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桃源行(1 / 1)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唐?王维《桃源行》

张九龄考中进士的那一年,长安桃花开得盛,整条街上如云似雾。

少年也正是早春般的年纪,文辞与容貌一样清丽,得了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由于出身寒微,又不擅逢迎,上司把许多繁重的誊写活儿都扔给他,经常从早抄写到晚不得休息。

这天,暮色已悄然降临,张九龄还有两卷书没有誊写完,昏暗的光线让眼睛有些酸涩,他揉了揉眉心,准备起身掌一盏灯,突然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只听太监尖细的声音在说:“您小心着这边的台阶。”

宫女们似乎在领路。

张九龄刚将灯掌上,循声朝外看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施施然走进来,她身后跟着太监、几个宫女还有两个脂粉气很重的年轻男人。

“见了安乐公主,还不行礼?”太监尖声提醒。

原来这少女就是大名鼎鼎的安乐公主,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朝野传闻她不仅骄奢跋扈,而且男宠成群,行事荒诞放纵之极。张九龄心中皱眉,手中还执着灯盏,淡淡从容行礼:“臣秘书省校书郎张九龄,见过公主。”

灯下看美人,这话是一点儿也没错的。安乐公主一向觉得自己是美人,她见过的美男子也不算少了,但眼前这执灯的少年,却与她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站在烛光中,分不清是烛光照亮了他,还是他站成了那燃烧的灯芯,周身都泛着温暖的微光,气质温润得仿佛春水能沁入人心。

“长得倒挺俊俏,抬起脸来,让本公主看看。”安乐公主话音刚落,旁边的太监就呵斥:“公主让你抬起脸来!你聋了吗?”

张九龄强压住心中的火气,缓缓抬起头,与安乐公主直直对视。

“比起我新收的那几个面首,似乎还要略胜一筹。”安乐公主盈盈轻笑,突然一个耳光打到身边的男宠脸上!那个一身脂粉气的少年被打得踉跄跌倒,马上又惶恐地捂着脸滚爬起来:“公主!公主息怒!”

“让你们去找几个男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尽找些丑的来敷衍本公主,以为本公主不知道吗?你们怕自己会失宠,嗯?”

最后一句虽然是笑着问的,语气却极为阴寒。

那个被打的男宠惶恐地跪下磕头谢罪,嘴里说这“不敢”、“死罪”,眼角的余光却阴郁狠厉地盯着张九龄。

“带走吧。”安乐公主似乎心情不错,随意一挥手,几人顿时都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见张九龄没有动,她奇怪地停住脚步,太监立刻尖声呵斥:“你还不走?”

“臣是朝廷命官,不是公主的家仆。”张九龄努力克制自己,衣袖下的拳心握紧。

几人都大惊失色,愕然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

“朝廷命官?”安乐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无声冷笑,“你是个几品官?九品校书郎吧?连宰相也不敢这样跟我说话。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们做臣子的不是我皇家的家仆,又是什么?”

“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

四周突然寂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有点意思。”安乐公主似笑非笑,仪态万方地走了过来,“你说得倒也有趣。”说话间,突然一脚踢向张九龄的膝盖!

她穿着时下流行的“高墙履”,鞋头方锐坚硬,加上她擅长习武骑射,又骄扬跋扈惯了,这一下踢得极狠,张九龄顿时踉跄了一下,差点跪倒,膝盖处的剧痛仿佛腿骨被生生踢碎,他却一把用手强撑住地,冷汗一滴滴从脸上流下来。

见这外表温和的年轻人脾气如此之硬,旁边的宫女和太监都变了脸色。

“但我不喜欢你说的话,这就是你的错。你听明白了吗?”安乐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张九龄咬牙不语。

“给他点教训。”安乐公主的脸色变得难看。

旁边的太监立刻尖声应答:“是!”忙不迭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掌朝张九龄掴去!

