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投鼠忌器(1 / 1)

引子

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大明宫笼罩在一片薄雾的晨曦中。

李隆基与宰相张九龄席地而坐,天子的神色颇有些踌躇:“爱卿,朕今日不问苍生,却要问一件鬼神之事。”

张九龄风仪甚美,是学识渊博的诗人宰相。

“朕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只皮毛鲜红的老鼠能说人话。那老鼠自称名字叫做‘麒獡’,还说自己善于偷东西,能偷走人的时间。”天子的目光随即投向身边的铜镜,镜中白发染霜半枯槁,仿佛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无情攫取人的时间,而衰老就像一阵风,在悄无声息而又迅速地逼近。

“朕的确觉得最近时间过得太快,快得不同寻常……世间真有老鼠,能偷走时间吗?”

“臣闻所未闻。”张九龄神色微微诧异。

淡金色的晨光落在辅臣的眼角,那里已有岁月无声的雕刻,内敛着温雅醇厚的风华。

“而且臣觉得,”张九龄沉吟片刻,“比起被偷走的时间……那些被时间偷走的东西,才更令人惋惜。”

齐硕的名字来自《诗经·硕人》,“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人如其名,她一个妙龄少女。

这位妙龄少女却算不得淑女,因为她还是位君子——梁上君子。

小女贼爱穿红衣夜行,大多数时候挥金如土,少数时候接活儿。半个时辰前,她在聚珍阁点了一碗八宝饭,坐在屋檐上吃完,甜得心情都温柔起来,此刻,她趁黑摸到了荆州长史家,不禁连连摇头叹气。谁让堂堂长史大人的府邸,连半个守卫也没有?家徒四壁破破烂烂也就算了,古玩字画也没半幅,不能怪见多识广的小女贼嫌弃。

好在她想偷的也不是金银珠宝,只要有那样东西就够了。齐硕刚准备行动,突然听到梁下有声音。她忍不住朝下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她竟亲眼目睹了一场谋杀案。

“你们不能杀我,咳咳咳……!”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是长史大人。

“快把东西交出来,就饶你一命!”很应景的入室打劫台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东西……”眉目清俊的长史大人看上去病的不轻,都被刀架在脖子上了,还舍不得身外之物。

“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只听手起刀落的声音,长史闷哼一声,踉跄几步,衣袖扫到了桌案,烛光被带得剧烈晃动。

从齐硕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对方胸前殷红鲜血汩汩流出,随即颓然倒地,双目微睁,死不瞑目。

杀人者利落收刀,悄无声息地离开。

梁上的齐硕在黑暗中骤然屏住呼吸,直到一切归于寂静。许久,一摸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

天刚蒙蒙亮,街上的店铺都关着门,齐硕溜到一座屋檐下,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迅速把少女放进来,随即熟练地关上门,锁好木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失手了。”齐硕的心情明显不好,不仅没偷成东西,还目睹了一场倒霉的凶杀案,把吃过的八宝饭全都吐出来了这种事她会说吗?

“怎么会失手的?”年轻人似乎有点不甘心。

“运气不好。”齐硕不耐烦地说,“给下一个单子吧。”

年轻人倒不再追问,递给她一样东西,“这是上次的酬劳。”那是一块夔龙纹玉璜,玉色深沉,价值连城。

“谢了。”珍贵的古玉被齐硕随便往口袋里一扔,她转头对年轻人说:“对了,别把我昨天去过长史府的事说出去。”

“你放心。”年轻男人穿着倒是很有书卷气,右眼下有一颗泪痣,让原来平凡无奇的面孔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但若不细看那颗痣,便只会觉得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就像圆润的算盘珠子,商人气质显露无遗,市侩而可亲。

齐硕只知道他姓杜,是岭南来的采玉人,也是最近几年很受欢迎的杜氏玉器铺的掌柜。

杜氏玉器铺店面虽然不起眼,但生意一直很好。他家的玉与别处不同,每个人都只能在他的店里买一块玉,第二次来买的,无论价钱开得多诱人,都被委婉谢客。而且,不管多久前来店里买过玉的人,杜掌柜的都记得,绝不会卖重复。

当初齐硕来店里偷玉,被他抓住,本来以为要被剁手指的——毕竟偷东西多了,总有不走运的一天。但杜掌柜不知道是看她一个稚龄少女美貌没下得去手,还是见她身法轻捷聪明伶俐还有利用价值,留了她在身边。这几年来,齐硕白天在店里做点清闲的打杂,晚上就去替杜掌柜偷东西。

