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六十几个名单里,小野看着名字,一个个在脑海里回忆这家人的情况,以及他们的声音。
她的记性从小就好,但凡是要想记住的东西,就没有记不住的。
而且,她的记忆跟别人不一样,不是短期的,但凡是想记都是长期的,几年之后还能再调出来。用她妈妈的话说,她的脑袋比电脑还好使,能存储,能输出。
包文篮是没这么好的记性的,就跟房明朝在旁边坐着聊天,俩人很有共同话题,因为在同一个学校,在一起的时间也多,看着关系倒是比严斐要好些。
严斐嘛,就是个小书呆子,一天只会看书学习,把那些鸟语学得叽里咕噜的,他包文篮就不爱那些,要不是因为高考要考英语,打死他也不会学一个字母。
至于严斐嘛,自然也敏感的察觉到文篮哥最近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心里要说不着急那都是假的,谁都想要好朋友,尤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可他的自尊让他没办法对文篮低声下气,总感觉像是要求他回来一样……
他就一直坐在小野旁边,帮她翻着记录本,两个人一会儿说这个名字不认识,记下来,一会儿又说这个名字跟人对不上,记下来,一直翻到另外俩人哈欠连天,文篮直接都靠墙睡着了。
当然,严斐是很会照顾“姐姐”的,他负责翻阅和记录,小野就只需要从脑袋里调出记忆,俩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终于,天黑以后,小野一拍脑门,“这几个人有点可疑。”严斐帮她记下五个名字。
文篮的瞌睡一下醒了,“我看看,咦……怎么有邢小林?”
“哥哥你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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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啊,你忘啦?就咱们刚搬家来的时候带咱们选宿舍的那个叔叔呗。”
小野努力想了想,不过实在没有太深的印象,因为那时候哥哥喜欢跟大人玩,她也没直接接触过,关键是没多久好像就没再大院里见过他,听说是搬外头住去了。
对于不想记住的东西,她就跟普通孩子一样,记不住。
不知道为什么,小野就觉着这个邢小林叔叔很可疑,“哥那你知道他结婚了吗?”
“结了啊,咱们搬来的时候刚结婚几个月,你应该也见过的,我一时想不起他媳妇儿叫啥来着……”
如果是在603大院住过,那自己对那把声音有点熟悉也说得过去……小野这么想。
既然有眉目了,四个孩子连忙起身,把所有东西归还回去,这就出门。
门卫大爷还真以为他们是来帮忙整理档案的,笑着问:“整理一天累坏了吧?快回去休息吧,下礼拜要还来的话直接说一声,啊。”
少男少女憋着笑,一离开大门就哈哈大笑起来。
夏夜的风,凉凉的,带走了街道上积蓄一天的热量,小野坐在哥哥自行车后座上,跟明朝和严斐拜拜,“剩下的事我来搞定,你们快回去吧,拜拜。”
明朝笑着挥挥手目送他们,严斐急忙又追了几步,“我叫刘叔叔送你们吧,天黑了骑车不安全。”刘叔叔是他奶奶的司机。
“嗐,我一堂堂男子汉还护不住我妹吗,不用不用。”拜拜都不说就走了。
这一路都是大马路,时不时有汽车经过,至于骑自行车的,那更多,“小野你说严斐这人是不是特啰嗦?”