疾风刮过脸颊,张九龄的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几乎有一口热血要喷薄而出。他虽然出身寒微,但毕竟是书香世家,从未受此大辱,一瞬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掴来的手却突然停在半空,被另一只手挡住了。

只听“嚓咔”一响,太监惨叫着滚倒在地,右手软趴趴地垂下来,显然是手腕断了。

“他刚才说的话,我倒很喜欢。”一身明黄衣袍的青年从容踱步过来,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刚抄写的纸张:“这笔字,也不错。”

张九龄微微一颤,仿佛冰雪中抱炭,手几乎撑不住地面。

这人是……

安乐公主的脸色更难看,冷笑:“太子殿下。”

“士可杀不可辱,校书郎官阶虽低,也是进士出身,乃是天子门生。”太子说话毫不留情,“你们这样侮辱朝臣,我大唐天下,日后可还有人可用?

“若是文士不愿为朝廷尽心,武官不愿为天下舍生忘死,大唐亡国,也不远矣。”

安乐公主连连冷笑:“太子殿下教训得是,呵,妹妹先行离去了。”

“走!”安乐公主带着她的一帮人,恨恨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狠狠踢了那倒霉的太监一脚,“不中用的狗东西!本公主拿了你的头喂狗!”

等她一行离去,张九龄终于支持不住,狼狈摔倒在地上。

“多谢……殿下替臣解围……”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张九龄很清楚刚才若是无人解围,以安乐公主的行事,只怕自己唯一的反抗只能是一头撞死在墙上,血溅当场而已。

膝盖传来的剧痛钻心,但他还是尽力用手撑着自己想要站起来。

可惜连试了几下,都没能站起来。

太子皱眉看着他,终于俯下身来,却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而是直接撩起他的衣袍,将他的裤腿卷起。

“殿下不可――”

张九龄来不及阻止,衣袍已经被掀开,膝盖处红肿了一大块,如同拳头般高高鼓起。

“处理得不好,这条腿就会废了。”太子面无表情地问,“你这里有药吗?”

张九龄摇头,稍微想要挪动右腿,便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去太医署吧。”太子一手抄起张九龄的右臂,将他背了起来!

“殿下!”张九龄大惊失色。

太子显然是不多废话的人,径自背着负伤的少年校书郎,大步走出秘书省。皇城的道路笔直,青年的脊背也是。

张九龄也没有说话,只是眼中微热。他孤身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到长安,蜀道之难,人情冷暖,他都可以坦然处之。直到今日变故突发,那绝望中朝他伸出的援手、背起他的脊背,只怕是一生也无法报还了。

“我并不是在帮你,而是要用你。”快到太医署时,太子冷冷回过头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这些士子,常说士为知己者死,那么,现在你是否愿意为我而死?”

青年侧脸的棱角就如大理石般冷硬,连春夜薄雾也不能软化分毫:“你那句‘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我记住了。当今世道,你这样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

月明星稀,四周一片寂静。

太子冷漠地微勾嘴角:“若是太医署的医师治好了你的腿,你欠我一条腿,这很公平吧?”

“不公平。”张九龄清清楚楚地说,“臣不欠殿下一条腿,臣欠殿下一条命。”

“很好。从今日起,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太子的眼里漾起笑意,目光如同锋利的玄铁匕首,要楔入沉沉青史,“我命你将毕生的智慧与心力许给我大唐的江山,许给我天下黎民百姓。

“直到大唐盛世到来,永不相负。”

张九龄浑身微微一震。

宫阙万间之上,万家灯火之上,是一轮巨大的圆月。群山无言匍匐在远方,沉沉的钟声从山巅古寺响起,仿佛在回荡这句话。

盛世天下,永不相负。

许多年后,张九龄想,这,也许就是他一生沉浮于宦海的初衷了。

太子李重俊并非是韦皇后的亲生儿子,所以在韦后把持朝政的时局中,太子的日子并不好过。

张九龄从同僚的议论中听到一些消息,比如,安乐公主常对太子不敬,甚至私下称呼太子为奴,再比如,宫内外都传闻韦皇后想废掉太子,改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太子说过要用他,却没有将他调出秘书省。只是偶尔召他入东宫,谈论吏治革新、朝中积弊。有一次,议及到武三思在朝中的荒唐作为,太子愤然拍案而起:“佞臣当道,后宫乱政,这天下当然要改!”

