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凝出声的时候,一旁侍立的宫女被吓了一大跳。
陛下寝宫总有宫人守着,却没人知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时候溜进来,还大喇喇地,在陛下龙床上睡了整夜!
这可是大不敬!
宫女们连忙跪下,心惊胆战,等陛下发落。
然而,陛下保持着手撩床帐的姿势,却一动不动,只道:“你们下去。”
宫女们连忙站起来,束手离开寝宫,其中一个宫女,在退出去之前,大着胆子抬头一看——
陛下背影十分僵硬,他攥着床帐的手,青筋浮现,似乎在极轻地,颤抖了一下。
好像巍然不动,却又一瞬间,轻易崩塌破碎。
嵇无靖面无表情。
面前女子刚刚睡醒,看来在这里睡得很不错,红润润的脸颊上,还带着一丝枕头的压痕。
她抬起手,揉揉眼睛,斜睨他一眼,发现他始终维持这个姿势,不打算和他再说什么,准备从他撩开一角床帐的空隙,钻出去。
嵇无靖终于动了一下。
他一手按住千凝的肩膀,自己也旋身坐下,少了支撑,床帐落下,两人之间,便处在这密闭的空间。
千凝试着动了动肩膀。
论劲道,嵇无靖真用了力气,她是动不了的。
看来他有话对她说。
千凝觉得好笑,不由眯起眼睛,观察嵇无靖,只是他长睫低垂,遮去他的眼眸子,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忽的,他道:“对不起。”
千凝装出惊讶神态:“这话可不像你啊。”作为皇帝,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怎么会有错,怎么能和人道歉呢?
嵇无靖抬起眼,那眼里,再没有隐隐的纠结,双瞳如墨,像一方深潭,几不可测。
沉静,而带着一丝熟悉。
他低声说:“既是我误会你,那便该由我道歉。”
话音刚落,千凝在他胸口,蓦地看到一丝浅金色的光芒,一把长柄钥匙,浮现在他心口,若隐若现。
她倏地一惊,没想到钥匙会这么快出现,不管其他,将手伸过去,按在他胸膛上。
只可惜,千凝手去捞的时候,那钥匙便消失不见,它好似只是在成型的过程,而不是已经完整出现。
而千凝这一莽撞举动,便是直接把手搭在嵇无靖胸口。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脏跳动的频率,沉稳匀速,但紧接着,变得更重,变得更快。
她眨了眨眼,悄悄抬起眼,对上嵇无靖的眼睛。
好吧,她承认她主动出的手,看起来像是在非礼人家。
千凝:“我说刚刚你胸口有只蚊子,你信吗?”
打破寂静的拙劣借口,看起来更像掩耳盗铃。
于是,他似乎误解她的意思,那双眼中隐隐波动,蓦地攥住她放在他胸膛的手,将她往前一推,自己也倾身而下。
他呼吸沉了几分。
千凝连忙说:“我没怪你昨晚误会我,毕竟,也是我不说清楚。”一句话能解释的事,她就是不说,这不是活该么。
嵇无靖:“我知道。”
千凝又说:“你要上朝了。”
嵇无靖:“我知道。”
千凝纳罕,这嵇无靖……她突然眼前一亮,俏皮道:“啊,怎么,你承认十三了?”
嵇无靖没有直接应。
他目光笔直地盯着她,突然道:“千凝,为我留在这里可好?”
似乎怕她不明白,他又添了一句:“就我们两个人。”
直到以为她离开皇宫,他才明白,他主动让帝王成为主意识,让那个十三藏在角落,只是因为,在这里他是皇宫的主宰,他有了筹码,让她能够留下来。
留下来陪着他。
二十年,他从没发现,做一个皇帝,是这么无趣的事,直到他遵从记忆,亦或者被记忆操纵,定下徐家嫡女为后。
然后那天,掀开她眼前的珠帘,他好像突然找到目标。
这个目标,只是一个人。
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此时的溃不成军,可他不愿意妥协,因为他知道,不管是赵钰,还是十三,他们本身,不可能让她为他停留。
他不想被留在原地。
但终究,这一天还是来了。
即使披着帝王的皮,也再掩饰不了了。
千凝嘴唇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嵇无靖提前开口:“哪怕只是骗我,也行。”
千凝弯了弯眉眼,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两颊的轮廓,手指拂过那俊逸的眉眼,停在略深的眼沟上。
她轻声说:“行吧,我答应你。”
只是谎言的话,她乐意哄十三开心。
嵇无靖也一笑。
那他也乐意,乐意为她做所有事,至死不渝。
下一刻,他心口的钥匙,凝成实物,千凝又一次抚到他心口,拿出那把钥匙。
钥匙冰凉又沉,千凝掂了掂。
嵇无靖低身,千凝仰躺着,他便躺在她身侧,看着她端详的钥匙,不再高高在上,他与她平视,问:“这就是出去的关键?”
难怪总觉得心口有什么快溢出来,原来是钥匙。
他已是十三,自然也记得,他们之前是为了镇压大妖,才被卷入这场似梦非梦的现实。
千凝说:“是,我还要找其他三把。”
嵇无靖说:“我陪你。”
千凝想了想:“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是赵钰,不可乱来。”
浮世里也有自己的运行规则,如果他走了,国家大乱,乃至引发战争,这对在外寻找钥匙的千凝来说,无疑又增加难度。
保持现有的规则,是最好的。
这点,嵇无靖自己也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他语气平淡,说的话却并不平淡:“又是让我等你。”
千凝忍不住笑出声,看来,多次把嵇无靖留在小木屋,他心底里还是挺有怨念的,以前就是压着不说,现在用这个身份,终于和她说出口。
她摸摸他脑袋,语气轻轻,哄道:“不用等很久。”
至多半年,只要出去,他们就能会面。
外头,李福康拉长声音:“陛下,早朝……”
嵇无靖道:“今日不去,你吩咐下去,让朝臣散了。”
李福康噎住,好一会儿没说话,可真是开眼了,除了休沐,陛下居然有不去早朝的时候!