杜掌柜的要偷的人家非富即贵,但目标却不是值钱的金银珠宝,而是些纸片书信。

齐硕不识字,当初杜掌柜的对她手下留情,这几年来也待她不薄。况且,有个住处比流浪街头好,风雨交加的夜晚不想出门的时候用被子蒙着头,能假装自己有了个家。

于是她不去打听,也懒得打听自己偷的是些什么东西,以及,杜掌柜除了开玉器铺子之外暗中还做些什么生意。

齐硕偷过很多东西,但最喜欢偷的,还是玉。

坚硬的翡翠,温润的蓝田,鲜红的玛瑙,洁白的昆仑玉……以前没人雇佣她的时候,她偷得最多的就是各色美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身上佩玉的男人们大多出身不坏,他们对一个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女没有戒心,其中也不乏清俊优雅的,她于是演一场好戏先偷他们的心,再偷他们的玉。

自从被杜掌柜雇用,她没了偷玉和调戏美男的机会。

杜掌柜的店里美玉应有尽有,只要她完成任务,再好的玉,也不过是探囊取物。

上次她要了一块半尺高的白玉飞天,上上次她要了一只殷商紫玉鳖,这次要的战国夔龙纹玉璜,杜掌柜都双手奉上,毫不为难。

这天玉器铺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不过,直到傍晚,才听到几个客人带来昨晚命案的消息。

“听说长史大人昨夜被杀了!”

“啊?怎么回事?”

“我听在府衙里的哥们儿说的,好像是入室抢劫谋财害命。”

“哦……”

长史名义上是刺史的左右手,可惜是个有名无权的闲职。听说这一任的张长史曾经还是朝廷的中书令,因为直言进谏冒犯了龙颜,才被贬官到荆州的,但因为他格外低调,城里的百姓几乎对他没什么印象,也就更加可有可无。

而昨日齐硕去偷的,正是这长史府。

杜掌柜听到消息时正在悠闲地打算盘,齐硕忍不住看他的神情,本来以为他有话要问自己,结果杜掌柜头也不抬地说:“把账簿拿给我。”

前几天杜掌柜支了一大笔银子给荆州城最好的殓妆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对死人的脸感兴趣起来。那笔帐记下的时候,齐硕正好在场,如今想起来仍然有点起鸡皮疙瘩。

这时正是傍晚时分,几绺无赖的夕阳还缠着远山,半枚朦胧淡月矜持地从天边升起。

齐硕将账簿递给杜掌柜时,听到一阵脚步声,有客人来了。

一个年轻的异乡人嘴里叼着根稻草,大步走进店里来,与荆州本地人的装束稍有不同,他的衣襟随意地打成结,落在他身上的晚霞格外潇洒不羁,金黄酥脆。他也不看玉器,倒是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杜掌柜:“喂,杜欠揍!”

杜掌柜抬起头来,眼前一亮,站起来快步迎向客人,两个男人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拥抱在一起。

“我说算着脚程,你今天就该到了!”杜掌柜神色与平时有些不同,“一路可好?”

“好得很,特别是进了荆州城,我只要问起‘杜氏玉器铺’,哪里都有人给我指路。”对方认真地说,“想当年你流着鼻涕玩泥巴时,自己拿粘土烧陶罐,烧出的陶罐连狗都嫌,委委屈屈地撒了泡尿在里面……唉唉,如今你竟然能卖玉了。”

杜掌柜神色复杂:“你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呢?”

“你千万别想多了!”对方连忙解释,“我当然是在损你!”

“……”

向来矜持喜怒不形于色的掌柜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和气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块玉。”

“要钱吗?”

“不贵。”

“……难道不是免费吗?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就剩下这几个铜板了!”对方用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高高抛向空中,那被抛出去的铜板明明散向不同的方向,也没见他脚步移动,就一个不少地接住了。

那人笑眯眯地在指尖转着铜板:“再要拿钱买玉我只能去卖身了,听说荆州城的美男子多,我这样的姿色卖不卖得出去还是个问题……”杜掌柜用力拉着他的手往内堂走,强行打断他的吐槽,一边吩咐身边的伙计照应生意,一边对齐硕说:“齐硕,你过来。”

齐硕满头黑线地跟着他们,终于忍不住问:“杜欠揍?”认识虽有许久,她却一直不知道杜掌柜的名字。

“……”杜掌柜明显被呛了一下。

客人哈哈大笑。杜掌柜难得地恼火:“裴豆豆,你够了。”

“……”真是够了,两个大男人你们能再互黑得彻底点吗?就在齐硕决定不再理他们的时候,只听杜掌柜说:“我叫杜清昼,清楚的清,昼夜的昼,不是什么欠揍。至于这个嚷着要去卖身的二货,你叫他将军好了。”

将军?

