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正想着,一对白白胖胖足有她腰杆高的孩子就咚咚咚跑上来,嘴里叫着“安姨妈”,一模一样的身高体型,一模一样的穿着打扮,就连脸蛋、小动作和微表情都像是在照镜子。
安然心说,虽然也见过几次双胞胎,可这么像的,还是第一次啊。
这俩孩子只要是见过的都说好看,第一眼跟他们父母完全不一样,得细看才能看出来相似之处,父母都是又黑又干,老实巴交的农民,可兄弟俩白胖里还透出一股机灵劲儿,不像是那样的爹妈能出品的。
“姨妈你不认识圆圆了吗?我姐还说你特想我呢!”
“不对,是想我!你们特想我团团!”
又来了又来了,俩兄弟又要开始争宠大赛了,安然头大,一人背上给拍了一把铁砂掌,“干啥呢,又欺负姨妈我可生气了啊。”
也不知道是团团先带头还是圆圆先开始演戏,他们咳咳有声,弯着腰“吐血”,嘴里叽里咕噜说些怪话,声称是被安然的铁砂掌震断心脉,时日无多,只有吃一颗楼底下小卖部里新出的仙丹才能救命。
“吃你们个鬼,小安别理他们。”沈秋霞上来,啪啪啪几下,再不跑就是大耳瓜子伺候,兄弟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边跑还边不忘嘴里乱叫,跟含冤远走他乡的能人志士一般。
安然头都大了,就这俩小机灵鬼,沈家两口子是怎么忍下来的?要换她不是被烦死也要被气死了。
沈秋霞笑眯眯看着她,“小安你这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啊,我看你们现在这个厂比以前阳二钢好。”
“为啥呢,秋霞姐咋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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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人神情不一样,跟以前钢厂的人不一样。”具体表现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但最基本的是,这里的邻居们看神色更平和,更富足,也更热情,听说是来找小安的都会热心的给带路,不像以前他们去钢厂,那些妇女的眼光跟探照灯似的,把他们一家子盯得不是很舒服。
安然笑笑,然而事实上是这儿的人虽然表面很热情,但心里对外来人员的接受度不是很高,甚至说是很警惕,毕竟这可是整个石兰省最大的轻型战机研究基地、生产基地……他们一路进来都不知道过了多少人的眼睛。
要说信息保密和防范间谍,这里的工人和家属那是定期进行培训的,就是完全接触不到专业信息的家属,全职妇女和腿脚不便的老太太,都得对这些知识知晓到位。
安然很开心大家能有这样的共识,防范间谍不能光靠公安机关,这时候还没国安局呢,要全靠公安得把人累死,可全民参与,尤其是重点部门重点单位全员参与,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想着,安然给她倒水,一面泡几杯浓浓的蜂蜜水,一面奇怪问:“我昨晚还说让小野她爸下去接孩子呢,怎么是你们把他们送回来的?”
这事说来话长,主要是他们正好有事准备来找安然,正巧去小海燕办事的时候发现,咦,这个跟村里孩子们上树掏鸟下河捉鱼的小姑娘,不正是好友家的孩子吗?当时她还骂老沈眼花认错人了,人一家四口在书城好端端的,干嘛回来啊?回来家里大房子不住,城里不待,还跑村里去干劳动?
倒是小野先把他们认出来,两口子才觉着难以置信,她哥居然扶着犁给村里干活呢,晒的黑炭一样,要论做活那是跟积年的老农民一样,熟练着呢。正巧孩子快开学了,他们估摸着小安也要下去接,就给送上来了。
安然听她描述兄妹俩在农村的生活,笑得肚子都疼了,看来忆苦思甜之旅不错,有成效,下次还这么干,一直到他们上大学滚出家门为止。
“不过你别笑,我这次也是真有事来找你的,咱们村里不是包产到户一年了嘛,粮食产量大增不说,就是人也很多往外头跑,就跟在外头能捡到钱一样,我家老沈帮煤矿拉煤,也挣到不少呢。”
时代变了,以前吃大锅饭,谁家都差不多,穷不到哪儿,但也富不到哪儿,现在嘛,只要能出去,只要人不懒,来钱门路还是挺多的。
老沈光靠拖拉机每天往返于煤矿和洗煤厂之间,一天也能挣好几十,谁不羡慕啊?
