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平时两万三万的中型单子比起来,这个十万块的单子不仅让东风纺织厂过了个好年,还把安然小辣椒的名声传出去。
看得见的是,所有人看见她都会竖大拇指,尊称一声“安厂长”,毫无疑问她成了厂里第一能人,能靠喝酒给大家喝来大单子的厂长,这是史无前例的。
改革开放后,人们的思想也解放了,以前卖产品大家能想到的就是走物资采购途径,头脑灵活的用推销员,可这种喝一顿酒把对方喝得心服口服就能拿到大单子……这思想可真够解放的。
虽然,安厂长一直强调喝酒伤身,谈业务就谈业务,尽量别喝酒。
但在其他人眼里,她这次就是一战成名,没人敢再跟她喝的。
当然,在安然看不见的地方,张卫东还偷偷抹过眼泪呢。小伙子觉着,要不是为了给他出头,厂长也不会跟那种人喝酒,厂长才不缺那十万块的订单呢。
幸好安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真想摇摇他,让他醒一醒,十万块的大单子啊大兄弟!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她安然女士讨厌人,但不讨厌钱啊,只要能把钱挣到手,口头上被人占点便宜也没啥。
更何况,姓孙的压根没占到一丁点便宜,还差点丢了小命。
她最近啊,忙着春节发福利的事儿,没时间琢磨张秘书的小心思。因为挣到钱了,账上流动资金多了,安然就大手一挥,主动提出给职工们多发点福利。
直接发钱,分到每一个人头上也没多少,但发生活必需品,这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在她记忆中,来年夏天物价将会飞涨,趁现在货币的购买力还行,借机给大家补充一批生活用品,能多省一点是一点。
有了思路,她把事情交代给厂办,由钱文韬负责,让他们商议着先拟一个单子出来,怎么发,发哪些东西,发哪些人,力图在大体公平的基础上体现按劳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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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把军大衣脱下来,赶着去机场接人,“卫东你下班吧,车子我自己开出去。”
张卫东一听也行,回头帮她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正准备上锁,电话机响了。“厂长,是小野打来的,说是文篮已经到家了,你不用去机场接了。”
安然有点愣神,这孩子真是,不知道跟谁搭车回来的。不过不用去机场也好,她顺道转去自由市场,买了两只黑脚母鸡,两条大青鱼,这两年交通便利了很多,远在书城市也能吃到红星海子里的冰鱼,肥美得很。
刚进大院,邻居们就打招呼,“安厂长下班了?你家文篮回来啦。”
“哎哟,这半年没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要不是叫我一声,我还没认出来这是谁呢。”兰花嫂很激动地说着,也不管鸡蛋灌饼的摊子了,起身看见她手里的鸡和鱼,问哪儿买的,咋这么肥,她也看看去。
去年年底,兰花嫂的丈夫退休了,老两口就在大院门口支了个小摊子卖鸡蛋灌饼,因为舍得用料,多出钱还能加鸡蛋加各种小料,很受大家欢迎。
尤其是上下班这个点儿,上学放学的孩子,上下班的工人从门口进进出出,她的鸡蛋灌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勾得馋虫上瘾,怎么也能掏钱买上一套两套的……别看摊子小,他们一天能卖上百个呢!
靠着这个小摊儿,老两口退休工资一分花不上不说,还能攒下不少钱呢。儿子儿媳挣三个月还不如他们一个月,老两口在家里那腰杆子直的,孙子也不带了,脸色也不看了,想吃啥买啥,想穿啥买啥,估摸着是现在大院家属们最羡慕的一对。
真正的,有钱有闲。
安然刚把爬到二楼,迎面走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皮肤白净,平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细长的三白眼,但现在不叫三白眼了,那叫冷酷帅哥眼。
“妈你咋才回来。”少年说着,一把接过安然手里的东西,还自然的把手搭她肩膀上,搂着。
“包文篮?”
“妈不认识我了?”
安然停下脚步,侧身好好看他,准确来说她已经有八个月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皮肤黑黑的,有点壮壮的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现在怎么一下变白了瘦了不说,还返老还童成少年了?
以前啊,吃得好,天天打拳,他整个人壮得小牛犊似的,看着确实很显成熟,总让不认识的人误以为他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嘿,咋还年轻了?”
