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条逶迤的绿带有节奏的前进着,仿佛一条绿色的毒蛇,鲜艳的红舌藏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村口老人定睛一看,揉了揉老花眼:“又来了。”
是的,又。
以前,小海燕村下放几个京市来的“臭老九”,他们还专门来斗过呢,什么听过没听过的整人“游戏”,他们都弄过,其中有一个就被逼疯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大槐树下那个痴傻的身影,目露同情。
也不知道,这次又是谁遭殃。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顶1……”慷慨激昂的歌声中,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穿着绿色军装,挎着绿色书包,就这么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走进了小海燕。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不过,也有个不像学生的,三十出头的男人,绿军装兜不住他鼓出来的肚子,最后一个卡扣的皮带也系不住他的裤子。
领头的年轻人上前,“啪”敬了个军礼:“同志你好,我们是红星县斗天会革命小队的战士,你们是小海燕生产大队吗?”
老人目不斜视,不说话,还“tui”了一口痰。
“同志,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主席的最高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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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耳朵听不见。”有个牙掉光的老太太,口齿不清的说。
司旺八不耐烦地走上前:“刘向群你跟他们废什么话,不是聋子就是瞎子的,我知道安然家住哪儿,咱们直接杀过去就是。”
这人姓司,家里兄弟几个排行第八,所以叫司旺八,以前一直没钱娶媳妇儿,光棍打到三十岁,终于遇上个寡妇。寡妇颇有姿色,男人死了好几年,以前还在县城里开了家米店,后来公私合营被政府买断后得了老大一笔钱,政府还给分配了好工作,就在县粮站工作,那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寡妇虽然快四十五岁了,可耐不住她工作好,又有家业,司旺八牙一咬,眼一闭,咱俩结婚吧!
当然,寡妇的儿子也就比司旺八小两岁,他知道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所以别的都不在乎,就想弄个工作,弄点钱,以后好养老。
在国营饭店虽然说出去难听,只是个扫厕所的,可他终于是脱离农业户口了,哪想到还能遇到大.革.命,那就是他翻身改命的机会啊!
“司大哥,市革委会说了,咱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尽量能教育的教育。”
“她安然就是个,教育个屁!”司旺八气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年轻人,自以为上过几天学,知道几个字儿,就整天“红头文件”“上头指示”的,不就是看不起他不识字嘛。
他司旺八不识字,不也当上副会长了吗?不也把那些文化人弄去挑大粪了吗?
刘向群是挺看不上他的,可没办法,他这会长还没他副会长有威信,因为他总是带着“战士”们斗人,哪儿有个家产丰厚的资本家余孽,哪儿有个小富.农他一清二楚,每次跟着去的人都能或多或少搂点东西,既干了革命,又填饱肚子,谁不喜欢?
司旺八推开刘向群,大踏步往包淑英家奔去,平时熙熙攘攘的村道,此刻连一只狗半只鸡也没有,整个村子仿佛被一团乌云压顶。
安然可就不一样了,她淡定极了。把铁蛋牛蛋叫回家,将小猫蛋捆他们身上,重要的存折收音机自行车这些,全都挖个地窝子,藏好啦!
粮食和米面油嘛,本来也没多少了,和着五只花花姐妹团一起她全拎去姜书记家保管。顿时,家里就只剩几个空柜子啦。
斗天会刚杀到,姜书记和赵队长也带着几名民兵赶到,忙着给小将们倒水,搬板凳。“同志们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咱们队的社员要有谁做的不对的,你们传个话就是,我们保准把他教育得妥妥的,哪用你们跑这么远。”
“就是就是,咱们姜书记是这石安公社学习最高指示学得最好的。”
“呸,不就会背几句语录嘛,谁还不会似的。”司旺八总觉着赵队长是在讽刺他不识字没文化。
“少套近乎,哪个叫安然的,给我出来。”他往院子里一坐,老太师似的,声如洪钟。
村民们陆陆续续赶到,有看热闹的,有真心替安然担心的,也有害怕事情会连累到整个生产队的……毕竟,她现在可是会计,经手的事儿不是一件两件,要真查起来,所有人都得配合。
“哪个王八在叫我?”
哄堂大笑。
因为司旺八司旺八,背后谁都叫他死王八。
“你!”司旺八气得脖颈上青筋直冒,气势高昂,义愤填膺地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们是领袖的好同志,人民的好战士,我现在代表最高指示批评你,你的所作所为……”
“等等,最高指示我知道,具体是哪一条?”
