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安然去市机械厂找吕和平的时候,其实就想去“看看”刘美芬的,但因为忙着跟踪吕和平,当天没去成,后来安然又去了两次,结果却都没看见她,等再去的时候就听说她搬走了。
这就是一条自己“养”着的毒蛇,安然虽然啥也没开始做,但她就是知道她的动向,她的一切。譬如,出狱后她过得很不顺,婆家不要他,智障儿子带头把她赶出家门,就连当初掉包失败的女儿,现在叫刘雨花的,据说也不待见她,反倒跟新进门的继母亲热得很。
那新继母听说也不赖,是刘家附近一个生产队的生产队大队长的闺女,娘家还有俩哥哥是在公社和县里,还真是刘美芬动不了的人物。
这不就是众叛亲离吗?刘美芬也不是能被这么点挫折打倒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离家,来阳城讨生活。先是租住在机械厂附近的枣子巷里,后来搬到市拖拉机厂,这三个月都住在市拖拉机厂的家属区。
她一农村妇女,怎么就能住到拖拉机厂家属区呢?安然知道,那是因为她在监狱里的时候认识的一个狱友,狱友曾经是市拖拉机厂的家属,因为犯了点事进去,也跟拖拉机厂工人的丈夫离婚了,现在出狱后离婚不离家,住还是住一起的。
刘美芬无处可去,婆家不要,娘家不认,最后腆着脸求到狱友这里来,不就有了个落脚之处了吗?
安然看着她白白的尚有两分姿色的脸庞,不得不说,虽然五官不怎么样,但在阳城这样的地方,只要皮肤白,就能胜过很多同龄人了。要是再会打扮一下,爱干净一点,走路上都是会让人多看两眼的。
而刘美芬就是这样的人,虽然蹲在一棵大柳树下卖东西,劳改还是受了点苦的,看起来比上辈子见面的时候瘦多了,一米六五的人顶多九十斤。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一条藏蓝色的工装裤,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耳后,仿佛一朵随风招展的梨花,惹得好几个倒爷都在打量她。
她也乐得享受这样的“待遇”,时不时跟人温声细语几句,眉眼含笑,好一朵既苦涩又坚强的白梨花。
她跟前的箩筐里,是一筐黄橙橙的成年□□头大小的水果,有点点臭,问是啥怎么卖的人很多,可买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安然也没必要再躲了,径直走过去,直接问这是啥,怎么个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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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芬听见清脆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觉着这个小女同志漂亮得不像话,像一株带刺的玫瑰,红的鲜艳,绿的生机,脸上还有那种幸福妇女才有的红晕……关键是,这个女人她还记得,当初为了找一个能换回家的健康孩子,她找了好几个,这个安然生的孩子就是最合适的。
如果成了,现在刘家享福的就是她,她不仅不会坐牢,更不会成为丧家之犬!而且看样子这安然现在是个干部,那她的亲生女儿也不算吃苦,说不定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以后她再笼络一下,说不定还是跟她这亲妈更亲……或许,连安然的家业,她也可以笼络过来。
可惜啊,阴差阳错抱错了孩子,抱成一个公安家的孩子,不然她也不至于坐了五年牢,还失去了原本幸福的家庭。
所以,刘美芬是恨安然的,不仅恨她,也恨严厉安和胡文静,当初要不是他们追上去,要不是他们咬住不放一定要给她惩罚,她就只是把孩子“抱出去”一会儿,远不至于坐五年牢。
安然表面很平淡的看着她框里的东西,其实却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心道:你他妈还有脸恨我?恨我啥?恨我没傻乎乎的把孩子送去检查被你们掉包?恨我没乖乖把孩子放床上等着你们来偷?这辈子不亲手弄死你,算我安然白活一场。
但她现在的城府,已经不是上辈子了,她只是笑着问:“你认识我吗?”不然你盯着老娘看个锤子哦。
刘美芬收回失态,不好意思的笑笑:“没,没,我就是觉着妹妹你看着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是吗?我倒是第一次见你,你最近新来的吧?”安然当然知道她是在试探,装没见过,谁还不会啊。
刘美芬一听,不认识她啊,更加确定当年她的事情没败露,虽然第一目标是她的女儿,但这种对方不知道的感觉还挺爽的,她有一种“先知”的优越感,她可以像一条毒蛇一样躲在暗处,一明一暗,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咬上一口,死死地用毒牙撕下一块肉来,那感觉得多美呢?