“还行吧,没发现。”
“我觉着他特啰嗦,尤其是跟你,跟个老妈子似的,腻歪死了。”
因为是从小一起当“姐妹”长大的,小野还真没发现,“我习惯了,哥你别老嫌弃他,其实严斐挺好的。”别以为她没看出来哥哥对他俩的额区别对待。
她跟严斐就是妈妈说的“相爱相杀”,她可以吐槽他欺负他,但其他人不行,哥哥也不行。
“男子汉大丈夫,整体叽里咕噜说鸟语,我没嫌弃,只是觉着没共同语言,明朝虽然也文静,但人不学鸟语,我就觉着咱俩是一国的。”
小野据理力争:“那不叫学鸟语,学习别的国家别的民族的语言有什么不对的吗?哥你知道师夷长技以制夷,但你知道如何师夷长技吗?没有语言做基础,即使给你一张飞机制造图纸你也看不懂,更别说严斐的理想可不止这个。”
“我知道,不就是想当外交官嘛,我觉着他不行。”
小野生气了,哥哥怎么老是“我觉着”“我认为”的评价别人,否定别人呢,“哥你这态度就不对,不管行不行,这是别人的理想,你可以不看好,不赞成,但不能轻易否定,妈妈说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你……”
“得得得,不爱听,别跟哥说大道理。”
小野于是也就不说了,妈妈的教育方式就是,谁也不能说服谁的时候先闭麦,互相冷静一下情绪,可别吵起来。
不过,她盯着哥哥背影有点出神,最近哥哥到底是怎么了,他不好好说话的对象不仅是严斐,还有很多人,妈妈姥姥和严斐,就连自己也承受了他好几句讨厌话,难道这就是妈妈说的,考前综合症吗?
要对高考生多一点耐心,哼,有她收拾他的时候。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只能睡下,第二天中午放学,小野按照昨天誊抄下来的地址,跟小石榴李忘忧一起找过去,因为心里有预感,第一家要找的就是邢小林家。
结果小石榴一看那位置,“这不就是自由市场吗?”
以前萧若玲没时间,她总跟着安然阿姨去逛街买东西,书城市内几大自由市场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更何况这可是书城市规模最大的,最热闹的自由市场,现在治安队的也不管大家摆摊卖东西了,只要你不卖国家不允许流通的东西,治安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要是谁多管两句,还要被老百姓说是“文\\革复\\辟”呢。
小野自然也知道这个地方,更神奇的是那套房子现在就在自由市场内部,这两年摆摊设点的人增多以后,原先的老市场围墙就给拆了,直接连通后门的巷子,成为一个大市场,而这套房子的后面不远处,还有两家卖冰粉和酸梅汤的,她跟妈妈来吃过!
关键不是吃的,而是这栋房子,妈妈曾说过好像是“凶宅”,当时就犹豫了几天的工夫,房子就被人买走了。
当时妈妈还扼腕叹息来着,小小的安文野还想过,自己以后要是有钱了就给妈妈买回来……谁知道就这个地方,居然是是被邢小林买的。
安文野鼓着嘴巴想了想,大体上可以确定了——因为这套房子是爸爸进研究所工作以后才卖掉的,时间上的逻辑是支持的。
“走,悠悠我请你们喝酸梅汤。”安文野大手一挥,当即表示。
“奶奶给我们打三杯酸梅汁,有冰镇的吗?”
“哎哟,你们运气好,正好我家冰箱里有冰,我给你们加点儿。”老太太比几年前更老了,但她还记得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小姑娘啊,我看你好久没来了,现在上几年级啦?”
小野笑着回答,等她把冰块拿出来,说起家里冰箱的事儿,老太太骄傲地挺着胸脯说:“我家这冰箱啊,刚买的,那肉啊水果的放里头一个礼拜不会坏,拿出来还新新鲜鲜呢,你们听说过冰箱吗?”
悠悠刚要说话,小野忙抢着说:“只在书里见过呢,奶奶怎么知道的?”她有预感,老太太的认知不简单。
果然,“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我家这邻居小两口,在大厂里上班,她男人说是当啥工程师,就是专门给人家制造电冰箱的,他帮我们联系的厂家,拿的批发价,才……“
说起这个当工程师的邻居,老太太滔滔不绝,就跟自家儿子一样与有荣焉。
悠悠和石榴对视一眼:这个小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干嘛要装作没见过电冰箱,她可是整个阳城市第一个用上电冰箱的小孩好吗?