安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她一个月才多少工资,人老沈四五天就能挣到她一个月工资,这年代有门开车手艺真是太吃香了!“那你们还用着以前队上的拖拉机吗?”
沈秋霞大笑,“哎哟那台老古董我们早退还回去了,包产到户的时候所有生产工具也要分,本来队上还想分给我们家,让我们补点钱呢,我还偏看不上,我们直接上市拖拉机厂买了一辆,你看,新崭崭呢!”
安然看下去,这次开来的车挺像农用车,她还真没发现居然是一辆拖拉机,或者准确来说是货车,只不过是没厢,只有兜,驾驶位很高也很宽敞,坐了一堆孩子也没怎么挤。
“这是市拖拉机厂新出的拖拉机,怎么样好看吧?价钱贵是贵了点儿,但我跟老沈东拼西凑给买了,因为是全市第一辆,厂里还给优惠好多钱呢。”
安然知道,这就是独臂书记的厉害之处,人说干就干,安然记得上辈子是九十年代初才开始不造拖拉机改造货车的,现在才刚1980年啊,居然就开始吃螃蟹了!不过,也是因为小艾和宋致远的帮助,上辈子光靠拖拉机厂的技术,确实要走十年的弯路,现在可好了,比上辈子早,还比上辈子办得好。
看安然比自家买了这么个车还激动,沈秋霞更高兴了,她藏不住话,这么半天没说到她想说的都快急死了:“哎哟车的事儿咱们待会儿再聊,我们这次来啊,是跟你说,咱们打算往北方去一趟……”
事情是这样的,老沈以前往北方运煤炭的时候,认识好几个东北人,也不是普通人,是在国营厂子里干保卫科的,有点关系也有点权利那种小头目。现在东北不是不产茶叶嘛,但老百姓日子好过了,对茶叶这种招待客人特有面子的好东西就有了需求。
无论是请客送礼,还是自己留着喝,都是面子和地位的象征,谁不想要呢?
当地需求很大,但光靠东北本地供给严重不足,他们就想让老沈帮忙给从石兰省买点茶叶,顺路送煤炭的时候给捎带过去。
正好,最近煤矿也要给那边发煤炭,安排的就是老沈。
茶叶的受欢迎程度毋庸置疑,谁家来了客人都会泡一点,走亲访友也得提上半斤一斤的,说亲谈对象也是要烟酒糖茶齐乎才行,而这时候交通没有后世便利,北方气候冷,不适宜茶树生长,可不就是缺了嘛?但石兰省不一样,石兰省南部是能种出茶叶的,在这边不算很稀罕,像安然这样的干部,两口子都有票,哪怕天天上班泡一大缸子也吃不完。
“他们要的可不少,足足要一吨呢,但咱们手里没这么多本钱,就想来问问小安你有没钱,有的话咱们一起干,凑个本钱,赚了一起分,咋样?”
南北互通有无,安然十分感兴趣,“就是这几个人靠谱不?会不会送到了不给钱,赖账啥的?”
一吨啊,可不是小数目。
“老沈说这个也不敢百分百保证,毕竟他们也就是以前有过交情,一起喝过酒吹过牛,咱们也不骗你,风险是有的,但我们想好了,我跟老沈一起去,他们要是赖账不要了,咱们就当地卖,好东西不愁卖。”沈秋霞倒是很果断,也很想得开,她老早就想去东北闯闯了,只是一只没机会。
以前是队上开不到介绍信,后来是怀孕生孩子带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国家政策也宽松了,她这颗想要闯荡的心就更按捺不住了。“到时候啊我让婆婆带孩子,兄弟俩也大了,能好好上一年级了,只要管他们吃喝拉撒就行。”
虽然她也知道养孩子不是吃喝拉撒就行,还得教育和陪伴,可买车欠的钱得还,日子得过,钱必须挣,老沈一个人去东北她又不放心,只能先挣钱吧,孩子以后有条件了再陪伴吧。
这就跟当年的安然一样,在挣钱养家和陪伴教育这两个选择上,她只能二选一,她没办法兼顾。沈秋霞也是无奈之举,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帮衬一把吧,遂问:“你们现在手里还差多少?”