她光想想,心里就乐开了花。
安然把她的喜色尽收眼底,面上还是很好奇的问:“这是什么东西呀?能吃吗?”
“芒果,南方来的水果,可好吃呐!妹子你要的话就六块钱全拿去吧。”贵是贵了点,但阳城没这种水果,卖的就是一个新奇。
安然拿起一个闻了闻,皱着鼻子说:“这是啥味道哟,咋有点臭呢?真能吃?”
“真能,不臭,你闻习惯就不臭了。”刘美芬很想把这堆臭东西卖给她,看得出来这个安然生活条件优越,手里肯定不缺钱。
当然,她嘴上说不臭,可实际都屏着呼吸呢,要不是实在没钱了,她至于来卖这堆臭东西吗?真是臭得她人都快昏过去了。
安然嫌弃道:“就这样还卖六块钱?太贵了吧,能不能吃还不知道呢。”
“能吃,真能吃,很甜的,不行就五块钱一筐吧,我这儿满满一筐,后头还有一筐呢,一共算你十块钱怎么样?”
安然看了看,芒果是真的好,黄橙橙的,熟得透透的,有个别已经有黑点黑块了,再多放几天就要坏了。两筐加一起,至少得有三十斤吧,相当于三角钱一斤,其实不算贵。
毕竟,这可是芒果啊,阳城人听过见过却没吃过的大名鼎鼎的芒果啊!
但安然不会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一分钱,冷静道:“一共六块钱,卖我就挑走,不卖就算。”
刘美芬没控制好表情,已经瞪了一下,又立马垂下眼睑,“行,六块就六块。”总比卖不出去强,再这么放着,没几天就坏了,到时候她连一分也得不到。
安然看她这样子,以后还会常来这附近卖东西的,也就不啰嗦,猪要养肥再宰。
挑着一担黄橙橙的大芒果,刚进大院,银花几个妇女就“哎哟”叫起来,“小安你这担的啥哟?”
“听说是芒果,我也没见过。”假的。
安然放下担子,挑出一个好的大的,用她们削水果的小刀削开,还没切成小块呢,有几个妇女已经捂着鼻子躲开了,“哎哟你这啥,咋这么臭呢?”
在不喜欢芒果味的人鼻子里,这就是仅次于榴莲的臭了吧。安然上辈子就非常喜欢吃芒果,简直是芒果狂魔,可惜宋虹晓不仅嫌臭还过敏,她从来不敢让这种水果出现在家里,早知道是白眼狼,她就应该敞开肚皮吃,老娘的房子里,老娘自个儿挣的钱,你爱吃不吃,不吃滚出老娘家门!
这一次,她要敞开肚皮满足自己一次,好好弥补一下。
几个妇女最近在忙着做枣糕,她们做的枣糕料足味儿正,巴掌大一块漂亮的油纸包起来,味道好,卖相也好,几乎是供不应求,还没出锅呢,就已经让百货公司和各大厂食堂工会预定了,拿去当福利发给职工,既实惠又体面。
毕竟,这个年代物质生活还是匮乏,一个罐头东家送西家,西家又送王家,王家送李家……过不久,七弯八拐又能回到东家手里,很大概率已经过期了。但送枣糕不一样啊,都是现吃的,能久放的糕点价格也比罐头便宜,很少会出现舍不得吃得留着走亲戚用的。
宝英顺手塞了两块枣糕给安然,冲她眨眨眼,安然本来是不占这种小便宜的,只能笑笑收下走了。家里,兄妹俩正在院里乖乖写作业,黑花趴在妹妹脚面前,下巴托在前爪上,舌头长长的伸着,喘啊喘的。
安然把枣糕一人给他们分了一块,让洗洗手来吃,作业待会儿再写。
“妈妈这是啥?咋一股汽油味?”铁蛋看见那黄橙橙的芒果,捏着鼻子很嫌弃。
“你猜猜看呗。”
小猫蛋一看,眼熟啊,“这是芒果,我在酱油姐姐家看见过的,照片里,哥哥你也看见了你忘记了吗?”