小野很“好奇”的听着,时不时插两句,很快就把他们的底细打探清楚了,这邢小林哪是当什么工程师啊,只是研究所一名普通的工勤人员,连助理都算不上,甚至都不是专业技术岗位,只不过是给研究所干行政后勤的,俗称打杂工,只不过工作也很清闲。
安文野打听过,邢小林家四年半前就搬离603大院了,他的妻子名叫袁晓莉,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确认那把声音是不是袁晓莉本人。
“奶奶您知道他们家今天有人在家吗?”
“哎哟你们找他们啊,那你可来对点儿了,一会儿那媳妇儿小袁就要下班了。”
石榴是个实心眼的女孩,直截了当问:“小野,你要找他们干啥?不如我翻进去给你看看。”
看着那低矮的院墙,跃跃欲试,以她现在的功夫,倒是不费劲,最多八秒钟就能安稳落地……就是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恶狗。
“我就不一样了,不会动不动就动粗,能用嘴巴解决的事我都不会动手。”李忘忧一副“小野你快夸我吧”的神情,跟只小哈巴狗似的。
小野是三个好朋友的小团伙里当之无愧的主心骨,狗头军师,“别急,咱们不用进去,说几句话咱们就回去。”
“回去干啥?”李忘忧和石榴异口同声问。
小野指指自己手表,“下午还上学呢。”
“啊……”
“不是吧……”
小野用一种老师看差生的眼神“凶巴巴”看着她们:“下午必须回学校,你们别想翘课哦。”
正说着,一个微胖的年轻妇女身影印入眼帘,在看见这人的一瞬间,她就想起来了,这个阿姨她确实有印象,刚搬来时候她一直跟着妈妈来自由市场淘东西,没半年搬走了,她就再也没见过。
她正想着怎么上去打招呼不会太突兀,袁晓莉已经先看见她,快步走过来,热情地问:“小野,你是宋所长家的安文野吗?”
小野有点“迷惑”的看着他,“是,我是的,请问阿姨您是……”
“我是小袁阿姨呀,你不记得了吗?”
安文野还没说话,悠悠和石榴就齐声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们不认识。”凡是跟小野拉关系的,都得先过她们这关。
这三个女孩是包括603在内的所有女孩子中最出众的,她们各有各的出众,但无一例外都是天之骄子,有的是所长千金,有的是工程师的孩子,有的外公外婆是海城最有名的大富翁,看着这三个女孩,袁晓莉只想得到一个词语来形容——天之骄子。
无忧无虑的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们说不认识她,袁晓莉脸色有点讪讪的。
小野忙说:“对不起阿姨,我也看着您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您认识我爸爸吗?”
“是的,认识的,我们也是603职工,以前你们刚搬来时我们还帮你们搬过家呢。”
小野适时地说:“谢谢阿姨。”
哪个大人会不喜欢这种懂礼貌的小孩呢?袁晓莉立马喜笑颜开,打开大门,热情地邀约她们进家里玩。
“谢谢阿姨,我们下午还要上课,以后有机会再来吧。”小野催着石榴和李忘忧快把酸梅汤喝完,这就准备走了。
“诶等等,咱们不去另外几家了吗?”
“对啊,不是说还去看两家吗?”
小野很冷静地说:“不去了,咱们回学校上课吧。”
悠悠和石榴是真无忧无虑,没有一点心事的孩子,压根没多想,只带着上坟的心情往学校赶。
骑在自行车上,小野脸色平静,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天在后山的人真的是袁晓莉!
她对自己的记忆力很自信,那把声音十分熟悉,绝对不会记错,那天说话答应“干”的人就是袁晓莉!
接下来怎么办呢?小野一路都在琢磨,到学校,她就想到办法了,知道了谁是坏分子,那就知道怎么防备了。
下午放学回来,小野给严斐打电话,问严伯伯啥时候回来。
但很不幸的是,严伯伯去京市开严打专项工作布置会,至少要一个礼拜,她们几个孩子上学的上学,高考的高考,还真没精力整天盯着袁晓莉和邢小林。
晚上,包淑英发现,这俩孩子吃饭居然不像以前一样香,都快数着米粒吃饭了,“是姥姥做的饭不好吃吗?”