齐硕行走江湖消息还算灵通,却只听说过天下有一位大名鼎鼎姓裴的将军,可是,总不可能真的是那位吧?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荆州小地方?又怎么会满口胡说八道,与一个卖玉的商人称兄道弟?但,刚才他接铜钱的身手,轻功绝世四个字,是当得起的。

一定,只是凑巧同姓吧。

在她满心纠结时,几人已经走到了内室。

内堂里除了休息的几间房,还有一间小室,是杜掌柜的书房。以前从没有外人进来过,齐硕也只进来过一两次,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月下山川静谧如诗,落款处题着几行字。

杜掌柜将画卷起,只听一声轰然低响,墙面竟然随之慢慢挪开。这间书房里有暗室!齐硕一愣,杜掌柜已经拉着将军的手钻了进去,后者大叫抗议:“不是吧!茶没喝上一口,饭没吃上一顿,买块玉还要故弄玄虚,你的玉能吃吗不能吃就算了……”

“嘘。”杜掌柜轻轻打断他的吐槽:“玉有灵性,不可唐突。世间美玉,吸收了千百年日月霜露,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看就看。惊了美玉的精魄,只怕有祸患临头。我给你的这尊玉,更是羊脂白玉中的极品。连我见它,也要虔诚熏三柱香才敢碰触。”

几人走过一段暗道,终于到了稍微宽阔的地方。眼前骤然传来朦胧的微光,齐硕和将军都停住脚步。

那是一尊惟妙惟肖的玉人,竟与真人一般大小,也与真人一般形态!

齐硕看得呆住,只觉得那玉像无一处不美,却又像有哪里不对,她一时间说不上来。

杜掌柜果然取过三炷香,朝玉人虔诚供奉。

将军上下打量与人同高的美玉,随即回头:“五个铜板,成交!”

“那可不行。”

“六个,不能再加了!”

“我说过,我的玉,不贵。”杜掌柜和颜悦色地,“只要你一条命就可以了。”

他话音刚落,一道暗箭从墙内射出,正中将军胸膛!鲜血飞溅时,只听石壁轰然巨响,一座铁笼子从天而降,把将军牢牢锁在其中!

“你的武功太好,我不得不费些周折,见笑了。”杜掌柜心平气和地说。

鲜血从将军身下流出,他被困在笼子里,半晌才勉强动弹了一下:“果然是……特别的见面礼……”

“你在信中说,路过楚地,要和我一起去看老师。现在,恐怕只有你一个人能去了。”杜掌柜摇头,眼神还是亲切的,“就在你来的前一刻,我听到消息,老师昨夜在自己府中被人刺杀了。”

一口血从将军口中吐出来,他的脸色到这时才惨然剧变。

齐硕早已被眼前的变故骇得无法动弹,此刻更是茫然……长史张大人,那个俊雅如江南暮春的中年人,是他们的老师?

“荆州长史张九龄,在被贬官之前是朝廷的中书令。”杜掌柜仿佛看得懂她的疑问,耐心地告诉她,“他是我朝唯一出身自岭南的宰相,也是我和将军的授业恩师。我们家乡在岭南,那是达官贵人口中的‘蛮夷之地’,可是老师一改风气之先河,他谦谦君子,正直有节,被世人赞为‘曲江风度’。

“老师在朝为官的时候是出名的美男子,那时的士大夫骑马时都要把笏板插在腰带上,老师身体弱,无奈之下常派人在旁边拿着笏板,后来,朝廷为此专门设立了笏囊。

“即使在他罢相之后,面对一堆推荐官员的奏折,皇上也时常问:‘你们推荐的人,风度比得上张九龄吗?’而百官常面面相觑,竟无人能答。”

杜掌柜说起自己的老师时,仰慕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眼底的热切也毫不虚伪——就像他见到将军时的热情一样。

那种黑暗,亲切得理所当然。

他书房里那幅月下山川图,取的就是张九龄《望月怀远》的意境,落款的两行小字,便是其中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只是齐硕不识字,所以不知道罢了。

“天涯共此时。”将军笑了几声,“很好。”然后又吐出一口血,头朝旁一侧,再没有了声息。

“替我看好他。”杜掌柜吩咐齐硕,“你的下一单任务,来了。”

铁笼子不大,栅栏之间的缝隙刚好够一条手臂伸进去,齐硕把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拖到铁笼子边沿。

她正在想这人还有没有得救,对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你叫齐硕?”少女一怔,只听他接着说:“你的名字一定是来自《诗》。”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齐硕不由得微微脸红恼怒地低下头去,哪有人在这种时候还管女孩名字的?

杜掌柜曾经告诉过她,诗经里有一篇《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齐硕都听不太懂。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却大致能懂是形容女孩美丽大方的。

“诗经里有一篇,”将军认真地说:“《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就是那个胖老鼠的硕吧?”

齐硕的心中顿时奔腾过一万匹草泥马:“不、是!”