铁蛋想了想,“芒果?是贺阿姨她们厂的芒果吗?”瞬间,鼻子也不捂了。
六八年的时候,有一国外交使者来咱们国家,给咱们主席送了几个芒果,在京市的芒果那可是真稀罕啊,贺林华作为劳模上京,不仅跟主席握上了手,还得到一枚代表和平、富饶的芒果。她没吃过,也不敢擅自吃,一路闻着芒果香,给带回了木材加工厂,可加工厂也不敢吃啊,再放干脆就坏了,可惜死了都,正巧有人画过那枚芒果,就提议干脆做成模型,以后供全厂工人欣赏。
于是,木材加工厂现在就有一颗模型芒果,而贺林华作为得到芒果奖励的劳模,是照过相的。
刚好两个蛋去廖星月家就见过那张挂在最高处最显眼处的照片,小猫蛋直接拿起一个,也不洗,更不知道要削皮,直接啃上了。
安然本来还想说先给他们稍稍吃一点试试,看会不会过敏的,人兄妹俩才不管,别说过敏就是过刀子也得吃。
安然:“……”
不过,人类对吃的总是能无师自通,他们啃了几口发现皮不能吃,就用刀子削了皮,抱着里头的果肉就啃,又香又甜,汁水饱满,“妈妈好吃。”
“真好吃!真不愧是芒果。”
安然被逗笑了,什么“真不愧是芒果”,这两个字很有名吗?
“妈妈你不知道,上次贺阿姨跟我们说,说加工厂的叔叔阿姨们,非常非常喜欢芒果呢。”小猫蛋啃得一张脸都是黄橙橙的,一咧嘴,小牙缝里还挂着几根芒果纤维。
小姑娘最近开始换牙了,一张嘴有好几个缺着的地方,说话也有一点点漏风,她跟其他小朋友一样,都不爱笑了。笑也是抿着嘴,不好意思露出老太太一样的口齿。
安然也不帮忙擦,反正吃这种水果,想要爽就斯文不了,衣服脏也脏了,就让他们吃个痛快吧。
“妈咱们市还有芒果牌香烟呢,就是贺阿姨他们投票选的名字。”
原来,在阳城市,这个年代的“芒果”跟“熊猫”一样有名,简直就是一张人人都爱的名片。可惜,虽然知道有名,可真正见过或者吃过芒果的人却不多,不然品相这么好的果子,又怎么会卖不出去呢?
“妈你咋不吃呢?”铁蛋又啃了一个,打个香喷喷的芒果嗝,“你也觉着闻着像屎吗?刚开始是有点屎臭味,但吃着没有哦。”
安然:“……”这孩子,一天屎尿屁说些什么呀,她明明想痛快吃两个的,忽然就有点不是很想了,皮带也不想送他了。
一会儿,宋致远回来,看见芒果眼睛一亮,他也喜欢!而且是许多年,至少有十几年没吃过了,啥也不说,一口气先吃俩。
晚上一看,芒果还剩不少呢,大家吃的时候都很自觉的捡着有黑块的吃,剩下的估计还能再放几天,要还吃不完的话,安然就打算做成果酱或者芒果干,想想吧,到了冬天,泡上一杯花茶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再嚼两片芒果干,那也是极爽的。
找人买到了“雨伞”,宋致远肯定要尽情欢快的,安然却心事重重,照例是他“埋头苦干”半天,她无动于衷。
“怎么,有心事?”真是有点挫败,他喘口粗气,躺平问。
安然闭着眼,深呼吸一口,“你不是问我在我的梦里,咱们猫蛋怎么了吗?”
宋致远倏地张开眼睛,“你说。”
安然再次深呼吸一口,“事情还得从我生孩子第二天说起,在梦里,我们的孩子被人换走,换来的是一个别人的病孩子,她只有一颗肾,从小疾病缠身,而我们也离婚了,我独自抚养……”
她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可鬼知道,在被气死又被困的二十多年里,她是怎么恨得牙痒痒,怎么恨不得生吃她们的肉,刚重生回来又是怎样的怨气冲天。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得不承认,猫猫治愈了她,让她爱上这个温暖的小家,让她觉着人间值得,她现在已经很不容易发火,也很不容易说要弄死谁了。
宋致远却知道,她的内心一定是在滴血的,因为他没有亲身体验过他也气得气血直冲天灵盖,不敢想象自己捧在手心的猫猫居然……居然……他都不敢说那几句话。
那对一个拥有过人天赋的女孩,是毁灭性的打击,毁灭后还被踩在脚底碾了一辈子的侮辱、伤害。
他“嘭”一拳头捶在床上,“偷孩子的是谁?”
“刘美芬。”
宋致远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睛血红,“她现在哪里?”