可都是照着然然说的方法做的啊,这俩孩子也是自己带大的,喜欢吃啥,口味怎么样她也很清楚,红烧鱼是他们很爱吃的,味道也不错,不至于就吃一点点就吃不下了吧?
“铁蛋猫蛋,你们这是咋啦?”
两个“蛋”已经很久没被人叫铁蛋猫蛋了,有种久违的亲切感,“姥姥,鱼很好吃,但我们想事情。”
“想啥事情呢?”包淑英赶紧坐到两人中间,搂着他们问。
小野肯定不会告诉姥姥,正准备搪塞过去,文篮却说:“姥姥你别问了,不关你的事。”
小野觉着话不该这么说,姥姥也是关心他们啊,怎么能不耐烦呢?
果然,包淑英的脸色难掩失落,眼圈一红,眼泪差点就下来了,默默地背过身,擦了擦眼角,“我去厨房看看,你们先吃,啊。”
小野这暴脾气,她本来是很能沉住气的孩子,可现在不是了,她安文野生!气!了!
“姥姥快坐下吃吧,厨房不着急,让我哥去看。”
包文篮一脸不耐烦,“我才不去,我现在要好好看书考大学,哪有时间去厨房。”
“就是,考大学重要,你们吃,我看看就来。”姥姥勉强笑笑。
小野直接“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哥哥,冷声道:“哥,你需要向姥姥道歉。”
不等包文篮反驳,她继续说:“姥姥从小把咱们带大,要不是妈妈不放心咱们,把姥姥请来,咱们就不应该打扰姥姥的晚年生活,咱们应该知道感恩,对不对?”
见他不说话,小野继续问:“你想一想你的语气对吗?应该吗?”
包文篮终究是好孩子,只是最近有点不对劲,“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哥哥你忘了妈妈说的,做错就要挨打,别狡辩,你就爽快告诉我,你做错没。”
文篮被这双亮晶晶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那里头有点难掩的失望,是对他失望吧?
其实,包文篮也发现了,最近自己这脾气确实有问题,就是不知怎么回事,对身边人特别不耐烦,明明姥姥的唠叨从小就唠叨,他应该习惯了的,明明严斐从小就是个书呆子,他也应该了解的,但……把控不住情绪的一瞬间,他宣泄就宣泄了,可事后不用多久,想起当时对方的失望和难过,他又很愧疚。
“算了小野,你哥也不是故意的,等高考结束再说吧,啊。”包淑英一心息事宁人。
可安文野在倔脾气这一块上跟老宋是如出一辙的,梗着脖子很严肃地说:“姥,全国每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几百万,要是谁都能以高考为借口对身边人随便发脾气,那高考这场选拔人才的考试还有什么作用呢?选□□的都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犯错也不敢承认的人?”
包淑英嘴唇蠕动片刻,啥也没说。
几年没见,小猫蛋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跟然然一样又倔又强势的姑娘,会保护姥姥的姑娘。自己现在脑海里还是以前把她兜怀里,教她蹒跚学步的样子……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安文野一把搂住姥姥,倔强地看着哥哥。
文篮低头,“对不起姥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累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以后我都不会了。”
马上十八岁的男青年,像个孩子似的低着头,不敢看她们,尤其是小野的眼睛。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接受你的道歉,赶紧吃,菜都冷了。”包淑英擦着眼泪躲进厨房,又哭又笑。
小野其实还是有点生气,但也知道哥哥道歉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自己不应该再抓着不放。“哥你最近怎么了,真有这么累吗?”