“你是小偷,而且是惯偷,我看你手上长茧子的地方就知道了。”将军眯着眼睛,半死不活地说。

少女后背一僵。

“想问我怎么知道?”将军突然微笑,“因为我也做过小偷啊。”

齐硕瞪着他,一时忘了发怒。

“我小时候肚子太饿了就去偷吃的。那时,我八岁。”将军看着自己的双手,“如果不是遇到老师,我也许现在还在偷呢。”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只见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眼底也有些血腥的味道:“我六年没有见过老师了,谁知道,这次只差一点,就能见面了。”

齐硕默然,她亲眼看到的长史不瞑目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只是这一次更加触目惊心。

“唉,每次不听老师的话,似乎就会让事情变得麻烦啊。”将军满不在乎地说,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把原本俊美的面孔糊得乱七八糟,“老师让我做京官,我偏偏要去边疆;老师让我从文,我偏要习武;老师写信让我不要来楚地,我偏偏来了……”

他神色一黯,剧烈咳嗽了几声,顿时又吐出大口血来。他吃力喘息着,把嘴角的血迹抹去。

四周昏暗,那尊玉的微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神情令齐硕也有点不忍。她轻声问:“你真是陇右的探花郎将军?”

陇右大将军裴昀,文进士出身,十五岁高中探花却不在长安做官,一身白衣前往陇右挂帅,麾下部队悍勇令吐蕃人闻风丧胆,听说西南地区有襁褓中的小孩儿夜哭的,爹娘会在大门口挂裴将军的画像,鬼神见愁。

“你既然知道我是那个不靠谱的探花郎,”将军似笑非笑,“那你想必也知道另一件事?当年同榜的状元与我师出同门,他的名字,叫做杜清昼。”

齐硕一愣。

虽然齐硕知道杜掌柜不简单,但她也绝没想到,他曾有这样光华照人的过去。

就在她怔怔出神时,眼前猛然天地倒置!一股大力将她掀翻在地,她的右臂连同半个肩膀都被拉进了笼中,颈上则一阵剧痛——

一块破裂的翡翠抵在她的颈脖上,血珠顿时沁出。

翡翠是玉石中最为坚硬的,破裂的翡翠刃口胜于刀剑。

这块翡翠齐硕很熟悉,是铺子里的东西,对方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齐硕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只有那个时候!他把铜墙往空中抛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铜钱上,而当他轻松收手,掌心握住的除了自己的铜钱,还有这块翡翠。

直到这时,齐硕才相信,他真的是那位世人口中的探花将军,白衣修罗!

将军的眼里精光骤现,明亮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重伤的虚弱?他把另一半破裂的翡翠从胸前摸出来,碧色流动的玉石上沾染了丝丝血迹:“那一箭的力量真是霸道,如果不是这块翡翠,我不死也要掉半条命了。”

他的确受了伤,但远远不如她想像的伤得重。他的确几次吐血,但那也许只是因为……伤心。

“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齐硕动弹不得,吃力地问。

“老师给我的信里,已经提醒过我了。”将军笑了笑,满脸的血迹使这个笑容并不好看,“但我还是——想自己亲眼看到。我们自幼就是玩伴,又一起拜师,一起科举,一起入朝……那些时光,并不是假的。”

齐硕颈脖上一凉,更多的血珠沁了出来。

“现在我说,你做。”将军的话语调不高,却有种统帅三军,伏尸百万的人才有的压迫感,“把机关踢开。”

随着低沉的机关启动声,铁笼子缓缓升起,将军顺手点住齐硕的穴道,纵身翻滚而出!

逃出笼子之后,密室还有一道门。将军摸遍了墙壁,却没有找到机关所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尊玉像上——

他在玉像上仔细寻找机关,突然,手中一顿,表情变得难以形容,“这尊玉是温的,有皮肤的温度。”

齐硕心头一跳:“暖玉触手生温,没什么奇怪的。”

“玉能有心跳吗?”将军声音低沉,解开了她的穴道,示意她过来。齐硕把手放在玉像的心口,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来!

真的有心跳!

玉有活的吗?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玉人,而是真人,被囚禁在玉衣里!

“白玉京!”齐硕脱口而出。

古人相信玉衣能使死者肉身不朽,汉代皇族穿金缕玉衣下葬;但有一种玉衣却不是给死者的,而是给生者穿的,即为“白玉京”。齐硕在玉器店待久了,也听老师傅们说过些奇闻异事,说魏晋时有名士为了青春不老,给自己打造了一件白玉京,每日入睡时便钻进玉衣之中。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将军显然也听说过一些野史轶事,“白玉京既然可以穿上,就可以脱下来吧?”他贴在玉像的心口听了一会儿,“能不能长生我不知道,但里面的心跳很弱。”

玉衣打造得天衣无缝,浑然完美,让人无从下手。

“水。”红衣少女突然说,“玉的缝隙,只有水能渗透!”

——只是,暗室之内,哪里来的水呢?

“让我来。”将军把手搁到玉像的心口处,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去,丝丝染在羊脂白玉上,美得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玉衣裂开成十二片,声如五弦齐断!同时,暗室的门轰然一声,打开了。

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具从玉像的脸庞边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玉衣里真的有人——

将军把那失去依傍倒下来的人拦腰接住,突然脸色大变,失声喊:“老师!”