安然闭着眼睛,生怕自己眼泪流下来,那种痛苦和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你别管这个,等弄死她的时候我会让你看着的。”
宋虹晓固然可恨,张怡固然可恨,可真正的罪魁祸首,造成猫蛋悲剧的人是刘美芬,其他俩人可以暂时不死,这一个却是必死无疑的。
宋致远不说话,血红的眼睛瞪着天花板,片刻后迅速爬起来,“我去看看猫猫。”
这一去,就是一夜未归。
安然后半夜睡不着,也趿着鞋子过去,就见宋致远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长手长脚的缩着,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其实眼睛压根没看书,一直在闺女身上,也不知道这个样子多久了,这个傻子。
安然在他肩上拍了拍,轻轻用嘴型说:“去睡吧,有我在。”
宋致远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现在却全是红血丝,比在实验室熬了两个通宵还红,他的眸子,是棕褐色的,微黄的台灯印在里头,像两团小小的火苗。
“对不起。”
安然一愣,忽然就鼻头发酸,像是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两天的旅人,忽然看见了清泉,这句“对不起”迟来了五十年,不,是五十六年,宋致远这个王八蛋!
小猫蛋睡得可香可香啦,不知道爸爸妈妈守了她一夜,只是第二天起来发现妈妈居然给她炸了她念叨好几天的油条,金黄色的短胖胖的油条一掰为二,蘸着虾酱那叫一个鲜!关键还一人多了一杯白白的鲜奶,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喝过,后来长大了她已经很久没喝过了。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喝牛奶呀?”她滋滋滋一口气灌下半杯,多了一圈小白胡子。
“补钙才能长得高,身体素质才好。”宋致远很平静的说。
“那我为什么要身体素质好呢?是为了少生病吗?”
宋致远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愤恨,但面对闺女乌溜溜的眼睛,他的声音又是非常的温柔:“保护自己。”
小猫蛋故意捏了捏拳头,“我已经能保护自己啦!现在就能啦!”
宋致远点点头,不说话,可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闺女都不能单独一个人上下学了,要么他送,他要没时间就是妻子送,而放学则是铁蛋等着,或者妻子接,或者黑花接,反正就是不能让她一个人来回。
是的,养狗千日用狗一时,黑花也能派上用场了。宋致远只是简单的训练了三次,它就知道最后一节课上课铃声一响就跑去三小门口蹲着,连看门的老大爷都知道这是安文野家的大狼狗。它也不乱叫乱咬,天热找个阴凉的屋檐下趴着,天冷就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但无论在哪儿它都是好狗不挡道,非常自觉的避开主干道。
等放学铃声一响,它的耳朵就竖得直直的,成俩小三角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门口,那么多孩子陆陆续续出来,它的眼睛迅速筛选着,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立马就窜上去,抱住小主人就是一阵狂摇尾巴。
有它陪着,猫蛋直接能横着走了,更别说还有武力值爆表的小石榴,虽然不在一个班一个年级,可她就喜欢来找猫蛋玩儿,学校里的孩子都知道安文野是那个野人石榴的妹妹,哪怕她年纪最小,在全是十一二岁孩子的四年级里是个永远只能坐第一排的小豆丁。
而安然,也花了几天时间搞清楚,刘美芬现在住的地方,是她那叫白香桃的狱友家里,白香桃的丈夫(前夫)是市拖拉机厂履带车间的工人,名叫谢建安。
谢建安今年四十岁,跟白香桃同岁,人长得相貌堂堂,个子很高,又因为是在拖拉机厂这样的好单位,分到的房子也有好几十平,所以在外头也是个体面人。
但他最近遇到个不太体面的事儿,儿子刚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可这才是恢复高考第二年,考大学的工、农、兵、学千千万,儿子的成绩本来就不起眼,能考上的希望实在是渺茫……要是没恢复高考就好了,凭推荐上大学,他或许可以一试。
要是考不上大学,等着他的就是招工,可现在回城的知青多如牛毛,每天都有几十人上劳动局门口等工作呢,想要等到一个招工机会实在是微乎其微。他现在又还没到退休年纪,想要让儿子顶替他的岗位也不可能,真是想想就心烦。
还有更心烦的,是妻子(前妻)白香桃,最近老闹着要复婚,他其实压根不想复,因为妻子怎么说也是背着案底的,万一到时候影响到他和儿子怎么办?车间准备提他当小组长了,儿子也正在关键时期,实在是不敢有丝毫差池。
而他宿舍里,两个女人正在絮絮叨叨拉家常。
刘美芬十分耐心的帮白香桃篦头发,动作轻柔的把她卷卷的头发从头皮篦到发梢,又轻柔的按压着头皮,按得手指上全是头油,她心里有点恶心。但她得忍着,“舒服吧香桃姐?”