司旺八平时只管斗人,但凡提到“最高指示”,谁也不敢还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问住的。当然,他不慌,他有的是帮手。
“刘向群同志,请你转达最高指示。”
刘向群给他指使懵了,本来这一次来就是以谈话为主,哪来的指示,那不过是噱头罢了。
安然总觉着,这个叫“刘向群”的小同志她有点眼熟。重生以后她肯定没见过,这可以肯定,但上辈子见过的人太多了,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而且,这种眼熟还莫名的带着点心疼,居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因着这层关系,安然也不愿为难他,对着司旺八说:“既然你要批.斗我,又传达不出最高指示,那你就说说,我有啥错处吧。”
“大家看她家里的摆设,这样的三门柜六斗柜,不是资本主义作风是啥?你身为小海燕生产队的会计却生活奢靡,一点也不艰苦朴素,一点也不同情劳苦大众。”
这些,其实都是何宝花事先打听好,告诉他的,就防着临场找不到批的点来。
果然,斗天会的人和小海燕社员们伸头一看,她们屋里摆设真不赖,哪里像别的农民家庭,一贫如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些贫苦出身的年轻人,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一种叫“阶级认同感”的东西冒出来。
“你知道我的这两件摆设怎么来的吗?是我没有住处,我的父亲阳三棉优秀党员安容和同志同情我,赠予我的,我没有花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如果送我家具也有错,那就是人理常伦,骨肉亲情也有错,那你们应该去批安容和同志,而不是我。”
“可不是,人家亲爹给的,你还有啥说的。”
安然笃定他司旺八还没这个胆子动阳三棉的人,因为今年的棉纺织生产是整个阳城市的工作重心,上头地委书记市革委会都保着他呢。再说了,就是真去批了,以徐红梅和安雅的本事他们也只能铩羽而归,搞不好还得损兵折将。
这俩人坏是坏,为了她们的既得利益绞尽脑汁,但在她们的保护下,安容和上辈子可是安安稳稳退休,寿终正寝的。
司旺八噎住,优秀党员,还是副厂长,那可不好办,没想到这小会计还真是牙尖嘴利。对于一个几乎没铩羽过的人,现在这种状况挺不好受,社员和小将们全都眼巴巴看着,等着他要回句啥呢,可除了无能狂怒,他居然屁也放不出一个。
“主席尚且说自个儿有个原则,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多多散步,劳逸适度2,你怎么就怒成这样了呢?你看看你那屎肚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民脂民膏,主席尚且基本吃素,你比他老人家吃得还好,你哪来的脸说你艰苦奋斗!我看你就是好逸恶劳偷奸耍滑不干人事!”
字正腔圆,声音又大又清脆,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安然保证让所有人都能听清,她就是要让这些穷苦的,挣扎在温饱线下的人看看,他们跟着革命,跟着“造反”,造得肚子都吃不饱了,带领他们的的人却吃得满脑肥肠,他们图什么!
尤其那刘向群,瘦巴巴一小伙子,两条大腿捆一起还没人司旺八一只胳膊粗,人倒是长得不赖,眉清目秀的,就是脸太黄,黄里还泛着青,像个放了三个月即将要发芽的瘦土豆。
安然指着他说:“刘向群同志,你高中毕业几年了?”
“三年。”
“那我问你,你现在哪儿上班,什么单位?”
哪有啥工作单位啊,这些人都是高中时期就是红.卫.冰主力军,毕业也不插队,被司旺八纠集着斗天斗地,东家混两顿,西家混一餐,别说工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看,说不出来了吧,你们一个个年轻力壮不参加劳动,不事生产,祖国缺什么你们知道吗?”
大家都不说话,只有司旺八还梗着脖子,呼噜呼噜癞似的喘气。
“国家不缺跳梁小丑,缺的是粮食,是钢铁,是纺织品,是汽车,是坦克,你们这么一天天斗这个整那个的你们是能给国家整来粮食还是钢铁,啊?”