沈秋霞眼睛一亮,这就是同意入伙了,但下一秒又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只借到几十块。”
想用自己借来的几十块撬动剩下的几千块,这杠杆加得真是,她脸都羞红了,“小安你先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来那啥的,主要是我真的舍不得这个机会就这么没了,想着你可能有点钱,咱们试一试,不行的话咱们买少点,给他们带一半就行。”
“你放心,我们出小头,所有风险完全由我和老沈承担,万一被抓就是我们的事,跟你一丁点关系也没有,我沈秋霞对天发誓。”
生怕安然不答应,她想了想,又说:“这事我可以做主,咱们一趟来回挣的钱,你九我们一,怎么样?”毕竟这本钱缺口实在是太大了,她算过,哪怕是直接去南部采买,全用钱,没票的话,少说也是两块钱一斤,至少需要准备四千块本金。
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觉着天方夜谭,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四千块的东西都敢买,这不是做梦是啥?
安然算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本钱,钱她有,能一口气拿出七千块呢,问题是——“一吨是真多了,为了安全考虑,我建议还是先买一百斤,怎么样?”
这样的话,那几个东北人真要的话,看见送来的量只有百分之五,肯定会争着抢着要,到时候适当的操作一点话术,她相信沈秋霞有这个本事,说不定一斤还能多赚点。
果然,沈秋霞也想到这茬,“对啊,我怎么这么笨,我原本想着咱们两块的本,卖他们两块五一斤也能挣不少,可物以稀为贵,我就是要他们三块一斤他们也得买,毕竟就只有这么点。”
安然摇头,“不,不能要三块。”
“为啥,嫌贵吗?那要不就两块六?两块八?这样咱们一斤也还有好几角的赚头,不少啦。”
安然笑笑,六毛算啥,既然是大老远给额外捎带过去的,要是她的话她得翻个倍,不然怎么对得起她负担这么大的风险呢?这么多量的茶叶要是被抓到,搞不好可是会被安上破坏经济秩序的罪名,虽然现在打击投机倒把没以前紧了,可风险还是很大的。
“啥?翻倍?要他们四块?”沈秋霞吓得直接从沙发上弹起来。
安然拉住她,“你先听我说,茶叶这种东西,本来路上因为风干、潮湿、路况各种因素,会有发霉变质、洒落的可能,咱们路上就得耗损不少呢。”真正做茶叶生意的富婆她上辈子认识一个,据她亲口所说,这其中的利润至少是翻倍的,她还只是从茶农手里收来卖给茶商,茶商算上店铺人工成本,还得再赚一道。
“所以,你让老沈去南部收茶叶的时候,不要把价格压得太狠,农民辛辛苦苦一年,甚至很多年才能出的好茶,可别让他们白干一年。”这钱是要赚,但得赚那些大手笔买茶,喝得起茶,还给大领导送茶的小领导的钱。
沈秋霞笑着答应,“放心吧,咱们到时候不仅给钱,还可以拿肥皂毛巾水壶洗脸盆这些去换,山里茶农出来一趟不容易,还没票。”
“还有,去到那边你们先去东北当地的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看看当地茶叶什么价,再买一点对比一下,你就知道咱们的茶叶肯定值那个价。”安然想了想,翻倍确实有点夸张,“也不一定就要翻倍,反正你比那边同样档次的茶叶贵几毛钱就行了。”
沈秋霞赶紧答应。
当然,只捎带一百斤还有个原因就是,那天聊天的时候安然听孔南风说现在省委主张适当修改投机倒把罪的量刑,法律不是一个省说了算,但去京市开大会的时候代表可以提议,可以商讨啊,而茶叶跟其他几样烟酒糖不一样,在石兰省属于比较常见的东西,一百斤是个分水岭。
一百斤也就是五十千克,量真的不算大,如果真被抓了,也不至于判多重的刑,这是一方面的安全。
另一方面的安全嘛,数量少一点,万一到时候出不了手,亏的也不多,大不了拉回来亲戚朋友每家送几斤,一年两年也能喝完。
安然多年的从商经验告诉自己一个很重要的道理——贪多嚼不烂。
尤其是从来没干过的事儿,还是慎重一点好。她缺的不是这点本钱,而是安全。
安全第一,其它的都是浮云,少赚点也没啥。当然,还有很重要一点,“既然要有风险,咱们就索性胆子再大点,其它的也带点呗?”