“嗯。”
“哥你是不是交了新的朋友?”尤其是女朋友。
“朋友肯定有啊,但跟新朋友没关系。”
直到睡前前一刻,小野都不信,她真想妈妈回来啊,她一个人既要管叛逆哥哥,又要抓坏分子,还要搞好自己的学习……
***
“你去哪儿?天都黑了怎么还跑出去?”邢小林看妻子行色匆匆,把她堵在门口。
袁晓莉神色紧张,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又或兼而有之:“我出去当然是有事。”
邢小林把她拉到门后,将门“嘭”一声关上,压着嗓子说:“要不……咱们再想想,太冒险了。”
“我何尝不知道冒险?可是她会允许咱们反悔吗?这么多年咱们帮她做了多少事,她要是把这些事情捅出去,咱俩的工作都会保不住,到时候你妈怎么办?我弟弟怎么办?”
邢小林的母亲早几年前因为中风偏瘫后,脑子就不大好使,听说是淤血阻滞经络,压迫到了神经,整个人神经兮兮的,甚至有点认知错乱。
一会儿觉着自己是只羊,整天“咩咩咩”叫着,自己抓一把盐巴就狂舔不止,拉屎撒尿也是不管有人没人,抬腿就方便;一会儿又觉着自己是头狼,闹脾气不肯吃煮熟的肉,且偷偷吃血淋淋的生肉,谁要是拦着不给她吃,她就挠人,用她那“狼爪子”下死劲挠人脖子和脸……丢脸不说,还把街坊邻居得罪个遍。
把人挠花了脸找到家里来,赔礼道歉一个月就白干了,小两口没少闹矛盾。
可邢小林是独生子,家里没有弟弟妹妹,他能怎样呢?就是想把老母亲送人,也没个送的地方不是?
而另一边呢,就是袁晓莉的弟弟,几年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跟邢小林的母亲差不多前后脚,都是研究所建立起来以后,邢小林去研究所做工勤岗以后没多久,也染上了赌瘾。先是跟着附近的二流子瞎跑,不愿好好参加招工,躲在家里打牌打麻将,玩的都是小钱,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玩越大,牌不离手。
袁晓莉忍无可忍报警后,倒是来了几拨公安,可每次都没逮个正着,于是一群二流子越玩越上瘾,没钱就跟家里要,要不到就又吵又闹外加威逼利诱,后来干脆偷拿家里东西出去寄卖,换钱……袁家父母啥也没有,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可以求助。
有一次,因为偷了别人家的收音机和电视机,直接被人追着打了几条街,最后都是袁晓莉和邢小林帮忙赔礼道歉摆平的。
两个没有任何家庭助力的青工,除了工资没有任何额外收入,压根不够填那点窟窿,可又不能看着老母亲和小舅子被人断手断脚送进监狱,恰在此时,有人找上他们,说只需要他们配合着帮点小忙,就能给他们额外收入,摆脱捉襟见肘的生活。
他们动摇了,可最终还是守住了底线,总觉着做人不能对不起单位,像603这样的单位,背后就是国家,干对不起单位的事就是对不起国家。
可他们的坚持没持续多久,最大的问题来了——房子。
邢小林和袁晓莉作为已婚青年工人,本来是有分房机会的,可他们参加工作时间实在是太短了,没有赶上好时机,等他们具备分房资格的时候,603的房子已经分完了,小两口没少扼腕叹息,恨不早生几年早参加工作。
小两口两边的老人都没房子,想投奔也没个地方,他们只能在外租房住,可租房的地方距离单位太远,每天要早起一个小时,晚上天黑也不一定到得了家,路上通勤时间就是将近两个小时。
后来机会来了,黄厂长看他们实在是可怜,邢小林以前也跟过黄厂长一段时间,有两分面子情在,603有一个分到房子的单身工程师外出培训,得去半年,他老人家就做主把房子腾给他们暂住。
是的,只能是租住,不是分配。