青年们垂下了他们骄傲的头颅。
这两年大环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好转,全社会已经从革命的疯狂中清醒过来,该干嘛都干嘛去了,就他们,其实人之初性本善,他们也知道这样做好像不对,要真是坏分子也就罢了,可副会长支使他们斗的,都是些什么人?教师、医生、公安、工人,任何一个放在外头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们想过没有,你们吃着国家提供的粮食,干着阻碍国家前进的事,你们配吗?”安然直接骂了一句,“小小年纪,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有力气使不完是吗?是国家让你们吃太饱了吗?”
对不起,她实在是气死了!要是将来小猫蛋敢玩这些她打断她的腿腿。
社员们只知道安会计泼辣,但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泼到这程度,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天会都敢骂,骂个狗血淋头,骂到不敢回嘴。
姜书记悄悄抹了抹眼睛,这么多年啊,终于有人敢这么骂了,骂出他的心里话。
眼看着自己来了半天啥也没办成,司旺八眼珠子一动,忽然想起何宝花说的,这个安然是城里来的,细皮嫩肉吃不了苦,经常逃避劳动……“安然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别人是先礼后兵,他是硬的行不通那就软的,而在安然看来这不就是赤.裸.裸的怂包蛋一个吗?
对怂包蛋,就要趁胜追击,一压到底,搞到他破防:“有事在这儿说就是,孤男寡女进一个屋想像什么话,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众人大笑。
司旺八冷哼一声,小声说:“你很想回城吧,如果我没记错你原先可是非农户口,还是效益最好的阳三棉,我有办法把你弄回去,只要……”啥叫循循善诱,这就是。
这年代,多少人做梦都想农转非,而安然能转回去不仅她自个儿受益,以后小猫蛋上户口也是随妈的。他原本以为,安然必将感激涕淋,然后他就正好提出……
这不,安然居然对着他浅浅的笑了笑,司旺八整个人仿佛触电一般怔住。他正值壮年,天天面对着四五十岁的老妻,现在忽然看见个漂亮的,鲜活的,仿佛带刺玫瑰一样的女人,他整个人都傻了。
忽然,安然眼睛一亮,大声道:“妇女同志们咱们快谢谢司会长,掌声响起来。”
大家不明所以,但都听安然的话听习惯了,一经带头,院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把个司旺八捧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听说咱们的妇女不辞辛苦的开垦荒地,司会长大为震动,刚刚司会长主动要求带着斗天会的小将们帮咱们开荒,不开出三十亩地他和兄弟们绝不离开,他势要将自己青春的汗水挥洒在咱们小海燕的土地上。”
啥?给开荒啊!
陈大娘鸭蛋妈为首的妇女们高兴疯了,她们正愁没劳动力开荒,瞌睡居然就有人送枕头来,一个个高兴得脸色涨红,双眼冒光,看着他们不是人见人恨的红小将,而是送温暖的八路军啊。
快乐是会传染的,斗天会的小将们再怎么争强好斗,那也是一群孩子,看着一群跟他们母亲姐姐差不多年纪的妇女流下开心的泪水,他们也被感染到,不管不顾的鼓掌,司会长实在是太好啦!
于是,铺天盖地的掌声淹没了司旺八,当着这么多人,他“说出来的话”还能反悔吗?
安然指着后山,“咱们队土地少,吃不饱,要是能有你们加入,帮他们吃饱饭,主席老人家在京市知道也会感谢你们,这样的你们是人民的好卫兵,好战士。”
“走啊兄弟们,咱们给小海燕的社员们开荒去!”刘向群高举拳头,斗志昂扬:“你们队去哪儿领农具?我们现在就开干,走吧司会长。”
司旺八苦着脸,就这么在众人的欢呼雀跃中,众星拱月的走向了后山,那儿有几座山头的荒野等着他们。
年轻人有使不完的力气,这是真的,大小伙子们一个个正是挣满工分的年纪,两三个妇女合力都抬不动的大石头,他们一人抱一个,扔。
妇女们锄不动的沙石地,他们一锄头下去就能把盆大一块土坷垃翻过来。
反正,四十多个斗天会小将们,干得风风火火。因为他们相信,司会长说是为人民服务那就是为人民服务,种地也是干革命!
“安会计你说那群红……是不是有那个,毛病?”鸭蛋妈开心了几天,本以为过过瘾也就回城里过好日子去了,怎么还越干越起劲?一个礼拜就把她们一个月才能干完的活给抢光了。
这,让她们接下来干啥呢?没活干她们就没工分啊,安会计小本本上可是记着呢。
“对,而且病得不轻。”
“还真是啊,那你说是啥病?真想让我家鸭蛋也生这个病。”懒蛋是真懒,整天不见人,让他带一下妹妹小糖妞他说他是男人,咋不看看人比他还小的铁蛋,整天把小猫蛋兜在身上。
“中二病。”
“啥,中啥?”