“啥意思?”
安然于是又说了几样石兰省独有的特产,尤其是小海燕的药材,石贝母,现在省内也有一定名气了,比川贝母便宜得多得多,只是苦于没有路子,一直出不了省。现在不就有个现成的路子了吗?
自己有钱挣,安然也想带着小海燕的妇女们挣一把,要是能借此把名气打出去一点,说不定以后挣得更多,能把货带出去,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买家,一旦把渠道打通,以后真的不缺赚。
俩人一拍即合,商量好安然拿出一千块本金,让他们两口子想买啥买啥,尽量种类买多一点,到时候还要找人开介绍信打好关系,得花销一些。
当然,事情商量好了,安然就得去看看闺女,半个月没见她的宝贝了,嘴上说也不知道晒黑没有,其实是太想她了。
然而,她出去一看,闺女正跟黑花小黄悠悠几个玩得乐呵呢,安然觉着自己要有点老母亲的矜持,不要表现得太热烈,她想着嘛,自家闺女就是个小宝宝,只要听见妈妈声音,又这么多天没见了,肯定会飞扑进她怀里,说想她爱她的……结果呢,听见妈妈叫名字,人安文野只是答应一声,玩得乐呵,不想动呢。
“妈妈你有什么事吗?”
安然:“……”好吧,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不是以前那个一听见妈妈声音就激动的宝宝了。“没事,你玩吧。”
小野“嗯嗯”点头,继续玩儿,丝毫没接收到老母亲的怨念,倒是包文篮,还知道给她塞两只老母鸡过来:“牛蛋他奶奶给的,还是活的,还有几十个鸡蛋是鸭蛋妈给的,陈大娘还给了好多土特产,妈你快去看看吧。”
安然很感动,小海燕的妇女们还记得她,真好,这些东西要是以前她还真不忍心要,但现在嘛,小海燕可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子。跟其它生产队不一样,其它生产队都是包产到户,把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全部按人头均分出去,各家种各家的,但小海燕不一样,姜书记去年找安然商量过,觉着就现在的模式,合作经营非常不错。
因为开垦出来的荒地主要是妇女的功劳,这个就不好分,再加种的药材也都是成片成片的,不好分割到每家每户。侍弄药材的水平参差不齐,要是分到的人家侍弄不好,让曾经妇女生产小队的同志们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糟蹋坏,心都能滴血。
所以,安然当时的建议就是,先稳住一年,等周边生产队都开始包产到户再集体商议,有愿意分出去的就分出去,分庄稼地就行,药材地不分,剩下不愿分的还照样采取集体劳动的形式,一年记工分,然后年底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只有把三十几名核心妇女聚在一起才能办成事,这是所有村民的共识,哪怕是何家村民也不愿分,所以小海燕今年以及将来很多年都还会继续吃大锅饭。
“妈你快来看看呗,看陈大娘给你带了啥特产?”包文篮晒得一根烧火棍似的在,龇牙咧嘴。
安然怎么觉着,有点不怀好意呢?
“妈你看这是啥?”
安然见他把袋子藏身后,就探头过去看,谁知一看差点被那一条条青黑的蠕动着的软体动物吓死,那居然是一袋将死未死的泥鳅!
这小王八蛋明明知道她害怕这些东西还故意叫她看,安然想抓他,他已经像泥鳅一样溜走了,还边跑边笑,奸计得逞不要太得意。
安然气得哟,“包!文!篮!你死定了!”
可惜,要论跑,她追不上啊,楼上楼下跑得气喘吁吁,每次眼看着即将要抓住他衣角的时候他就溜了,连续几次她更气了,这小崽子就是故意的!
于是,这一天的603家属们发现,宋所长家那个随时笑眯眯的家属差点被儿子气死了,气得肝疼,整个大院回荡着的都是她的咆哮,无能狂怒。
跑得腿都快断的安然女士,夜里躺床上问:“喂,宋致远,你说咱们养孩子干啥呢?”
嫌命太长,养来气死自己的吗?