白香桃闭着眼睛,“舒服舒服,也就你能把我伺候得这么舒坦,才让我在里头的日子过得地主老财似的。”
知道她看不见,刘美芬脸一冷,你是地主老财,莫非老娘就是你的丫头?转瞬,她又温柔的说:“哎哟,这儿又有几颗白头发呢,全白了,掺在里头也太明显了,看着像是老了几岁……姐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
白香桃虽然眼睛还是闭着,但吓得不敢动弹,“哎哟赶紧,赶紧帮我拔了,你说我这头顶咋就这么爱长白发呢?我也才四十岁啊。”哪个爱美的女同志能接受呢,可她那头顶上不知道咋回事,就是爱长白发,发现一次就要让刘美芬给拔一次,拔得多了,那鸡蛋大一块地方都秃了,露出白白的头皮。
没有头发的遮挡,太阳一晒,那块头皮便红了,远看像一块癞子疮,可她自己看不见,因为每天都是刘美芬帮她梳头。
刘美芬嘴上答应着,“行,可能会有点痛,姐你等一下,啊。”
手下用力,“滋”一声,拔下三根头发,“姐再忍一下,还有。”滋滋滋又是几下,拢共拔了十七八根,连着毛囊带肌肉的,竟像是连头皮也给扯下来一样。
白香桃痛得龇牙咧嘴,但依然没睁眼,刘美芬不动声色的把刚拔下来的一把头发扔到窗外……然而,如果有人看见的话会发现,那一缕随风飘走的头发哪里是白发?那分明是一把黑黝黝的正常的头发!
你就说吧,这刘美芬得有多坏吧?住着别人的房子不算,还把好狱友都给拔秃了!
“对了,你刚才说,你那天的芒果卖给谁?”白香桃睁开眼睛问。
“市总工会一个女干部,好像叫……叫安然,我听附近倒爷说的。”
“安然啊,你确定连筐子一起给她了?”
“确定,也怪我糊涂,唉,那天我只想着早点卖完早点回来给你做饭,谁知道她……她肯定是看见筐子里的东西,才说要给我连筐子一起买走的。”
白香桃恨得牙痒痒,想起那里头的东西,那是她花了老大心力才搞到手的,居然被安然捷足先登她心里实在是气不过。“你说她眼睛咋这么尖,一下就看到我藏在你箩筐里的东西呢?你都没发现她咋发现的?”
刘美芬慢条斯理的把她头发松了又松,又给她捏肩,“那个人啊,你没接触过,很贪财,也很鸡贼,她肯定是看见你从哪儿来,手里拿的啥东西了,不然咋就这么准呢?黑市上那么多卖东西的她不买,偏偏买走了我们俩箩筐?”
白香桃心头一跳,要真这样的话,“你说……她会不会知道我是干嘛的?”
“不好说。”刘美芬蹙着眉头,“她是国家干部,你说会不会是钓鱼?”
“钓我?”白香桃眉毛一挑,又惊又气,她是坐过牢的,如果因为重操旧业再次进去的话,可就不是五年那么简单了,少说也是七年起步!坐过牢的,才知道里头到底什么样,有生之年她不想再进去了,宁愿死外头也不要再去那种地方。
而凡是想要将她送进那种地方的,都是找死!
她咬了咬牙,“你等着吧,这仇我会帮你报回来的。”
刘美芬嘴上说着“哎呀人家是国家干部咱们惹不起”“你别为了我给自己惹麻烦”,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六年前就因为没偷到安然的孩子自己惹了一身腥,这一次一定得让她尝尝苦头。
不过,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疑问,“香桃姐,那筐子里藏的,到底是啥好东西,你给我透个底儿呗,也让我见识见识?”
说别的都可以,唯独这个,白香桃是绝对不会松口的,“哎呀你就别问了,肯定是好东西,这一单要是成了咱们吃香喝辣不成问题,我还想把隔壁老赵家的宿舍买过来呢,到时候咱把中间这堵墙打通,造成一个大通间,咱一家子热热闹闹在一起,多好啊。”
能买下一套房子的,肯定是非常值钱的东西,可惜便宜了那个安然,刘美芬又是心疼又是嫉妒,为什么她总是能运气那么好!