果然娶了皇后就是不一般,一向只把心思扑在政务里的陛下,突然不去早朝,李福康竟觉得分外欣慰。
而房内,嵇无靖对千凝道:“再陪我一天,可好?”
这阵子,他受政务所累,都没好好和千凝过一天,如今知道,她还要出去找三把钥匙,不由提出这个要求。
千凝叹口气,道:“……恐怕不行。”
拿到钥匙后,她可不敢肯定自己能利用好每一天,现在不能浪。
嵇无靖安静了一会儿,不再强求,只道:“好。”
千凝解释的话到嘴边,咽下去,最后再说了几句:“很快的,最晚半年,咱们就又能相见。”而且,这半年,还只相当于外界时间的六天。
确实算很快的。
嵇无靖说:“好,我等你。”
千凝眯眼笑起来。
这一日早晨,嵇无靖旷了早朝,一直送千凝道宫门口,站在城墙上,看她骑马离去的背影,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心口。
好像也有什么被带走。
半年,他可以等。
只是,自千凝走后,这方空间似乎发生了扭转,没有一个宫人,记得宫中曾出现一个胆大包天的徐皇后。
太后和朝臣,仍是催他劝他娶妻,徐漾还是徐家待字闺中的嫡女,关于千凝,只有嵇无靖记得她。
转眼,半年过去,嵇无靖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的夕阳,淡淡地对李福康说:“走吧。”
他是等不到他的姑娘了。
浮世是梦非梦,当他还是十三,沈誉递给他一个手环法器时,就提醒过他,对千凝来说,浮世只是辗转一瞬,而对他们四人来说,他们还有一百多年前的时光,要去熬完。
这是一场长梦,很长的梦。
直到这一刻,浮世和现实融合,他带着十三的记忆,成为帝王。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时间辗转而过时,民间开始流传,皇帝是为一女子,终身不婚,甚至编成戏曲,流传甚广。
在赵钰微服私访的一天,传到他耳中。
彼时,李福康战战兢兢:“爷,这些刁民不懂礼数,是否该……”
轿子内,传来沉稳的声音:“不必。”
他们或许也没传错。
从宗室过继了一个孩子,嵇无靖培养出接班人,国家政事,他不再需要操劳,不过,他总是会在傍晚时分,登上城楼。
到一百零三岁这年,老人面容枯槁,垂垂老矣,仍是站在城楼上,夕阳余晖中,他似一座雕像,风侵蚀出他的轮廓,他被岁月赋予风霜。
他闭上眼睛。
千凝从马上下来,她有点不习惯这交通工具,大腿两侧不舒服,她牵着马儿,在驿站口停下来。
要了一碗茶,千凝摸出嵇无靖的钥匙,端详着。
没多久,她脑海里有了动静,菜菜长长地“呼”一声:“我终于又和你联系上了!按规律,我需要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才能和你说话。”
那也就是,四天才能联系一次。
千凝把钥匙摊开在手心,让菜菜看:“你猜这是什么?”
菜菜:“归一的钥匙!行的,不愧是你!”
千凝:“你说有了钥匙,能知道东西北的方位,我要怎么办?”
菜菜说:“你把你的血滴在钥匙上,让钥匙认主,接着,你握着钥匙,默念方位,脑海里就能有地图。”
菜菜一边说,千凝照做。
千凝出皇宫,不是没有目的的乱走,她选的路,号称梁国通衢,能够最快通往其他几个方向。
此时,她脑海里漆黑一片,多了四个亮点——其中一个蓝色的亮点,是她自己,因为她走动的时候,亮点是动的。
其他三个亮点,都是金色的,代入地图,一个在梁国,一个在商国,还有一个……在动?
那个在动的亮点,正在匀速朝她这里移动。
而且,那位置离她是越来越近,千凝不由猜想,可能是哪个方位的人,一进来不像嵇无靖迷失了意识,而是主意识就是现实的自己,又用各种方法,知道她的位置,所以主动来找她。
好事,这样就大大地省力了!
千凝不由松口气,她只需要去找梁国的,和商国的。
她以前听说菜菜科普过,陆决是梁国人,所以,在梁国的应该是他,那接下来就剩两个人选,沈誉或者天臧。
第二日天一亮,千凝在模模糊糊中,感觉到房中有人。
她立刻警醒,从床上蹦起来,便看到一个少年正背着手,坐在她窗台前,似乎是百无聊赖,正盯着街道早起的贩夫瞧。
为求方便,少年头发简单扎成马尾,他身穿厚重的玄色衣裳,然这颜色,并没有压住他的气质,反衬托出那一抹风发的意气。
听闻动静,他回过头,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阖,眼皮褶子较平日多出一道,深浅均匀。
他展眉,唇畔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
千凝笑了:“沈誉?原来这时间段,你看着也就十五六岁。”
沈誉说:“按我在浮世里的年纪算的话,我确实十五六。”
嗯,十五六的沈誉,筑基的修为,真不错。
千凝走过去,手搭在他肩膀上,口吻熟稔:“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啊。”
沈誉说:“从你拿出钥匙之后,我就……”
话说一半,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砰”地一声,沈誉后脑着地,千凝一个过肩摔,将他撂倒。
这还不算,她将他双手反剪,锁死在地板上。
新仇旧恨一起算,千凝牙痒痒:“崽子,等了好久了,早想打你一顿,你完了我跟你说。”
沈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