文篮笑得腼腆,“我本来就年轻。”主要是吃不惯大学食堂的饭菜,总觉着没味道,面食也没家里做的地道,再加上体能训练比以前多,个子又长了一点,自然而然就瘦了。
“你别看我瘦,我身上有肌肉。”说着鼓了鼓胳膊,是有个隆起来着。
至于变白,那单纯就是学校封闭式管理,京市紫外线比石兰省少多了,皮肤底子本来就不差,没啥斑斑点点和疤痕,这不就白回来了嘛。
无论任何年代,减肥和美白,都是整容刀,能让人年轻好几岁那种。
安然觉着,外貌上,现在的包文篮跟上辈子自己看见的那个包文篮更像。哪怕不是亲妈眼,她也不得不承认,是真帅气。
家里,小野也回来了,手里正鼓捣着哥哥送的一个游戏机,听说是亚洲地区最流行的红白机,叫啥nes的,安然一窍不通,小姑娘现在对电子产品,即使是初代电子产品也玩得贼溜,那台电脑她现在能用来干很多事,总是出其不意给她爸一个惊喜。
当然,这是那然看不懂听不懂的惊喜,她经常是听父女俩说天书,感觉自己智商被碾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现在回来一个智商是正常人的,安然有种找到找到同类的感觉,笑得十分开心:“文篮想吃啥?”
“辣子鸡可以吗妈妈?”
安然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狂得快上天的儿子:“哎哟咋这么斯文,以前都是用鼻孔看人的,你忘啦?”
文篮很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妈妈,以前是我不懂事。”出去吃点亏,受点教训,自然就知道不是谁都是他妈他妹,也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第一,现在出去见了世面发现自己不努力的话连根小手指都算不上,自然就学乖了。
安然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猜测和他被欺负被教做人的画面,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她更多的是欣慰,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要出去经历的,任何一个关乎人生重大选择的道理都不是父母能手把手教会的,年轻的时候吃亏总比中老年的时候吃亏好。
安然面上淡淡的,“行啊小子,早知道社会能教你做人,应该让你早点出去的。”
“你还是我亲妈吗?”文篮哀嚎。
小野哈哈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感谢社会教我臭屁哥哥重新做人。”
“臭丫头你敢埋汰我,把我游戏机还来。”包文篮去抢红白机,小野不让,兄妹俩就在屋里打闹起来。
但文篮很会控制力度,不舍得真打她,就揪头发,弹脑门,威胁游戏机不送她了,要收回啥的。
“哥真讨厌,跟严斐一样,再弹我脑门都秃了。”她拿镜子仔细看自己脑门发际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越来越高了。
“严斐那小子还敢弹你爆栗呢?”文篮搓了搓手,撸起袖子,“好啊,敢欺负我妹,待会儿我把他约出来,教训一顿。”
“别啊,你打他干啥,你就用他弹我三倍的力气弹回去,以牙还牙。”
安然在厨房剁鸡,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怎么找严斐“报仇”,心里憋笑。严斐最近估计没时间跟他们折腾,人陪老太太回阳城修养去了,过几天严厉安和胡文静也要回去,这么多年了一家子难得能回阳城过个团圆年。
听说这小子最近进步很大,去年日本派了三千名代表访华的时候,他被选中去当小翻译,那些代表来自全日本各行各业,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十二三岁的青少年,国内一次性还真找不到这么多的随行翻译,小斐就自告奋勇报名去了。
当然,他的外语天赋不单日语和英语,还有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虽然学的还不多,但天赋在那儿摆着,据说已经能够和外国人简单对话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包文篮学了五年英语依然坑坑巴巴,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也仅限于能看懂部分英语文献的程度,人严斐十三岁不到就已经能跟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交流了……关键是还能同时学那么多东西。
安然不得不感慨,在天才身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句话无效,压根不成立。
晚饭是又麻又辣又香的辣子鸡,加点土豆白菜烧了满满一盆,再打个紫菜蛋花汤,一家四口就够吃了。
要说安然不会多做几个菜吗?其实她会的还真不少,主要是习惯了以最快时间喂饱一家人,多做几菜几汤花的可是她宝贵的时间。
她不是天才,她的精力是有限的。
所以,宋家的伙食历来是可口、量大管饱就行。这不,吃得饱饱的,俩孩子主动收拾碗筷,洗刷,打扫卫生,安然就坐书桌前看会儿子书,或者看看阳台小型温室里的玫瑰花,该加的加,该调的调。
外头天寒地冻,山上已经枯黄一片,放眼望去到处野茫茫的,温室里的玫瑰叶子却还绿油油的,还带着几个花苞,赏心悦目极了。
安然终于能理解以前阳二钢工会老领导为啥爱种这些花花草草,还把它们当宝贝的心态了。当人生阅历到了一定程度,还真就喜欢这种简简单单的付出与回报。
大院里的孩子谁要是敢来摘她的玫瑰,她绝对能打烂他们屁股。
“对了妈,你还记得牛蛋吗?”文篮一边拖地一边问。
安然想了想,“记得啊,就你那个好朋友,小海燕的,过继给姜书记老两口的,他咋啦?”