张九龄仰视着太子的面孔,也能感受到那烈焰般的雄心,不知为何,总有一丝不安在他心头萦回。

仿佛盛夏时的一缕秋凉,让他隐隐不安。

张九龄的直觉向来很准。但,也有些事情是他始料不及的。

阳春三月,礼部尚书卢雪川做寿,很多官员甚至皇族都去贺寿。秘书省少监也带上了他们几个校书郎前往,途经一大片桃林时,繁花盛放得一眼望不到尽头,风中落英缤纷。

被眼前的美景惊艳,张九龄不禁放慢马速,缓缓执绺而行。

不一会儿,同行的几人便走远了。少年回过神来,急忙策马去追赶,突然,前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那队人马似乎也急着去办什么事情,马匹转眼间就至跟前,张九龄躲闪不及,对方胯下的马受了惊,前蹄抬起嘶鸣,差点将那领头的人摔下马去,好在对方及时拉紧了缰绳:“吁――”这才将惊马控制住。

只听几个随从大声呵斥:“何方狂徒?礼部卢尚书在此!”

原来,这竟是今日的寿星卢雪川。

这种时候不在府里迎接宾客,却带着人到外面来,显然是有要紧事。卢雪川一身朱红衣袍,气宇轩昂,刚毅俊朗的面容上神色焦急,显然并不愿多做逗留:“罢了,刚去的人找到小姐了吗?”

“没有。”

“我们再去找找。”卢雪川皱眉朝左右示意,一行人急急策马远去。

张九龄也只有一拉缰绳,继续往前方追赶同伴。可是他身下的马匹受了惊吓,带着他在桃林里绕了许久,直至他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

万一赶不上寿宴了怎么办?

平时张九龄做事一向守时且有分寸,今日耽溺于春日美景,竟然误了事。他心中着急了一会儿,却又安定下来。

――既然已经迷路了,再急也于事无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在溪边勒马停驻,让汗湿鬃毛气喘吁吁的马儿饮水,他自己则翻身下了马来,观察日光与树影,判断方向。

溪水清凉沁心,少年掬了些水洒在脸上,凝视着溪水时只觉得哪里不对――

水中倒影着的的影子,除了自己的脸孔,还有……

他愕然转身,仰头朝身后的桃树上看去。

繁花盛开如云雾的桃花树上,竟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她身穿贵族的襦裙,戴着幂篱遮住了面孔,只能隐约看到灵秀的轮廓,树上垂下的裙摆边有春泥点点。

见少年看过来,她稚气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下不来了。”

若是平时遇人急难,张九龄自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但面对这困在树上的少女,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幼承庭训,恪守古礼,张九龄一向有君子风度,且不说碰触到女子,就算是说话也会彬彬有礼站立在几步开外。他环顾四周,正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对方,突然只听一声惊呼,少女脚下一滑,从树上落了下来!

“当心!”

张九龄冲上前去,情急之下伸臂去接坠树的少女,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摔倒,少女掩面的幂篱顿时滚落了下来。

清风落花中,少女惶然一抬头。

所有的桃花仿佛都在这一刻坠下枝头,落成她脸颊上一抹倾城的绯红。所有的飞鸟仿佛在这一刻扎入碧波清澈的湖水,在她眸子里惊起湖光山色的诗意。

落花黯淡,清风无味,她就是这世界全部的颜色。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

这一眼,竟是一生。

待两人站稳,张九龄立刻松开抱着少女的手,白玉面庞上满是红晕。

“对不起……”

“失礼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目光只一相触,便迅速分开,却几乎要碰触到灵魂。

清溪映桃花,恍若前世相识,千里遥望的冰雪与炭火烙印心头,不曾言说的契阔倒映双眸。

两人傻傻地面对面站着,终于还是少女先开口:“我想摘一枝桃花,够不着,我就爬上树去,谁知道上树容易下来难……”

大唐风气开化,女子可以骑马、上街、着男装,对男女之防也不如前朝严格。看这少女的谈吐举止,显然是受过良好的教养,却也掩不住孩子气的娇憨和不谙世事。

张九龄竟不忍心让她失望,问她:“你想摘哪一枝?”