不过,她还得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抹了抹眼睛,“我都不知道咋感谢你跟谢大哥了,真的,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说起谢建安,白香桃就来了兴致,“唉你说,老谢咋就不愿跟我复婚呢?咱们一个屋檐下住着,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咱们离婚了,万一哪天知道还不得说咱们不清不楚?到时候连你我的‘表妹’也要名声受累。”
刘美芬苦笑:“我都这样了,还能有啥名声可言呢?”
说着,白香桃这种昼伏夜出的家伙,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刘美芬收起脸上的凄苦,看着这么大套房子,里头的摆设,虽然很简单,很朴素,可她知道,这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们真正的家底儿啊,在别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趁着白香桃不在的时候缠着谢建安带她去过一次,里头的东西哪一样随便拿出去都能卖大钱,黄花梨的柜子,紫檀木雕金蟒的几子,哪怕是一把夜壶,那也是镶金边的……这样的家底儿,对外说法是谢家传下来的祖产,可真正来源……她知道,只是白香桃以为她不知道。
这个蠢货,以为能瞒住她?还说什么当初进去是因为被污蔑偷了邻居家东西,后来才知道“无意间捡到”的居然是一串价值连城的麝香手串,因为金额巨大,这就成了偷盗他人巨额财物,这才被判了五年。
这么拙劣的谎言能瞒住刘美芬吗?肯定不能啊,搞清楚真相的刘美芬第二天就往她跟前凑,还想办法在狱里跟她义结金兰,做了患难姐妹,心想以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但凡她能从手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也够刘美芬一家子吃香喝辣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出狱后,男人不是她的男人,儿女不是她的儿女,家也不是她的家了……此时,无家可归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好姐妹”。
城里的日子,就是再难过那也比乡下好,更何况谢家的日子可不算“难过”,每天吃不完的精米白面,还有要肥有肥,要瘦有瘦的猪肉,反正随便她爱吃啥做啥,更别说还有那么多白糖红糖米花糖,她吃糖都吃腻了!
这样的好日子,按理来说她应该满足了,可是,不,她还想更进一步,她不想做这个家里的“表妹”,不想像保姆一样给他们一家老小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不想提着箩筐出去黑市给他们踩点,她想做的……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
且等着吧,再等等,顶多两个月,她就能使出杀手锏。想着,她看向墙上挂着的日历,又是一年十月一,这是她出狱后过的第二个十月一,以后她再也不会孤孤单单了,她在这里有了根……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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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国庆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海拔高的山区已经下起了雪。
进入十二月后,阳城市的雪也来了。安然在办公室也坐不住,得站起来走走动动,抱一个暖洋洋的茶缸子,准备去新领导的办公室聊聊年底工作的事。
贺林华调走后,新来的主席是从商业局调过来的,也不知道是她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着,总觉着这新主席不大喜欢她的样子?在贺林华手底下想干啥就干啥干习惯了,现在新领导不喜欢她干事,只想让她听指挥……还真是不习惯呢。
以前安然享受体制内工作,现在忽然发现,上辈子做生意也挺好的,自由,还有钱赚,跟现在可真是不一样啊。
正想着,刚要出门,忽然就听见下头院里吵吵嚷嚷,一把又尖又利的女声响彻整个工会大院:“都别拦着我,让安然主任出来,让她来跟我说,她要不出来说清楚为啥发了一圈福利,谁家都有就我家没有,这事我跟她没完!”
安然顿了顿,眯起眼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安然作为一名堂堂的国家干部,她就是这么把咱老百姓分三六九等的吗?她就是怎么看不起我这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吗?她怎么对得起咱社会主义国家的工资?我今儿哪儿也不去,讨不到说法我就上劳动局,上机关事务局,上市委告她去!”
杨芳芳赶紧跑过来,焦急道:“主任你快躲躲,这是来找茬的。”
辛主席黑着脸,一副痛心疾首(抓到把柄)的样子,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看着安然的眼神十分复杂。
安然冷笑,她还怕她不来呢,今儿可算是来了。
杨芳芳更急了,都啥时候了,她们主任咋还这么老神在在?“这人我认识,叫白香桃,不是善茬,她坐过牢,以前是个土夫子。”
土夫子,其实就是盗墓贼,只不过是给他们脸罢了。男的盗墓贼安然电视里见过,可女的,还真是小刀扎屁股,开了眼了!
白香桃酝酿两个多月,今儿终于找到个安然的“错处”兴师问罪来了,她不为别的,就想让她当不成干部。她不是想钓鱼吗?那就让她知道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不仅鱼没钓到,还可能连连钩带线给她连锅端咯。
安然确实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只不过,鱼不是白香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