“妈你记性可真好,要不是他给我写信,我都想不起了。”
安然白他一眼,“亏人家以前还把你当好朋友。”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好朋友总是阶段性的,真正能成为稳定大半辈子的好朋友要到工作以后才行。
“哎呀,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当兵去了。”原来,牛蛋比他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前年应征入伍,已经当三年兵了。
而且他部队驻地就在京市,回家探亲的时候听说铁蛋在京市上大学,包淑英也说不清楚自家孙子在哪个学院哪个班哪个专业,只知道是飞行员,学开飞机的。
牛蛋就按照这个范围给他写了信,也幸好让文篮收到了。
“上个月他爷爷去世了。”文篮低着头说。
安然一愣,“姜书记吗?”
“嗯。”
安然心一痛,脑海里顿时浮现那位老人的身影,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去大队部办理转户口的事儿,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吧,看见襁褓中的小猫蛋还逗了逗。
本来当时的队长是不同意她转进去的,还是姜书记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力排众议找了好几个理由,她们才能成为小海燕的一员。
当时队上的社员们背后都叫他“语录书记”,因为他背的语录总是最长的,别人顶多能背一两句充场面,他却是一次性背一整篇都行。
那是一位正直的老人,一辈子光明磊落的生产大队书记,兢兢业业的老支书,后来因为小海燕发展得好,成为全市鼎鼎有名的“大集体也有饭吃”的典型代表,乡政府要把他调去当副乡长他都不愿。
可以说,这是一位植根于群众,来自群众,热爱群众的真正的老党员,逝世于古稀之年,怎么能不让人潸然泪下呢?
安然心痛得都不想说话了。
“牛蛋说他爷爷是胃癌去世的,平时基本没啥症状,就总是肚子胀,但不疼,后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到去世也只隔了两个礼拜。”
这也太快了,这种忽然来临的意外,更让人难以接受。
“除了最后几天疼得厉害,幸好也没受多少苦,他本来想给你们打个电话的,是他奶奶说别打扰你们,就一直没说……”
就连去世,他的家属也不想麻烦大家伙,安然心里更难受了,她应该去送最后一程的。她之所以会走上仕途,也是受了这位老书记的启发,他让她看到在基层,在农村,有很多很多像他一样兢兢业业的老党员,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守护着这个国家。
世界就是这样,有宋致远高美兰这样的时代弄潮儿,也有姜书记那样默默无闻的小浪花,弄潮儿和浪花一起出力,甚至牺牲自己的健康和青春,才能把这艘大家赖以栖身的大船推向前方,向着星辰大海,向着宇宙银河。
安然轻轻擦了擦眼角,“老宋?”
宋致远正在沙发上摆弄闺女的游戏机,抬头问:“怎么了?”
“今年咱们回小海燕过年吧?”
宋致远在这些事情上历来没意见,继续低头琢磨那几个配件,“随你。”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三十出头,安然却已经有了深深的故土情节,落叶归根四个字最近总是浮现脑海。
她迫切的想要回去看看小海燕,看看阳城,看看那些老人们,趁着他们还在世,自己还有机会。
***
年关将近,要回一趟阳城可不容易,采买年货、冬装,以及回到小海燕后各种铺盖被褥,烧的煤炭,柴米油盐都是必须准备的。当初家已经搬空了,虽然小海燕的村民肯定会给他们送,但安然不想占人便宜。
她花了两天时间,带着文篮,一下班就出去采买,跑遍整个书城市,买得整个车子后备箱都塞满了还是觉着差点啥。
“不差不差,已经满了妈。”他等着妈妈核对完清单,直接跳上车子驾驶位,刚要关门被安然一把拉住。
“下来。”安然冷声说。
“妈,你就让我开一次,就一次,行不?我有证的。”文篮嬉皮笑脸。
“下来。”
“妈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满足我一次吧,求你了。”
安然不放手,“你要想当一名合格的优秀的战机驾驶员,就不能开汽车,什么叫三维,什么叫二维,懂吗?”