少女愕然回头,只见被囚禁在玉中的男子一身青衫,两鬓霜华,轮廓矜高,肌肤如月下聚雪。让人有片刻恍惚——假如世上真有“玉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张脸令齐硕莫名觉得熟悉……昨晚在长史府被杀的男人,和眼前人有些许相似!只是气质相差之远,如同赝品与真品之别。

刚从暗道出来,齐硕的眼睛一时有点无法适应明亮的阳光,就像她无法接收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昨晚的命案现场,她在荆州长史府中亲眼目睹被杀的人……根本不是张九龄,只是一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而已!真正的张九龄,被杜掌柜囚禁在暗室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变故陡生,疑团重重,齐硕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设法通知杜掌柜,只听几声低咳声,是昏迷中的张九龄醒转过来。美男子的视线有点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落在将军身上,只是一怔,随即微笑:“又长高了。”

“老师。”将军的样子竟有点手足无措。

“长了个子,却没有长记性。”张九龄的声音明明虚弱得很,却清晰而有力量,“你不听我的,还是来了楚地。”

秋日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得书房异常温暖。平时谈笑自若的将军,听到这话竟然肃然一怔,不敢对答。

“罢了。”张九龄的声音温和并无责备,“无论怎样,都想走自己的路;无论怎样,都想来见我和清昼一面吧?”

将军缓缓抬起头来,双眸湿润。

这一刻,他不再是身经百战的将领,重新变回了那个饿极了去偷吃的,被长者温暖的双臂抱住的孩童。

张九龄按了按眉心:“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初五。”

“原来我已经昏睡三日了……”张九龄低咳了几声,“初二清昼突然来见我,说要送我一份大礼,然后我便失去了知觉。这几日,可又发生了不少事情?”

将军将自己到荆州之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包括长史府中的谋杀。张九龄安静地听着。

“不仅是荆州城,只怕如今天下之大,”张九龄苦笑点点头,“很多人都想找我要一件东西。”

张九龄为官清正,守身如玉,原本很难有什么贵重的身外之物。

“四年前,皇上梦到一只皮毛鲜红的老鼠能说人话。那老鼠自称名字叫做‘麒獡’,还说自己善于偷东西,能偷走人的时间。皇上为此闷闷不乐,终日忧虑。后来李林甫请了个法力高深的道士入宫,道士说世间的确有麒獡这种妖物,而且,麒獡不仅能偷时间,还能把时间还给被偷的人,让对方重回青春与活力。

“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我认为道士只是欺世盗名之辈,坚决反对寻找麒獡,几次与皇上意见相左,惹得龙颜大怒。

“后来那个道士又进谗言,说我之所以极力反对,是因为,麒獡就在我手中。”

张九龄是出名的美男子,又仿佛格外得到时光的怜惜,哪怕是繁重的朝务压身,两鬓染上霜华,他的身姿仍然笔直,眼睛温和常带微笑,看上去的确要比同龄人要年轻许多。曾有一次琼林宴,一位冒失的新科进士远远看见宰相大人侧影,竟将他误认成了一同及第的同学,一时传为笑谈。

“连皇上也听信了几分,我因为这莫须有的欺君之罪,渐渐失去了皇上的信任。

“后来我冒犯龙颜被贬官,谣言不知为何又从宫廷传到了江湖,说我饲养了麒獡;于是,隔三差五便有江洋大盗来我府中光顾。”

抓住盗走时间的小妖,逼它交还偷走的时光,就能重返青春……这样的梦,世间不只帝王会做呢。

难怪世人趋之若鹜。

这,就是那天齐硕在长史府遇见强盗的原因了。

“所谓不老,只是无稽之谈,我最近明显感觉体力不支,是老了。”张九龄无奈地说,“而且,我常常不知不觉就会陷入回忆中……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想起旧人和往事。如今,我只想回故乡看一看。”

他微笑的视线看着窗外,神色分明是温暖的,齐硕却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好,等事情一了,我带着老师一同回故乡。”将军露出粲然笑容,“那时候,大庾岭的梅花恰好盛开,漫山遍野的白梅,比雪景还要壮美。”

张九龄笑着点头。

然后,他示意将军低下头来,在他的耳边说了句话。

将军的脸色变得郑重,半晌才低声应道:“是!”

几缕凉风缠绵在荆州古城的星夜,齐硕悄悄跟着张九龄和将军,看着师生二人上了简陋的马车,驱车赶到一处偏僻的农庄。

简朴的木门一开,欢声笑语顿时传来,孩童们的大叫大喊声比天空的繁星还要热闹。

“张叔叔!”

“张叔叔,你怎么三天都不来看我们?你给我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我要桂花糖!”

“……”

红衣少女躲在屋梁上,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好奇心了——下面实在太乱,耳朵被吵得发疼,孩童们像熬好的香甜粘腻的糖汁一样扑到张九龄身上,把他围得动弹不得。不知道是哪个懂事一点的孩子对其他孩子大叫:“别挤别挤,快让张叔叔坐下休息!”