少女指了指桃树上开得最盛最艳的那一枝桃花,张九龄身材修长,略略踮脚便将桃花折了下来,递给她。

“呀,”少女惊喜地接过桃花,展颜一笑,“多谢你!”天光云影与溪流仿佛都因为这个笑容而明亮,光华流转有情。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这是少年心头盛开的第一朵花。

仿佛经受不住她笑容里太过明亮的光芒似的,张九龄只觉得头脑微微晕眩,心跳得厉害,竟不敢再看她,俯身将地上的幂篱捡起来,有些笨拙地拭了拭上面的灰尘,递给她:“有些脏了,对不住。”

少女红着脸接过幂篱,略微慌张地戴上,动作中,有件小东西从她腰间倏然滑落下来。

“你的东西掉了――”张九龄一愣,开口想要叫住她,可少女却羞赧地转过身,径自匆匆离去,只扔下一句话,哪怕隔着轻纱也能看到她的脸庞红如胭脂。

“我叫鱼儿。”

看着雪白的身影匆匆跑开,在桃花林中越来越小,张九龄还怔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回过神来,低头捡起地上的东西――

那竟是一枚木雕的坠子,系着细细的红绳。

坠子雕工极为精美,朱红色的纹理被巧妙地雕刻成了斜逸的桃花,而繁花间有一双鲤鱼正在游曳。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张九龄拿着那坠子,脸颊突然有些发烫。

从卢府回来之后,张九龄经常莫名地走神,有时还一个人微笑。

“张郎君?张郎君!”同僚在他面前摆了摆手,“笔掉到纸上了。”

“……”张九龄拿起笔正要写字,对方满脸黑线地把他面前的书抽走,“拜托,今日少监让我们誊写的是第五卷,你拿成第三卷了!”

秘书省的工作枯燥繁琐,张九龄平日极为严谨细致,从无纰漏。这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是不是不舒服?”对方关切地问。

“……”张九龄脸颊微红,歉然地朝对方微笑了一下,“我重抄第五卷,你们先回去吧。”

其他几人客气了几句就收拾着准备回家。其中有一个满脸八卦地说:“我今日去交书稿,在皇城里看到安乐公主了!”

“咦?”另一个顿时来了精神,凑过头来,“怎么样?听说这安乐公主可是长安第一美人!”

“这你就不懂了。”先说话的人笑嘻嘻地摇了摇手里的折扇,“这长安城的美人,安乐公主只能排第三。”

后者显然不如前者见的世面多,有点不服气了:“那你倒说说,第一第二是谁?”

“沉鱼落雁。”对方眼中放光地吐出四个字,见后者一脸茫然,慢条斯理又得意洋洋地解释,“这‘落雁’是弘农杨氏的大小姐杨鸣雁,‘沉鱼’是范阳卢氏的千金卢瑜儿!”

张九龄手中的笔突然微微一顿。

“卢瑜儿刚及笄,就出落得清水芙蓉一般。为了这条美人鱼,提亲的王孙公子踏破了门槛啊!”

“听女眷们说,那日卢尚书做寿,卢小姐回来晚了,裙角沾着泥,却带回了一枝新折的桃花,逗得卢尚书开怀大笑。”

“听说这卢家还历代出围棋圣手?家风渊源如此,卢小姐又天真聪颖,难怪天下男儿趋之若鹜……”

“可不是?”