“我们老师没说不允许开,法律也没规定。”小伙子理直气壮地反驳。
安然有点生气了,自从包文篮放寒假回来,母子俩就开始了斗智斗勇的日常,安然每天出门必须把车子开走,两把车钥匙必须不离身,一旦马虎一下下,这臭小子就能摸到方向盘……这就是她采买必须自己亲自来的原因。
安然其实具体的不太了解,但隐约听人说过,飞行员不能驾驶汽车,因为两种交通工具的操作系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战斗机的操作。
国家培养一名飞行员非常不容易,更何况是军航,国际惯例两国交战还不伤军航飞行员呢,就是为了保护这群“珍稀动物”,开啥汽车哟,都是专车接送的。
一直坐在后排看书的老宋忽然抬头,看着妻子:“谁说不杀飞行员?二战期间你知道有多少飞行员被射杀吗?”
安然:“……”你别拆我台行吗!
“还有,虽然操作系统不一样,但国家确实没有明文法律规定飞机驾驶员不能架势汽车,除非他没有汽车驾驶证。”
“欧耶耶耶!姨父真棒,咱们男人就是要帮助男人,妈你快让……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妈你咋能……哎哟疼疼疼,我下去还不行嘛……”
安然把他连拖带拽弄下车,冷声道:“包文篮,别以为去了京市我就不知道你干啥了,哪天要让我看见你偷开汽车……后果你自己想。”
安然女士的气场,那是老宋也望尘莫及的,他就看着那跳得猴子似的文篮,扁扁嘴,不情不愿坐上副驾驶,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唉,他们家男人真是一点地位也没有啊。
“有这力气回去把村口大粪挑了吧。”
包文篮瞪眼,“我不……不敢不从。”
老宋原本还想听听他怎么反抗□□的,结果就这么滑跪了,真没出息,“小安啊,你要是累了就换我开吧?”
一直隔岸观火的小野哈哈大笑,他们家真的就是安然女士统治下的穷苦百姓的日常呗?反正她妈不让干的事儿,谁也不许干,她爸和哥哥兜里的零花钱就没超出十块过,爸爸至今估计还不知道到底自己领多少钱的工资吧?
不过,这样的妈妈她超爱。
现在两个城市之间修了宽阔的双车道高速公路,书城市的很多厂矿建筑也越来越往阳城方向发展,两个城市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近了。现在还多了一条新路,跟以前绕着山脚来回的老公路比起来,现在的新公路遇山开隧道,遇河架大桥,几乎走的全是直线距离,只需要是半个小时就能到达。
包文篮的喋喋不休还没结束呢,车子就进了市区,他们顺道上市区又买了点东西,这才绕到环湖路上,车子能直接开到小海燕村口的广场上。
现在的小海燕啊,虽然在行政区划上还是个村子,可在基础设施和人流量上已经是乡镇级别的存在了。以前那条只够安然骑自行车通过的乡村小道被扩充成能容两车通行的柏油马路,干净,平坦,整洁,车子行驶在上面一点也不颠簸,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城里而不是乡下,更不会想到十三年前这里是一个大多数村民吃不饱没学上的村子。
吉普车有别于拉药材的大车,他们刚停下,一群小孩就涌上来,好奇的看着这一家子。
有个黑黝黝的小孩问:“哥哥你们找谁呀?”
“我看着有点眼熟。”小孩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村里走出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叫:“糖妞姐,你看这个哥哥是不是有点眼熟?”
安然一听这个女孩叫糖妞,忙看向小野,“你看是不是鸭蛋的妹妹?”
“是的,安阿姨,我哥就叫鸭蛋,我爸叫姜德沛,我妈让我来接你们,包奶奶说你们今天要回来。”小姑娘很活泼,说完大人交代的,又走过来看着小野:“你就是小猫蛋吧?还记得我吗?”