“不要紧。”张九龄的眼睛温暖如湖,指了指身后,“看,我给你们带了个哥哥来。”

孩子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后看,这才注意到跟着来的人。

“哥哥,你和人打架了,”一个孩童皱着鼻子鄙视地上下打量将军,“是不乖的坏孩子。”

将军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嘴角抽搐了几下,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

“你们把东西收拾好,跟着哥哥坐马车,去城外的新家去。”张九龄停顿了一下才说出后面的话,“短时间内,就不要回来了。”

孩童们又惊奇又兴奋。

“什么新家?”

“张叔叔也一起去!”

“我暂不同去,但我会去看你们的。”张九龄不知是在对孩子们说,还是在对将军说,“放心。”

孩童们对张九龄十分信任依赖,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热火朝天地开始收拾东西,纸鸢、陶罐、蝈蝈笼子、卷了角的《三字经》、涂满乱七八糟墨迹的连环画……

趁着孩童们收拾的空隙,将军见张九龄脸色不太好,便把他扶到旁边坐下:“老师,这些孩子都是你在荆州上任之后收留的?”

张九龄点头:“荆州几年旱灾,虽然有赈济和减免赋税,但还是许多人饿死,不少孤儿流离失所,我在街头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争抢一碗马尿,凄惨令人心酸,但官府收容孤儿在荆州没有先例,于是我就自己把他们收留下来,买下这间农庄来安置,供他们衣食,教他们读书写字。”

齐硕在屋梁上长长叹了口气,原来,张九龄大人没有偷偷养老鼠,却养了几十个孩子。难怪他自己的府宅寒酸破陋……

天还没有亮,一切已准备停当。

张九龄执着将军的手又嘱咐了几句,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上了马车。抱着包袱的孩子们小脸上满是期待,七嘴八舌打闹不停。

就在将军纵身上马时,张九龄突然叫住他:“昀儿。”

将军从马车上回过头,张九龄的身形在星空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温暖如灯,淡色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说:“路上当心。”

“放心吧老师!”将军一扬马鞭,“我把这些小家伙送到了就回来,往返只需要三个时辰!”

马车绝尘而去,碾碎一地星光。

风露中霄,张九龄静静伫立着,目送马车渐渐远去——大唐宰相的神色太过平静,使得悲怆更为醒目。

许久,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就是你的选择?”来的人是杜掌柜,星空下他的身影难以描画,宛若半身修罗,半身佛陀,“这么多年,你一点也没有变。”

“你却变了。”张九龄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令人心碎。

杜清昼脸色一僵,随即无声大笑:“何止是变了?自从我唯一的亲人死后,曾经的杜清昼,就死去了!”

张九龄温和的眼睛第一次出现悲伤的裂痕,他缓缓闭上眼睛:“这是我的错,没能阻止悲剧发生。只是,别再用更多的遗憾,来弥补曾经的遗憾。”

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讨伐契丹失利,依军法应处死;但安禄山深得圣宠,许多官员都替他求情。只有中书令张九龄和监察御史杜清昼力排众议,请求治安禄山死罪。杜清昼上书称“大唐律法,不可不尊;国之硕鼠,不可不除”,皇上将他们的奏折放到一边,保下了安禄山。

不久之后,张九龄被贬官;杜清昼被构陷入狱,而杜姐姐被安禄山的部下抓走,不堪受辱,触柱而死。

“老师说邪不胜正。但,你错了。”杜清昼说得云淡风轻,但空气中仿佛有根弦,无声断了。

四周沉默得死寂。

突然,一支羽箭突然自黑暗中射来,正中张九龄胸膛,他像融雪般缓缓倒下。

杜清昼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他,可迟了一瞬间,便只抓到黑暗的虚空。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齐硕实在不愿意再想起。

天快亮的时候,将军驾着马车赶回来了。

也许他是在半路上发现了什么不对——他原本就是很难被骗到的聪明人,或许,只是因为对老师的话无条件地信任,于是当时没有细想其中的蹊跷吧。

他扑到尸体上的表情,齐硕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时她躲在暗处,看着将军的背影,不知为何就想起他在张九龄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规规矩矩地摆放着手脚的样子。

张九龄的手里不知道紧握着什么,至死也没有放开。

她远远地看着,看着将军掰开逝者的手,里面是一朵已经干枯的花,花瓣染了血,别有一种艳色惊心。

那是岭南梅关古道的七角梅,颜色枯且脆,像是存放了多年仍然有残香的记忆。

那是关于故乡的记忆。

那一趟永远不能实现的归家的旅程。

“如今,我只想回故乡看一看。”她想起张九龄说这话时微笑看着窗外的样子,那种温暖比绝望更能击溃人心。于是,齐硕在这一刻崩溃地捂住嘴,在黑暗中无声哭了出来。

与她的泪水同时爆发的,是孩童们毫无顾忌的痛哭,所有的孩子都在星空下大哭了起来。

一个孩子将大把的桂花糖拿出来,狠狠地仍到地上:“我不要桂花糖了!我要张叔叔——叔叔你快醒来啊,我用全部的桂花糖换,这还不行吗?”

