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他长吁短叹的撕咬了一口大猪蹄子:“若俺也能报效国家,驰骋沙场,那该多好。”
燕照道:“您完全可以去参军啊。”
蓑衣客此时又淡淡出声:“不是想入明堂就是想上战场,若我一般多好,自在。”
大汉痛心疾首:“可是俺怕死。”
燕照:“……”
“如今天盛将军被调来平州军营,宣节校尉也跟随而来,说不准,他们还在底下同你们一道听说书呢。”先生又是一拍惊堂木,他捋了捋胡子,隔着帘都能看到他笑眯眯的模样。
清瘦书生闻言又是一叹:“同人不同命啊。”
燕照掰了一块酪樱桃,正要送进嘴里,同桌大汉的嘴一张,桌一拍,燕照一个手抖,樱桃掉在了地上,她心疼的泪眼朦胧。
“若是大将军他们在这多好,俺还能问问咱有没有上阵的力气。”大汉声音洪亮,整个大堂都是他的回音。
清瘦书生见状捂着脸,嫌弃的往边上挪了挪。
燕照看着大汉那大块的彪肉,诚然道:“你有力气。”
“不过我听说。”蓑衣客像是也打开了话匣子,“最**州营里凶案频发,受害者死状极惨,有流言流语称边境的外匪一路尾随天盛将军来平州的车队进了平州,闹得人心惶惶,大将军此时处理事情都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在这听什么光辉事迹。”
燕照一愣。
蓑衣客见燕照的反应:“你是外地人吗?这都不知道?”
燕照挠了挠头:“一般待在家里不怎么出来。”
顾云贺也没和她提过这个事情。她还以为羲行带她出来是耶律能有了踪影,没成想是这个。
燕照心中又细细思量了一番,说不定同耶律能有什么干系呢。
她求着蓑衣客:“讲讲呗。”
蓑衣客摇头:“我说不来,我也是打外地来的,此番是因为平州营中的客栈都不好租,才了解到此事。”
“你若想听,让说书先生给你讲。”蓑衣客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寂静的大堂方方能听得清楚。
说书先生闻言爽朗一笑,又是一拍惊堂木:“既然这样,我们就讲讲这平州营最近发生的一些惨案!”
燕照支棱着脑袋聚精会神的听了起来,雅阁中的羲行见终于听到了他要听得点,也是直起了脊背。
“说是这两日啊,平州城中的衙署可热闹了。”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前日打城西来了一个放牛娃,愣愣就拿起了鼓槌击鼓,诶!随后县老太爷出来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他的哥哥被吊死在了万福巷,想让县太爷给找出凶手。”
“县太爷问,他这么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被别人杀死的还是自己吊死的,话音刚落,那放牛娃从自己的裤腰子里掏出一截肠子,说他的哥哥,就是被这节肠子勒死的。公堂之上,放牛娃的举动可是唬了大家伙一跳,衙役把他死死钳住。官老爷一拍响木!”与此同时,说书先生也跟着拍了拍惊堂木。
“道:你私自破坏凶案现场,本官现要将你捉起!放牛娃大喊冤枉,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被关入了牢里。后来,官老爷去万福巷收尸,仵作也跟着去,发现他的哥哥浑身没有一处伤口,是被别人的肠子勒死的。官老爷大怒,回去好好审了审放牛娃,哪知又有一人鸣鼓,说是又死了人!”
“于是事态就愈发不可收拾,有怀孕的妇人被活生生的剥腹取子,肠子拉的老长,也有未出阁的小姑娘被人溺死在自家后院的湖里,死后将身体摆成了奇怪的姿势。也有男人死在了状元楼里,唇色发黑,肚子里满是墨水。”
燕照愈听愈皱起眉,这样残忍的手段简直丧心病狂。
“所以官老爷猜测,这是不是土匪所为,可近些年来平州的土匪搬去了城外西郊的山上,一般不下来祸害百姓。于是有人猜测,土匪是趁三地会师之际藏入军营进城,还有人猜测土匪就在军营里,是将军与土匪相勾结!”
“胡说。”燕照忍不住。
说书先生被呛了一口气:“你这小娃娃,我怎就胡说了。”
燕照梗起脖子:“我就是平州军营中人。大将军做事光明磊落,怎会与土匪勾结。”她站起身,对各位道,“方才大家也听了将军们的事迹,将军百战死,都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哪有什么将军会同土匪勾结,伤害百姓!”
众人沉默,但有人仍叫道:“将军是为了名利!哪是为了我们百姓!”
“放你他娘的狗屁!”燕照怒极,逮着那人就道,“哪个将军不是一级一级从小兵熬上来的,战场上刀光无眼,生死由命,若是有心,何不去读书做官,家中妻妾成群,安享盛世太平!若将军护的是你这样的面慈心硬之辈,倒不如不护!”
大堂内雅雀无声。
有人道:“先前的天策将军也是,这些为将者都是为了我们,刚才那人也是太不知好歹了。”
此言燎原,抨击方才那个人言语的人越来越多。
燕照气呼呼的坐下,方才那人也自知失言,灰溜溜的走了。
燕照屁股一沾凳子,清瘦书生就问:“你是平州营里的?”
三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她。
燕照点头。
蓑衣客问:“你可有做到什么职位?”
燕照答:“只是一个微末小兵。”
清瘦书生点点头:“想来也是。”他拍拍燕照的肩,“你还年轻。”
燕照:“……”
大汉问:“你见过大将军吗?”
“见过。”
“那你帮我问问他像俺这样的上战场能活几天。”
燕照失笑:“好。”
吃饱喝足以后,燕照被众人目送出了酒楼。
她在外边同羲行会合。
他道:“情势严峻,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