闺女再也不是贴心小宝贝了,儿子也变成个小王八蛋了。
宋致远侧身,看着她精致的五官,虽然皮肤是比以前黑了,但人漂亮哪怕再黑也漂亮,很健康的漂亮。“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他也发现了,小野好像没以前那么粘他了,以前早就又跳又抱的叫爸爸,今天看见他回来她居然只是开心的叫了声爸爸,然后该干嘛干嘛。
这个心理落差,实在是太大了,珠穆朗玛峰到四川盆地,也没这么落差的啊,他给自己做了很大一会儿心理建设呢。
孩子们这样的变化,安然想了很久,直到五月劳动节过后才忽然想通。这一天,杨靖为了感谢四人组对他这么长时间的照顾,正好也发了几个月的工资,账赔得差不多了,他打算请四人组的同志们上家里吃顿饭,大家欣然赴约。
虽说他极力要求大家带家属,可谁也没带,安然是不想吓到他们,毕竟宋致远跟秦京河长得太像了,像到她都曾经怀疑这俩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双胞胎,或者有血缘关系啥的,但俩人都是有爹有娘的,她只是无聊的时候开玩笑想过一下下而已。但别人可不一定这么想,到时候看她和秦京河的眼神说不定会变味。
她也不希望自己失去这么优秀一同事,她都想好了,以后她要能当厂长,就让秦京河给她做秘书,专门写文章,想想吧,那么好的文笔,那么渊博的知识,以后还是诺贝利文学奖的得主,她得多大面子啊?
至于孔南风和秦京河怎么不带家属呢?那是俩单身汉。
所以,劳动节后没几天,安然第一次走进了杨靖老大哥的家。
他们租住那附近安然很熟悉,就是自由市场,她每次来买东西都会去坐着妥妥的喝碗冰粉,吃点炸土豆啥的,也吃过羊肉汤,就是没往胡同深处走走,那里原来住着好几百的外来务工人员,或者是青年工人。
胡同很窄,很深,到处都是孩子的哭声叫声,时不时还有骑着自行车进出的年轻人,杨靖家就住在胡同最深处。一个大院子里起码住十来户,他们家的光线稍微好一点,门口支着炉子,正在扑通扑通炖东西,一个小男孩蹲在那儿,看见杨靖叫了声“爸爸”。
“这是犬子,杨小康。”
杨小康很懂礼貌,叫他们“叔叔”“阿姨”,看见他们手里提着的东西眼神一亮,又很快垂眸,“爸爸,我妈去买菜了,我哥出去交废铁。”
孩子居然还在捡废铁,而且是兄弟俩一起捡,攒个几天,攒够几斤就出去交给废品站,能得几角钱。
实在是太懂事了!懂事到安然觉着自家那俩可以扔了。
杨家这兄弟俩的事迹,安然以前虽然没见过但耳朵都起老茧了,杨靖老大哥一喝点小酒就要说杨小健和杨小康,说他们多么懂事,多么听话,多么体贴,要不是有俩儿子支撑着,他和妻子不可能坚持到回来,不可能考上纺织厂……翻来覆去就那些车轱辘话。
并不是酒醉人,而是借着酒劲发泄一下情绪罢了。想到这茬,杨靖也有点不好意思,憨厚的笑了笑,“哎呀我平时是王婆卖瓜,现在你们看到了,就是俩毛小子,是我借着酒劲夸大了。”
“哎哟杨大哥你可真谦虚,我要有你这俩孩子,我可天天挂嘴上。”安然摸了摸杨小康的脑袋,把提来的苹果递了两个过去,又打开一个小瓶的鹌鹑蛋罐头,让他自己吃。
她知道,这种好罐头她要是不打开的话,杨家估计放到过期也舍不得吃,大的那几罐要留着送人情走亲戚安然理解,所以只挑了最小的一罐打开,就当给孩子尝尝吧。
杨小康一下就乐呵呵的,“谢谢阿姨,哥,哥你快回来啊,咱们吃罐头咯!”