不行。

齐硕想告诉他们,无论拿多少东西,都无法阻止那支离弦的箭。

要取张九龄性命的,并不是几个小贼。

那晚,几名盗贼杀人之后什么都没拿就无声撤退,齐硕从那一刻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抢劫而来。好奇心让她尾随那群“盗贼”,最后竟然来到荆州刺史大人府中——刺史大人是一州父母官,也是如今张九龄的上司。他听到几个杀手的禀报,脸上的神色似乎松了口气,随后摒退他们,突然朝内室跪了下来。

礼行得盛大庄严,而里面的人泰然受之。

月光下,齐硕看到了一张苍老威严的面孔,眼底的浑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曾经扫荡四海沾满血光却被无情锈蚀的铁剑。

他的衣袖里露出明黄色滚边。

是皇上微服到荆州,亲眼目睹他曾经钟爱的臣子被处决。

一代名相,没有死在政敌的手上,却死在了自己效忠的君王手上。有些猜忌,要用死亡来证明。烛光烧到了帝王指间,赐死的密旨瞬间化为灰烬,火焰将那比夜色与人心更暗的墨迹吞没在一片金黄橙红中……

天子的眼底,比烛光更动荡。

齐硕于是明白,杜掌柜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了然于胸,四海之大,再无张九龄的容身之所,只有那件玉衣能天衣无缝地藏匿他的行踪;只有高明的殓妆师,可以让替身的尸体瞒过大多数人的眼睛。

当初,杜掌柜把将军关进暗室,送了送那尊玉像给将军,原本是想让他带着老师逃走的吧?

而张九龄最后的选择,让齐硕潸然泪下。

活得太过通透,终究不能长久。

正如世间无暇的美玉,都难以长久留存;能保全自己的,大多是些石砾瓦片。

那时,杜清昼告诉张九龄:“前不久皇宫翻修集贤院时,有工匠挖出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祸起曲江,乱及九州’,皇上下令打死了工匠,从那个时候,皇上开始频繁过问荆州的情形。”

张九龄是韶州曲江人,“祸起曲江,乱及九州”八个字,直指他谋反!帝王的疑心一旦燃起,就再也不会熄灭。

“无论皇上怎样看待我,我待皇上始终如一。”张九龄身形不动。

“就为了你所谓的坚持,当初你宁可被贬黜到荆州——”杜清昼的眼里闪烁着奇怪的光,“你的政敌抓住了你所有的弱点,他们消磨你的意志,剥夺你的尊严,禁锢你的理想,粉碎你的希望!最后你只能与孤独为伍,没有荣耀,没有自由,甚至——如今连生命也要失去。你还是不愿妥协?”

张九龄温和回答:“只有我才能令自己消沉。如果我说‘不’,没有人能剥夺我的尊严,禁锢我的理想,粉碎我的希望。”

他的神色里有种傲然,从容迎接即将到来的,他再也无法看见的黎明。

看到他的身体缓缓倒下时,齐硕突然想,君子之心,坦荡如月,其实,皇上对张九龄的杀心里,多少有一点嫉妒在里面吧。

后来,齐硕又去了一次长史府,把杜掌柜想要的东西偷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机密书信,只是一只陶罐,外表丑陋得可笑,形状甚至都歪歪扭扭。

“为什么让我去偷这只陶罐?”齐硕破天荒地,第一次问杜掌柜偷东西的缘由。

“这是我小时候做的第一只陶罐。”杜掌柜把玩着手中旧物,“当时每个人都笑我,我恼怒地把它丢在地上,老师却将它捡了起来,他说,最初的热忱,总是最为珍贵。”

“连我自己都丢弃的东西,老师却一直带在身边……他,真是个固执的人啊。”

杜掌柜说到这里,眼里的黑暗更浓,那么浓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却隐有水光。

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而已。

他随即拿起一本账簿,声音亲切:“你可知道,我这些年除了经营玉器铺子,还做什么生意?”在玉器铺的账簿下面,压着另一本更厚的账簿,杜掌柜把那本账簿打开,满纸朱红:“我的货物,是‘秘密’。那是极危险的货物——特别对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看看,你替我肃清了多少人……越是看上去没有缺点的东西,越是有致命的缺陷,在人眼不能及的地方。人也一样。”

齐硕一直以为,自己只谋财,不害命。原来,她报酬丰厚的每一单生意,进出的都是人命。

看到齐硕脸上的神情,杜掌柜淡淡问:“怎么?觉得我很可怕?”