……

鱼儿……她竟是卢尚书的千金,五姓女儿。在桃林偶遇后,他反复回想当日的情形,已经隐隐猜到她的身份,终于在这一日,多日来的猜测被证实。

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与太原王氏,是大唐最尊贵的七大郡望家族,被称为“五姓七家”,虽有科举从寒门取士,但门阀之见仍然深入人心,越是高贵的门第,越讲究当户对的嫁娶。宰相薛元超位极人臣,仍叹息人生有三大遗憾,其中之一便是未能娶到五姓女儿为妻。

门第阻隔,犹如天堑。

后面他们的议论声张九龄已经听不进去了,先前那懵懂的期待,融化成了温柔苦涩百般滋味。再看到手中那块木雕,丝丝桃花缠绕,千千心结难解。

这一日,张九龄将书稿抄错了多遍,废弃的纸卷扔在身后,到终于抄完时漫漫长夜竟已过去,天色破晓。

他实在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梦中,仿佛看到一尾鱼儿在清溪里游动,他想要伸手去捉,却无论怎样都碰捉不到,眼看那尾鱼游远,他沿着溪水追逐,追了很长很长的路,却最终迷失在繁花盛开的浓雾中。

“张郎君,张郎君!”

直到被清早到来的同僚叫醒,张九龄眸子迷茫,还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待看到自己空空的双手,才知梦里那浓浓的失望,终究是留在了心头。

也不知道是夜里衣衫单薄睡着了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张九龄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热,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太子来探望他,盯着好友迅速憔悴消瘦下去的脸庞,忍不住皱眉。

“怎么病了?”

张九龄勉强撑坐起来,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微笑摇头:“劳殿下挂心了,只是风寒……”却听太子冷冷打断他的话:“是不是那日去卢府祝寿,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微微一怔。

“听说那日回来之后,你就不对劲。”太子李重俊漆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那种威严的逼视,带着压迫感,带着沉沉的关怀,“那天发生了什么?你遇到了什么人?”

对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张九龄终于无法再用微笑隐瞒,他的心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太子。苍白修长的手指扣在锦被上,他艰难地启齿,终于将那日见到卢瑜儿的情形说了出来。

室内一时安静。

直到张九龄以为太子不会再开口时,却听到对方一声笑声。

太子一向冷峻威严,自从相识以来张九龄从未见他笑过,此刻眼睛里竟有难得的笑意:“听说那位小姐天真貌美、知书识礼,倒是不错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既然喜欢卢家女儿,我去替你做这个媒如何?”

张九龄蓦然抬起头来。

“这个面子,卢雪川应该还是会给我这个太子吧。”李重俊整整衣襟,站起来,“我说过要用你,但一直没有想好如何用。如今正好,卢家在朝中有几朝几代的威望,联姻倒是天作之合。”

等太子消息的那几天,是张九龄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他一会儿觉得事情颇有希望,一会儿又觉得险阻重重……自从遇到卢瑜儿,心境就没有一刻平静,每时每刻都是煎熬。他自幼性子清淡,从来没有如此患得患失过。等到第七日的清晨,下起了小雨,有东宫的侍从前来传信,说太子召见他。

张九龄只匆忙穿了件青衫,随跟随侍从赶到东宫。一路上策马而行,雨丝清凉温柔,密密如织,他的心也跳得厉害,这次,当真能得偿所愿吗?

太子似乎在东宫里等候他多时了,见到他到来,伸手为他掸掉肩头的雨丝,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这一刻对张九龄来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喉咙中有些干涩,不敢开口,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从太子的神色中已经可以预料到什么,但心中那一缕希望的火光还是不肯熄灭,那一丝幸福的侥幸仍然不肯死心。

只听太子叹息了一声:“对不起。”

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张九龄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在耳边飘渺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卢尚书不肯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倒不是卢雪川那边。”李重俊摇摇头,“他这个人性格豁达,并不拘泥于门第,我当初也是深知他的性子,才觉得此事大有可能。我到卢府提起这件事,把你的诗文带给他看,卢雪川看过之后,对你的诗辞赞不绝口,说才华横溢,将来必成大器。”

之前很多王孙公子前去卢府提亲,都被回绝,卢雪川并不是个没有眼光的人,也从不轻易称赞年轻人。

“那为何……”张九龄愕然,又茫然不解。

“是卢小姐说,她年纪尚幼,还不想嫁人。”太子顿了顿,终于说出了原委。

风雨声仿佛重锤敲在张九龄心上。这一瞬间,他的眸子里风急雨骤,玉碎宫倾,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喜欢自己?