杨靖也笑得很开心,陪着他们搬个小板凳坐院里聊天,因为屋子实在是太小了,阴暗潮湿,还是院子里敞亮些。
这就是这个年代一个很勤劳,很上进的普通家庭的居住环境了,安然不敢想象那些没有他们上进,读书没有他们厉害的普通人,要怎么体面生活,尤其是知青。
很多知识青年正值青春年华却去了乡下,繁重的体力劳动,巨大的心理落差,还有很多常人想象不到的磨难,可他们都坚持到回城了。回来以后物是人非,留城的兄弟姐妹们成家立业,家分了,父母没了,自己能做的就是等一份工作。
等着劳动局和街道办招工,但不是谁都有杨靖这样的才能,考试一发击中,很多考不上又等不到招工机会的知青,说不定就得走歪路。安然觉着,是时候尽点微薄之力帮帮他们了。
不过,这是后话。没一会儿,杨靖的妻子提着一个网兜的肉和菜回来了,身上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条绒衣服,真的特别热,但东西却买了很多,一进门就让俩儿子别吃了,赶紧给叔叔阿姨们倒水,别忘了加白糖。
“嫂子别让孩子们忙活了,咱们坐着聊会儿天。”安然作为唯一一名女同志,拉住她说。
“没事儿你们聊,我们忙活惯了,小健小康平时也经常帮我忙,我家这俩娃不像别人家的三四岁还跟我们腻歪,三四岁已经会跟我们下地挣工分拾麦穗了。”
安然一愣,忽然心头一动,她知道为啥包文篮和安文野去一趟乡下回来就大变样了,原来如此。
他们在小海燕肯定是看见同龄孩子的艰辛,看见大家都是怎么跟父母相处的,发现大家压根就不会有亲亲抱抱举高高,不会小嘴儿抹蜜,有的只是独立于父母之外的劳动和玩乐,他俩忽然就有点害羞了,有种莫名的羞耻感。心照不宣的,兄妹俩回来就有点想避嫌的意思。
安然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心路历程,但大致能猜到,看来这趟乡下忆苦思甜之旅是有用的。其实这个问题萧若玲曾跟她说过,说她太惯孩子,跟孩子,尤其是小野太黏了,黏得人神共愤。
当时她还以为萧若玲是故意毒舌打击她,可现在看来,或许真的有点。以前没发现,自从乡下回来后,小野自理能力显著提高,会自己找活干,也会节省了。
以前五角钱拿出去,一会儿就没了,都不够眨个眼的,谁不知道她安文野就是整个603大院最豪的款姐呢?厂区商店的东西就没她没吃过,没她买不起的!
现在给五角她还会说多了,一角就行了。有时候早上出门给她三角钱,晚上回来钱还原封不动呢。
不过也不能算是原封不动,她中途曾经拿出来无数次过,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终还是没舍得花出去。
她知道三角钱是啥概念了。
安然很欣慰这样的变化,觉着是时候改变一下自己一直以来的纵容了。
因为想通了,高兴,她跟几个伙伴就喝了两杯孔南风带去的葡萄酒,听说是他家里人自己酿的,安然以为度数不高,喝的时候也甜甜的,酒味不是很浓的样子。
谁知回到家就有点上头。
安然女士的酒量其实不小,上辈子做生意肯定少不了这样的场合,练出来了。后来人到中年开始注意养生了,她才慢慢戒掉的,重生回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对外宣称不会喝酒,连宋致远都信了,谁知道今儿居然破功。
晕乎乎到家,一看孩子们都写完作业出去玩了,她实在是无聊,洗了个澡,从衣柜里随便揪一件睡裙就睡了。
不过,她还做了个梦,梦里,她本来正跟宋致远那啥那啥的时候,忽然有个白白胖胖很像小野的孩子向她跑来,嘴里还叫着“妈妈”“妈妈”。
她一开始以为是小野,还说不是马上八岁了吗,怎么又变小了?那压根就是个小奶娃娃,但是是会跑会跳的奶娃娃。
谁知奶娃娃不仅会跑会跳还会说话,“妈妈我不是姐姐我是……”
话未说完,安然就被吓醒了,胸前埋着那颗脑袋一抬,赫然是宋致远的脸,“你干嘛?”
宋致远在被窝里是光着身子的,“正经事。”
安然一看自己的睡裙已经被扔到床尾了,那可不是普通睡裙,是关键时候用的……难怪呢,他回来掀开被窝一看,肯定以为她想那啥,用他的话说“妻子有命不敢不从”“妻子有要求定当全力以赴”……这不就,看来不可描述的梦不是梦,是事实。
“诶我跟你说,没工具可不能乱来,我刚还梦见咱们多了个孩子呢,吓死我了。”
自从两盒尚未开封过的保险套不翼而飞后,安然的心总是提着,就生怕搞出点什么来,虽然宋致远又买了两盒,但每次用之前都得让他检查一下,有没有针眼……要死了,再这么下去,俩人哪还有性致哦。
安然一个翻身坐起来,“不行,宋致远,咱们必须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宋致远也很无奈,因为俩人工作忙,凑不到一起,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沾过妻子的身了,好容易今天妻子释放出信号……“你说吧,怎么做?”