小野笑眯了眼,“糖妞姐姐,咱们小时候一起捉虫子玩的。”他们已经快十年没见过了,彼此印象里还有这么个人,但具体长什么样已经不记得了,但见面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两个小姑娘顿时笑得咯吱咯吱的,手挽手跑前面,糖妞给他们各处介绍着,哪里是谁家新盖的房子,哪里是新铺的路,哪座山已经被炸平开成药地,哪儿多了个池塘和粪池,简直如数家珍。
看得出来,姑娘跟她妈很像,是能言善道的。
在她的指点介绍下,安然终于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不过,她笑着笑着,看见姜家门上贴着的白色挽联,就忍不住悲从中来,自己哪怕提前两个月回来,都能送老书记一程。
“这是安会计吧?哎哟,这么多年咋没啥变化呢?”一路进村都有农闲的妇女跟他们打招呼,安然其实已经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了,但对方还认得她。
“这是小猫蛋?哎哟,都长成大姑娘咯,比她妈还漂亮!当年走的时候才这么小大,还吃奶呢……”
小野红着脸,估摸着叫人,年纪大的就奶奶,中年就伯娘婶子,再年轻的未婚的就叫姐姐,那小嘴儿甜得,一路走一路被人夸。
安然看向身边人,“老宋看见没,你闺女情商多高。”
“嗯。”老宋甘拜下风,小猫猫真的有一种走哪儿把朋友交到哪儿的能耐,也从来不会跟谁黑脸。
至于文篮嘛,车一停稳就往村里冲了,“我找鸭蛋去。”
一家三口回到老宅,包淑英和陈六福从家里迎出来,“然然回来了,开了这么久的车,肚子饿了吧?”
“姥,你的小猫蛋饿,你的然然她不饿。”小野跑过去抱住姥姥脖子撒娇。
大人们都笑,对她叫“然然”也不以为然,毕竟母女俩关系很好,有时候更像姐妹,孩子曾开玩笑要叫“小安姐姐”的,只是老宋不让,他总觉着这样自己跟妻子就差了一辈似的。
家里已经被老两口收拾好了,厨房里正在做着饭,炕也烧热了,被褥是提前几天天晴的时候洗过晒过的,现在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安然带回来的被褥还真派不上用场,一家子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别提多舒服了。
空调再好,还是没有自家土炕舒服,安然舒服得想打瞌睡。
“你们先坐着休息,饭马上就好啊。”
安然其实也睡不着,她心里还挂着事呢,拿出几件营养品和两双老京市布鞋,几双厚袜子,就带着丈夫和女儿上姜家去,当然还有事先买好的香烛和纸钱。
“婶子,婶子在家吗?”姜家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从堂屋出来个头发花白的瘦条条的老太太,也就比包淑英大几岁,但已老态龙钟,前半辈子两个女人一样苦,现在人生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小安?我没看错吧?”
“婶子您没看错,是我,安然。”她把东西放桌上,桌子紧靠着一个木头打的米柜,柜子上就是神龛,三柱清香,一张黑白照片,看着那张沧桑坚毅的老人脸,她眼泪一时没控制住,穿越回来第一次看见自家长辈去世,有种无能为力的伤痛。
她带着小野跪下,给姜书记磕头,上香,又烧了点纸钱,姜书记家老伴儿这才抹泪说起他去世的事儿。“前几年他就说肚子胀,我还说是不是咱们日子好过了,好东西吃太多不消化,还让他吃山楂丸消食,谁知道……要是早知道,他想吃啥我也不拦着。”
姜书记生前就爱吃点猪头肉,小时候在地主家吃过一次之后大半辈子念念不忘,做梦都会梦见,后来条件好了,每次跟着去市里县里送药材,总要买个半斤一斤的回来,整一盅小酒,自己香喷喷的能吃大半宿。
老太太总觉着他的“肚子胀”是肉吃多了不消化,要是能早一点去检查,应该不至于走得这么快。可农村人说的“肚子胀”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肠胃症状,谁又能想到一发展就成了那样的绝症呢?
安然握着老太太的手安慰几句,跟大多数癌症病人比起来,这算是少受点苦痛吧,只能这么想了,活着的人终究还要继续。安然环顾一圈,发现贴着好几个奖状,“是牛蛋的奖状吗?”