安然笑笑,也不好跟她解释:“你们就放宽心吧,该干嘛干嘛,只要安安心心等着种药就行。”
“那他们的伙食……”家家户户的粮食都金贵,其实打心底里是舍不得给外人吃的,可他们又是在帮她们干活,不给又不像话。
“那天司会长不是说了吗,他们自带干粮,不能因为为人民服务就拿老乡的东西,坚决不拿咱的一针一线是铁的纪律。”
鸭蛋妈咋舌,“他说过这话吗,我咋没印象?”
安然赶紧走了,这人还真认死理。反正她才不管他们吃啥,以前从别的“坏分子”家里薅的东西,够吃好几个月呢。
***
惊蛰过后,村里人的日子终于好过些了。雨水一下,山上绿起来,小野菜们一个个害羞的娃娃似的,冒出了土皮,终于有绿色菜吃啦!
种下去的药材都露出嫩生生的尖尖,周围用竹子编的围栏围上,以免放牛娃不注意,让牛啊羊啊驴子啥的吃了它们。竹篱笆里头是药材,外头安然就让大家种上爬藤的瓜豆,茄子辣椒,小葱大蒜,一切能吃的蔬菜。
因为这是整个妇女生产小队种的,成熟以后也是大家一起按工分分配的,又没拿去卖,又不独属于某个人,完全符合国家政策,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
那嫩生生的瓜藤爬满了竹篱笆,开出黄色的毛绒绒的小花,路过的看见,谁不羡慕嫉妒恨呐?
“妈你说安会计那脑子,咋就能想到这么多招儿呢?”金蛋妈妈,每从药材地边经过一次,就得感慨一次。
“哼,不就几个瓜瓜豆豆的,咱家自留地没有?瞧你眼皮子浅成啥样。”何老婆子心里正酸着呢,凶巴巴地说:“你有那闲工夫,赶紧把自留地侍弄好。”
“那你咋不侍弄呢?整个村里也没你这么享福的老太太,五十岁不到呢就不用上工了,啥都指派着咱们做,你说……”
“嘘……你能不能小声点,我不上工,可我工分一分没少拿啊,你有个屁的意见!”
金蛋妈撇撇嘴,好吧,看在她还真没少挣工分的份上,就不跟她掰扯了。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妇女小队的瓜瓜菜菜,总感觉没参加这个小队就是最大的失误,失误到家了!
为啥?
因为啊,她姐姐嫁在市里第三棉纺织厂,一家子工人,条件挺好,平时啥也不缺,就缺点她们农村人的新鲜蔬菜,每年她都给送不老少呢。
可家里种的终究有限,婆婆又整天只记挂着小叔子,有啥好的都搂他们怀里,就说院里那圃韭菜吧,明明是她天天烧火盆子盖稻草精心伺候出来的,她姐没吃上一口,却让小叔子吃了,你说气不气人?
可婆婆又是村里第一泼妇,她惹不起,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了。
铁蛋最近可是牛气冲天了,他吃土豆不是快吃吐了嘛,安然就让他去挖野菜,那肥嘟嘟的蕨菜杆儿,刚有巴掌高就让他掐了,还有那嫩绿的蒲公英,每天都能摘满满一筐野菜。
大家都缺绿色蔬菜吃,上山的孩子那可真是太多了,唯独他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安然夸过几次,他尾巴都给翘上天了。
这不,今天更过分。眼看着村小要开学了,安然就准备把他送进去,已经做过很多天思想工作,眼看着就快成功了,今儿他忽然嘴一撇:“不去,我不上学。”
“嘿,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说给你一天时间想想就答应我吗?”
“我就是不想读书,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了,书里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多人物,都是你在小海燕村里看不见的风景……你每天捡粪挖野菜就有意思了吗?”