“你去结扎吧,割以永治。”虽然结扎不是“割”,但效果是类似的,对吧?
宋致远脸一黑,“不行。”
“为啥?”
他不说话,安然眸光一动:“你不会是以为结扎对男性不好,会影响男性的能力吧?不是吧不是吧,你可是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你怎么能有这样的错误理解呢?”
宋致远脸一红,他知道,理论上是没啥影响,可房平西已经悄悄跟他说了,有影响。因为房平西为了避免被他妈催生,以及不定期的来为难小艾,他就偷偷做了,面对母亲的责难就说是自己不育,还有报告单呢。
这下好了,问题是解决了,可却把老太太气出毛病了,听说住了半个月的院。住院期间小艾被房平西哄骗着去老太太跟前嘘寒问暖,出院后她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婆媳矛盾没了,生也不催了,但凡听说小两口闹矛盾她一个电话挂来,无论谁的错一定要房平西给媳妇儿赔礼道歉。
这事,只有房家兄弟俩和宋致远知道,他们背地底下曾戏称,这是一个甘愿牺牲自我来解决婆媳矛盾的好男人。
安然肯定是不知道的,她以为他是受了石万磊的影响,毕竟石万磊做结扎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忽然有点同情小萧是怎么回事?
当然,安然肯定是还要继续游说的,把男性结扎的好处列数了一二三四五六,又“假惺惺”说自己其实也想去做的,只是工作忙,万一因为住院和养身体请假太多,试岗结束聘不上怎么办?这可是她一辈子的事业。
宋致远就这么半推半就的答应自己去做了。
***
当然,他是悄悄去的,除了妻子谁都不知道,回来也很正常的上下班,正常的饮食。
那个偷了他们保险套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们居然来了这么一手……直到很多年后,发现妈妈怎么还没生小弟弟小妹妹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做这事是无用功。
是的,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次说漏嘴,安然才知道1980年春节后偷了他们保险套的人居然是安文野!
这小臭丫头,原来是春节前跟着爸爸去阳城接姥姥来过春节的时候,看见大院里的枣儿有了个小妹妹。那是一个怎样的小盆友呢?白白的,细细的,眼睛乌溜溜的,头发黄黄的,穿着漂亮的小衣服,简直就是妈妈给她买的洋娃娃!
任她打扮的小洋娃娃变成真!的!啦!
别说她不知道枣儿怎么忽然多了个妹妹,就是安然也不知道,好朋友赵银花啥时候又生了个孩子。毕竟,当初几个人玩得好的时候可是说好的,以后一心搞钱搞事业,再也不生孩子了。
她可是有三儿一女的人,满足了。
当时的小野也没想那么多,反正她知道爸爸妈妈睡一起就会生宝宝,这个小小的白白的还喝着奶的,比以前的小悠悠还小的小妹妹,她实在是爱极了,走的时候还眼巴巴看着不想撒手呢。
枣儿也很喜欢这个不哭不闹的小小妹,假期里就每天给她冲奶粉喂奶粉洗尿布,其实这些活妈妈都不让她干,只让她好好念书就行。可她实在是爱极了小小妹,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枣儿还跟小野“推心置腹”,“掏心掏肺”的出了个主意——“让你爸爸妈妈给你生一个呗。”
而且,她还告诉小野,爸爸妈妈们床头柜子里有一种小盒子,里头装着好几个小气球,把那个东西拿走,爸爸妈妈们就能生孩子了。
小野似懂非懂,其实那种小气球她确实见过,但不知道干啥用的,听好姐姐的支招,她心想那就试试吧,万一真能冒出来一个小小妹呢?
孩子玩心大,刚拿走第二天,她愧疚得不得了,想向妈妈承认错误的,可是妈妈不想听,她就没说了,没几天就把这事给抛之脑后,直到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母亲无意间说起这个事,她才想起。
哦,原来当年那个小贼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