他们等啊等,眼瞅着研究所建起来,阳城那边的工程师也来了,工作步上正轨,那么大几栋研究所家属楼开始分配了。正好他们租住的宿舍原主人反悔,不想租了,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研究所那边,寻思着领导(宋所长)能不能看在邢小林干工勤的份上给他们分一套。
他们不敢奢望安文野家那样的大房子,也不敢想其他年轻工程师那样的,只希望能有个小房间,能给他们一点容身之所就行了,即使没有分配的,那租一个也行……可是,都没有。
宋所长为首的领导觉着,要把房子分给以前跟他一路从阳城过来的班子,这不就是不把邢小林当自己人吗?原来给他们全家跑前跑后这么长时间,人一点也没看在眼里啊。
邢小林找宋所长谈过,求他能不能通融一下,可宋所长冷着脸将他拒绝了。
袁晓莉又去求宋所长的爱人,把小两口的实际情况说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可怜可怜他们。可安然也拒绝了。
甚至,她当时说的是能理解他们的困难,但目前厂里同样困难甚至比他们还困难的青工很多,她确实做不了主,帮不了,只能在平时生活上尽力帮一把,以她个人的名义。甚至,她还貌似“推心置腹”地说了一通宋所长的为难之处,说他要优先考虑以前团队里的老人,因为他们以前在阳城市跟着吃了不少苦头,这是必须优先要照顾的。
可是,小两口想要的是她个人名义的小恩小惠吗?想听的是什么优先照顾的理由吗?不就是觉着他是个外人,不跟宋所长一条心罢了。
钻进牛角尖的邢小林和袁晓莉,家里破事一箩筐,单位没有住房,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正好有人找上他们,直接送了一套房给他们,即使是有冤死鬼的房子,那也是房子,能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他们只有接受。
冤死鬼能有穷鬼可怕吗?
想到这些往事,邢小林仰天长叹一声,“晓莉你说咱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袁晓莉冷笑,“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咱们的路是安然和宋所长逼上的绝路,但凡当初他们能帮咱们一把,又何至于?”
邢小林低着头不说话,不置可否,其实就是默认和同意。
“咱们这么多年,拿的是厂里最少的工资,干的是最累最脏的活,到头来啥也没有。”她走过去,摸了摸丈夫的后背和耳朵,那里有一块长长的丑陋的疤痕,皱得像核桃皮,夜里看不出来,可白天那就是一块能把孩子吓哭的疤痕。
这是那年研究所火灾时,他第一个冲进火海抢救资料时,资料室里一根烧得通红的木头椽子掉下来,烫的。
当时忙着救火没觉着疼,回到家以后才发现,耳朵后和后背的肉都烫熟了。
“你说,咱们辛辛苦苦,差点没了命,为的是啥?”
邢昭林叹口气。
“你等着吧,不需要你去,这事我去做,我就出去一趟。”说着,袁晓莉推着自行车出门,消失在夜幕里。
***
大约半小时后,袁晓莉自己回来了,自行车车兜和后座上绑着沉甸甸的东西,用黑布包裹着。
一直在院里静坐的邢小林站起来,嗅了嗅鼻子,看着两个巨大的包裹,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袁晓莉直接瞥他一眼,“你就等着吧,明天先处理一下,宋所长哪天回来?咱们在他回来之前一天,给他个惊喜。”
“估计也就五天后吧。”
***
距离高考越来越近,文篮的心态也越来越紧张,本来还能稳住的,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都快失眠了。
小野却恰恰跟他相反,吃得香睡得着,还能帮着姥姥做家务,“姥姥,咱们今晚吃饺子吗?”