“谁说我要捡粪的,我再也干这个了,我要……”他忽然就不说了。
安然那个气啊,她上辈子是真发号施令惯了,上至各级领导公司股东,下至家里的司机保姆,就没有谁敢不听她的。对铁蛋,她已经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哄了又哄,威逼利诱全用了一遍……结果他临阵反悔。
“何铁蛋,我警告你,别跟我谈条件。”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他撅着翘乎乎的屁股蛋,跑了。
孩子上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安然决定了,铁蛋这家伙就不配民主,没商量的份儿,等开学就给塞教室里去。
她最近还有别的事要忙,司旺八快被她榨干了。她怎么搞的呢?每天亲自上山监工,名义是指导小将们开荒,实则监控司旺八,他但凡有想跑的苗头,安然就堵上去,总得大声吆喝着跟他说话,他的得力干将们顿时将他众团星团拱围月住,插翅难飞。
他要是想趁上厕所或者休息时间跑路,安然只要一声哨响,出村的各个要道路口就会有妇女等着他,将他客客气气的“请”绑回山上,“司会长走错路,在外头绕了一圈,差点儿让母老虎吃了,咱们这一带的老虎啊,那是能吃人的。”
他要是想躲个懒,陈大娘就哇叽哇叽骂“那么大个男人屁用不顶,只会吃软饭”,别问,问就是骂别人,可所有人分明都在看他呀!
短短二十多天,他真是度日如年。
当然,他不在,国营饭店不能没人,何宝花带着她婆婆来找了两次,都没能见上人,就让安然打发走了。
铁蛋罢工,连小猫蛋也不带了,说是妹妹老抓他头发,这下,安然不仅要监工,还得带上小猫蛋。最近她双手的抓握力大大提升,见啥都得抓一把,经常是把铁蛋的头发抓疼了自个儿却不知道,哥哥凶她她还以为是跟她闹着玩呢。
为了头发不遭她的毒手,安然只能把她兜胸前,“你哥都让你抓得受不了了,小坏蛋。”
“咯咯,咯咯。”
“铁蛋是哥哥,那我是谁呀?”她摸了摸女儿白乎乎的小手臂,总感觉没以前胖了。
“木啊”
“妈妈,妈妈,是妈妈呀。”要说不失望是假的,自从上次无意间叫出一声“妈妈”后,安然耐心教了两个月,可她的小嘴巴就像被封印住一般,怎么也学不会。
不过,跟鸭蛋家的小糖妞比起来,小猫蛋的手脚非常利索,已经能够扶着板凳慢慢地站起来了,听说糖妞有她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站,只会坐呢。
正想着,牛蛋哒哒哒跑进来:“安阿姨,那个人又来啦。”
“哪个人?”
“就是那个,死王八家那个老娘们。”
安然给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许说人老娘们,说一次我打一次。”
牛蛋不服气,“你老打人,我又不是铁蛋,才不当你家小保姆。”
安然没时间跟他斗嘴,因为黄老太太来了。
这位黄老太太快五十岁的人,一套的确良衣裳,一双绿色的散发胶味的解放鞋,头发梳得光溜,露出一个跟伟人一样的额头,看起来倒是个挺正派的女人。
安然挺想不通,这样的老太太怎么会跟司旺八那样的货色结成夫妻,这年龄差距也不是一般大啊,说姐弟恋都不好意思。
“安会计你好,希望你别见怪,我又来打扰了。”
安然还没说话,她又非常抱歉地说:“我这次也不是要让你为难,是这样的,司会长不在,二食堂总没个主事人也说不过去,下头厨师收银员和服务员大小也有二十来号人,没个人管着我担心要出事。”
“你看这样行不行,司会长已经知道错了,也为人民服务了二十三天,我相信他的表现应该不会太差,你们开荒的工期还剩几天,我能不能算成钱给你们?人我先领回去。”
条理非常清晰,安然感觉黄老太太是真不错一人,前两次跟何宝花一起来,都是何宝花又哭又闹,只有她非常淡定的站一边,这个“丈夫”回不回去,似乎不重要。
“那你一天补多钱?”
“是这样的,他在单位一个月工资是四十八,相当于一块六一天,你们还有几天工期?”