他冷勾唇角,昂首的神情目空一切:“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身居高位者的禀性。老师固然是真君子,可朝堂上更多迂阔的伪君子。房屋的建造需要石砾瓦片,帝国的楼台也一样。那些所谓的君子聚集在一起,用纯白玉石构建起的楼宇太脆弱、太容易倒塌了——他们经不起敲击。

“他们说李林甫是小人,可只有这个小人,能令安禄山那些异族将领马首是瞻,冷汗淋漓,如履薄冰。他们瞧不起李林甫是白字连篇的‘弄獐宰相’,贬黜萧炅因为他是‘伏猎侍郎’,可是,他们不懂得办成一件事,比读对一个字,要困难得多,也重要得多。

“水至清则无鱼,他们无法藏污纳垢,也就无法对抗真正的黑暗。”

他这一番话谈论的是国家大事,齐硕听不太懂,但不知为何,她只觉得空旷无奈而苍凉。杜清昼在黑暗中幽冷的眸子,与将军明亮慵懒的目光,在她眼前交错……

道不同,便是如此吧。

就像光明与黑暗,一旦走向相反的方向,便永远无法共存。

“我只是觉得,”红衣少女侧过脸去,“你一个人走这样黑暗的夜路,太寂寞,也太冷了——

“你和将军,原本不该是敌人的。”

“是啊。”杜清昼的声音竟然有点温暖的错觉,“原来,故乡和故人,已经离我那么远了,比整个白雪覆盖的冬天还要远。”

梅花暗香如旧,当日并肩看雪景河山的少年呢?

他指下用力,陶罐顿时四分五裂!“要杀他的人不是我。可浩荡四海有天罗地网在等他,既然他一定会死,我宁可他死在我手上。”

齐硕怔住。

“呵呵。”杜掌柜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陶罐:“不必为他可惜,更不必为我可惜,你听说过‘玉不双带’吗?”

玉不双带,岂有君子同佩二玉?可张九龄门下两个学生,就像两块绝世的美玉——

“我从不卖第二块玉给同一个人,也从不和人分享。哪怕我的光芒比他明亮,也不行呢……我只喜欢独自站立,宁可做某片黑夜唯一的星,也不做后羿时代的九个太阳。”

杜掌柜平凡的面孔带着某种令人畏惧的黑暗与力量,他是齐硕见过的唯一一个,有资格却从不佩戴玉的男人。

齐硕听说,当日将军将孩子们送走之后,却第三次返回荆州城——为了张九龄的骨灰。那时张九龄微笑的视线看着窗外,说:“我只想回故乡看一看。”于是她明白将军一定会回来。

他会带他,回家。

他怎样做到的齐硕不知道,但那个人就像朝阳,会拼尽一切燃烧,令旁人也能在绝境中看到希望。听说他带着张九龄的骨灰被人围追堵截,身受重伤,最后被人救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齐硕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将军一定能完成那个人最后的心愿吧?

其实,多年前,齐硕曾有一次去过张九龄的故乡,那里千湖水波婀娜如画,夕阳没有一丝暮气,五岭山脉的天然屏障隔绝了中原文明与礼法拘束,四季沐浴日照的玉石争奇斗艳。她也看过张九龄当年开凿大庾岭驿道时亲手种植的梅树,枝干虬髯,傲骨凛冽,白色的花海更胜雪景。

齐硕还想告诉杜掌柜一些事,那些她自从被雇佣之后,就很少想起来的往事。

尾声

她是齐硕,也是麒獡。

她是红衣夜行的小贼,也是皮毛鲜红的小妖。

麒獡不会偷时间,只会偷玉——它虽然也吃人类的食物,但更爱吃的,是玉。

在没有被雇佣时,麒獡游荡四海寻找美玉。到过市井,也到过皇宫。

有一阵子,它躲住在天下至为华美的大明宫藏宝阁,享受四方进献而来的美玉,与达官贵人供奉的珍宝,它从来不缺食物。

可是那些贵重的玉,渐渐地都味同嚼蜡。

它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吃过的玉太多了,再也尝不出当初美好的滋味。

直到它捡到那块玉,从少年御史身上偷来的那块玉。

四四方方的一块白玉,冷硬如石头,看上去半点儿也不名贵,它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却再也没法忘记那味道。

那是它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玉。

麒獡喜欢偷玉。

每个人都有一块珍贵无价的玉,失去了那块玉,男人和女人都会加速地老去。天子也不例外。

那日在铜镜中,令天子感到凄惶的,并不是流逝的时间;让他颓丧疲惫的,也并不是衰老本身。张九龄说得对,重要的不是被偷走的时间。而是被时间偷走的那些东西啊。

所以,御史杜清昼自从丢了那块白玉,终身不再佩玉。

“当你应对敌人时,也要当心,别碰碎了自己与生俱来的那块玉。”老师张九龄曾告诉两个学生:“最好的玉和最好的自己,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真正的美玉,是你年少正直的初心。”

燃烧着梦想的热忱,浸透了友情的汗水,朝阳般璀璨无畏的勇气——年少正直的初心。可世上很多人,不知不觉地,亲手将这块无价的玉丢弃了。

这,就是麒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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