说起这个,老太太抹抹眼泪,来了精神:“对,是牛蛋的,这孩子听话,也聪明得很,学习虽然没你家铁蛋好,但知道心疼咱们,从来不乱花钱,还总给拿奖状回来。”
安然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跟他的难兄难弟包文篮一样,拿的全是啥优秀少先队员,优秀班干部,积极分子之类的。
“他爷爷本来想让他上高中考大学,但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要去当兵,果真,现在都立过好几次功啦。”
这个安然听文篮说过,说他在部队表现不错,已经被推荐读军校了,以后搞不好也是当军官干部的。“婶子您现在啊,别的都别想,好好把身子养好,保重好,以后牛蛋还要接您进城享福呢。”
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这孩子孝心好,我都说我们有用的,他还每个月给我们寄钱,自己只留几块,全给我们寄回来,你叔叔啊舍不得花,说要存着以后给他娶媳妇儿,这怎么就……”
安然生怕她又触景生情,忙劝着,请她上家里吃饭去,一个人冷锅冷灶省得还要生火。走了两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个事儿,“小安等一下,你叔临咽气前嘱咐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你等一下我找找去。”
老伴去世,家里杂乱,她这一个月也没精力整理,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安然接过信,捏了捏厚度,感觉应该是有好几页纸的。回到家,两个老太太少不了要好好聊会儿天,换安然去灶上忙活,趁着汤还没开,安然按捺不住好奇心,把信封拆开了。
上面是三张带红星县政府抬头的信签纸,估计是老书记去开会的时候发的,老人家对这种带“红头”的东西很宝贝,一直舍不得用。下面两张是单独的,安然一看,居然是两张房产过户文件。
他把自己的房子过户给牛蛋了,牛蛋现在的名字叫何广智,很好听,寓意很好,关键是也没让他改姓。在老一辈农村人眼里,外姓人是养不熟的,尤其是这种两大家族曾经是世仇的,为了不让孩子反感,不让他忘记生身父母,老两口至今没让他办理收养手续……这就意味着,老书记把自己一辈子唯一剩下的财产赠与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合法赡养关系的外姓人。
他就是预料到以后怕姜家族人会反对和阻挠,所以早早的把过户手续办好,并交给安然,让安然帮他们保管吧?
果然,安然看信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还记得她刚来时候的模样,她满身怨气,仿佛整个世界欠了她一样,她把小猫蛋当宝贝一样兜身上,上厕所也舍不得放下……每一个字,都有一种老叔父语重心长、谆谆教诲的感觉,安然眼眶发酸,不敢细看。
她原本以为平平无奇的半年,居然有人还记得,一直记到死。
安然迅速翻到最后:“小安侄女,有个事我觉得应该提醒你注意一下,但近年你工作繁忙,我们无暇见面,只能寥寥数语告知,1982年夏天,有一个女孩进村打探你的消息,观其面相颇有怨气,不似善类,侄女定当留心。”
然后还附上了那个女孩的长相特征,安然看过,大吃一惊,鸡皮疙瘩爆起,后背还出了不少冷汗。
老书记觉着第一面见这个女孩就感观不太好,明明安然就在阳城市里住着,女孩也是一口阳城口音,为什么不直接上阳二钢或者书城找安然呢?而是假冒安然的远房侄女来打听她的消息。
还远房侄女,安然有些啥亲戚老书记管了一辈子户口能不知道?这明摆着就是不想让安然知道,偷偷来旁敲侧击的!
所以,老书记只略提了几句,以自己也不太了解为由,把她打发了,当然也顺便打探了她的底细,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才八.九岁,很瘦弱,像是生什么大病一样,气虚身弱,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活力。她只说自己姓宋,是安然的侄女,也没说是哪儿人,但她眉心有颗淡淡的黑痣,左眼皮略微比右眼皮下垂一点,挡住了眸子的光,看着有点阴沉。
给这个人当了二十几年“妈妈”,安然还能不知道吗?
这个女孩,分明就是宋虹晓,也就是现在的刘雨花!
安然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带着记忆重生的宋虹晓,压根就不是无辜的一张白纸的刘雨花!试问,如果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值得她去打探消息吗?
还这么锲而不舍,如果真是刘雨花,她从哪儿知道自己这号人的存在呢?无论是当年在医院识破刘美芬偷孩子,还是后来的借刀杀人让刘美芬半身瘫痪,安然都把自己隐藏在暗处,哪怕是办案经验丰富的严厉安和石万磊也没看出来。
她自己没有暴露,那就是有人带着“天眼”呗。
安然冷笑,本来,对这一世一无所知的无辜的刘雨花,她是没打算怎么着的,毕竟祸不及原身。
可既然是重生的宋虹晓,那就是她安然的仇人,不共戴天那种。
更何况她还有脸来打探自己的消息,肯定是憋着啥坏水的,安然能让她得逞?那可真是白活两辈子了!
她很快恢复平静,把信件收好,尤其是两张过户证明,以后要是有纠纷,这可是能帮牛蛋守住房子的最重要的东西。饭菜很快熟了,端上桌,也就是以前在家常吃的,腊排骨炖山药蛋子,下一把茴香苗和嫩菠菜,六个人吃得稀里哗啦的。
为啥只有六个人呢?文篮找他好朋友,顺便在好朋友家吃了。
而他的好朋友,只比他大两岁的鸭蛋,去年腊月里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