“对,猫猫想吃啥馅儿的?”包淑英正在擀饺皮,馅儿还没剁呢,拿不准孩子们想吃啥的,她就买了点猪肉大葱,牛肉芹菜,还有一把韭菜,油渣还剩一碗,剁吧剁吧也能吃一顿。
小野当然想吃油渣的啊,但明天爸爸就回来了,油渣馅儿的要等爸爸,“咱们吃牛肉芹菜的吧。”
“好嘞,我来剁牛肉,你帮姥把芹菜摘一把。”
祖孙俩在厨房里忙活开来,黑花就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脑袋搭在两个黑漆漆的爪子上,眨巴着黑漆漆的狗眼,嘤嘤怪。
包淑英看它馋成这样,就故意切了一块生牛肉扔给它:“吃吧吃吧,吃了好好看家。”
但她忘了黑花是一个多么厚脸皮的,深谙蹬鼻子上脸精髓的馋狗,以闪电一样的速度吃完牛肉,又嘤嘤怪。
包淑英又扔了一块。
继续嘤嘤怪。
继续给它肉,毕竟,谁能拒绝这么一只大帅狗跟你撒娇呢?
于是,后果就是,吃了生肉,它都看不上吃熟的了,等饺子出锅,它就静悄悄趴在地上,使劲嗅着鼻子。
小野和文篮一人吃了两碗香喷喷的大饺子,忽然听见黑花嗅了嗅鼻子,然后耳朵一支棱,站起来跑到走廊上,露出一个狗脑袋,双手搭栏杆上,用它那深邃的狗眼扫视一圈,立马如离弦的箭冲楼下去了。
等小野和文篮反应过来,狗已经冲到一楼,出了楼门,准备往研究所冲去。
“黑花回来,听话。”
黑花跑了两步,想了想,又返回来,毕竟它可是一只听话狗。
袁晓莉躲在研究所背后的山沟里,心如擂鼓,她趁着现在正是家属院都在吃饭的时候来布置,就是为了避开人多眼杂。但人可以避开,就是狗她有点担心,听说宋所长家这只大狼狗是淘汰的军犬,很灵敏,刚才它在四楼那么一吼,她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而且丈夫已经算好了,今天正好是研究所的“周末”,所里没人,丈夫就是最后一个离开研究所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确认过平时最爱加班的李小艾也回了家。
不过,她确认“万无一失”并不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是不想被人看见徒生事端,她现在只是先把炸、药布置好,有人已经给她测算好了,找好了几个最佳的爆、破点,只要能把“东西”安置在那几个点,这栋研究所的楼房就会被夷为平地,里头的所有资料,无论重要不重要的,所有模型,甚至半成品、原材料,以及刚刚购置的几台新电脑,各种昂贵的研究设备……嘭一声,就没了。
哦不,不仅建筑物夷为平地,就是身后这座山也会被推平。
唯一不太理想的,就是炸、药如果真按计划的位置放置的话,点太分散,她想要点火就会延长时间,有可能最后自己跑不脱,把自己给炸死了。
所以,她并不打算按计划来,她选了个最容易脱身的,也能最大限度将研究所摧毁的位置,把东西安装好,这是在家演练过无数遍的,她心不慌,手不抖,想象着几分钟后的巨响和地动山摇,那些分到房子的安家乐业的工人和家属,最好能离近一点,再近一点,到时候能多死几个人的话,等事情平息后他们说不定还能分到一套房子。
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想着,把东西安装好,点上火,确保引线燃着以后,撒腿就往山下跑。
那里有一条密道,知道的人很少,顺着密道能很快到达厂外,当然,“东西”的量有限,中间又有那么多建筑物阻隔,应该伤及不到她了。
引线很长,燃烧时间大概是三分钟左右,她计着时间,跑到厂门外,假装自己刚来到的样子,也就是两分四十秒左右,还在那儿遇到了兰花嫂,“嫂子去哪儿呢?”
“当然是回家呗,还能干啥。”
这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啊,但自从安然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一点也没阻拦的,在心里数着倒计时,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研究所的大门。
“3、2、1……”她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然而,意料中的巨响和地动山摇并未到来。
她想,难道是引线燃烧时间其实比三分钟还长?可她看着表,现在心里默数着,都数到四分钟了,还是没动静。
五分钟,还是没动静。
直到六分钟,还没动静,她怀疑引线是不是熄灭了?或者是搞到了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