四十八其实不低了,再加饭店福利待遇好啊,随便带点边角料回家,家里都不缺吃的。而安然的药材地,当时说好的三十亩其实已经快开完了。
“老太太您也知道司会长是斗天会的副会长,他在里头可是领头羊,是其他小将们的奋斗动力,精神力量源泉,他要是回去了,其他人群龙无首,我这儿的工作就得全部荒废,毕竟当初是他拍着胸脯像主席老人家保证过的,这要完不成就是对主席撒谎就是对组织……”
“行行行,那你看一天三块钱怎么样?”真是怕了她这张嘴,深谙“上纲上线”精髓。
“可以。”安然顿了顿,“但得是每人三块,他一走,跑了几名小将我就收几个人的钱。”
那要是全跑光,岂不是一天就要收他们一百二三?黄老太太修养再好,也给气歪了嘴,“安会计,做人没这样的,啊,咱们乡里乡亲,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我就是能,就凭他当着全体社员和小将得面拍胸脯保证过的,主席老人家教导我们……”
“行行行,那你说吧,还差几天。”要论背语录,黄老太太也不差,可她现在没心情。
“荒地开出来,还得把土筏子薅碎,打平,把草根草种晒死,再堆上底肥,才能种植作物,完成这些工作,少说也得一个礼拜吧。”
“安会计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安然笑眯眯的,她就喜欢看别人讨厌她又干不掉她的样子,“您要觉着多了,那就再耐心等几天呗,如果他们不偷懒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工作。”
黄老太太,生平第一次,差点被气死,她恨不得狠狠的撕碎安然那张笑脸,可是,一想到这次来的目的,她只能深吸一口气,“行,那你说吧,我总共给你多少钱,你才愿意放人。”
安然伸出一个巴掌,“先给五百,要有人中途逃跑或者消极怠工,再加。”
五百块啥概念呢?这年代娶个媳妇儿也就几十块,就是招个上门女婿也不过百来块,有这钱黄老太太都能重新给自己找个小丈夫了。安然其实就是想赌一把,看自己的猜测对不对。
果然,黄老太太想了一会儿,“行,我现在给你钱,你把他带来,我得看看他是不是全须全尾的。”
安然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赌对了,这老太太今儿是带着足够多的钱,誓要把人接走的。可据她了解,司旺八就是个厕所经理,压根不懂经营管理,每天去了单位就是喝茶睡大觉,饭店真正的管理还得靠全体职工的自觉。
有他没他,其实一个样。
甚至说,其他职工还更宁愿他不在的,因为少了个屁不懂还指手画脚的上司,谁都痛快。
黄老太来了三次,从来没问过一句司旺八的身体怎么样,吃住在哪儿,条件怎么样,对这个“丈夫”的关心,还不如身为儿媳的何宝花。
她急着把他接回去,是为什么呢?
这得从司旺八的“作用”上来看,他不识字,典型的不学无术的光棍流.氓,再加上他斗天会副会长的职务,这样的人最适合干见不得人的事,尤其是斗人。
安然笃定,黄老太把他接回去,肯定是要让他搞谁。
秉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安然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们要斗谁,但她最擅长的就是给人添堵,尤其是这俩老王八。
“老太太,您想过没有,他不回去,其实也是好事一桩。”
黄老太太急着接人走,不怎么耐烦,“何以见得?”
“因为他要是不回去,或者回不去,您的儿子不就能去顶他的饭店经理了吗?”
黄老太一顿,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男人,尤其是这种年龄差距挺大的小丈夫,要说感情是没多少的,最重要的还是已经成年的儿子。
安然早就打听过,何宝花的丈夫黄光荣,年龄只比司旺八小两岁,现在没有固定工作,正在粮站给人当搬运工呢。工资低不说,还非常累,作为母亲的黄老太,肯定想给他跑个工作。
“家里已经有现成的工作岗位,您又何苦到外头费劲跑?”安然羡慕的喟叹道:“多体面一份工作啊,工资高,福利好,工作轻松还离家近,多少人挤破头还挣不来呢。”
随即,貌似无意的,她话锋一转,“如果顶不了饭店经理,那顶斗天会也行,毕竟是副会长……”
“不行,我儿子不能去斗天会。”黄老太刹住话题,把桌上的钱又收回随身带的绿书包里,“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急事,我就先走了,别跟他说我来过,啊。”
“好嘞,您好走不送。”
大概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事了,不过,放心吧,她安然绝对不会让他们干成的。
说话的工夫,小猫蛋已经睡着了,脸蛋趴在妈妈怀里,呼噜呼噜,两个小拳拳虚握着,像一只乖兮兮的猫崽崽。
而就在这时,陈大娘忽然神秘兮兮的赶来:“小安,小安,你男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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