――那当初为何要送自己那枚桃花鲤鱼的木雕?

所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原来当日她真的只是不小心掉落了坠子,而不是要送给自己,更不是男女互相倾慕的暗示。原来这么多天以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恋而已……张九龄心中酸涩,连舌根也发苦,勉强微笑了一下:“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不愿被太子看见自己此刻的虚弱和狼狈,匆匆行了一礼,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寿!”太子快步跟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天下才貌双全的女子岂止他卢氏一家?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许配于你!”

“多谢殿下美意。”张九龄摇头,胸口阵阵作痛,“我如今暂时无心嫁娶。”

太子的剑眉沾染了清冷的雨丝,眼神复杂。

“你对事太过较真,容易伤了自己。强求不来的事,大可以看淡些。”他松开了握着张九龄手臂的手,似乎还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目光沉沉地叮嘱:“多保重。”

张九龄点头,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落魄失意中,没有留意到太子沉默的眼神中酝酿的风暴,也没有听懂那句“多保重”真正的含义。

如果他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太子,他一定会回过头去。哪怕是看最后一眼。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那些最伤痛惨烈的诀别,往往也没有道别。

听到那个消息时,张九龄正在抄写书稿。

几个同僚又害怕又兴奋地说着刚刚宫外血流成河的政变。张九龄突然间就听到了“太子被诛”几个字,他手中的笔倏然落了下来,一大滴墨溅到惨白的宣纸上。

“太子怎么了?”他以为自己只是幻听,微微错愕茫然地抬起眸子。

“今日午时,太子率羽林军杀了武三思、武崇训,并从肃章门冲进宫城想要诛杀韦后,被阻拦在玄武门外,兵变不成,已经被杀了!”

这句话清晰得如同冷风携着刀子在耳边割过,张九龄呆坐了许久没有动。旁人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只觉得整个人像浮在云端,随时会坠到深渊里去。

……

“他说的话,我倒很喜欢。这笔字,也不错。”

“佞臣当道,后宫乱政,这天下当然要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我命你将毕生的智慧与心力许给我大唐的江山,许给我天下黎民百姓,直到大唐盛世到来,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

张九龄茫然四顾,像是要确定什么,又像要逃避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胸口被压了重物,呼吸间都牵着一块块利刃,钝痛成伤。突然,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溅在抄写得整整齐齐的书稿上!他以袖掩住唇,却掩不住滚烫的泪水跌落在衣袖上。

……

太子被诛杀一事,很快过去了。宫廷变故总是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然后淡忘,宫殿上的血迹也会被迅速地洗净。只是大明宫上的天空,夕阳的颜色格外惨烈,像是无论如何用力也抹不去的,一抹血的残痕。

就在这一年,卢瑜儿嫁人了。对方是清河崔氏的儿郎,与她门当户对。

听到这个消息的张九龄有片刻的恍惚。如今,他与她同在长安,却已相隔千里,跋山涉水也再无法相见,宫阙万间也无法再点亮一盏灯。这一晚,张九龄彻夜睁着眼睛,仿佛看到她穿着华美的嫁衣,端坐在喜宴之中。他心头仍有痛楚,却也略略宽慰――至少,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吧。

只是,这个选择终究不是他。

少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眼角艰涩,却流不出泪水,皎洁的满月铺满他的身体,他躺着没有动,生命中所有的爱情,就在这一晚清冷的月光中燃烧殆尽。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从他写下这首《赋得自君之出矣》,他心中有一轮月亮,永远的缺了。

而当初答应李重俊的诺言,张九龄却并没有忘。

大唐的盛世天下,永不相负。哪怕那个人不在了,他在天上,也是能看到的。

宫中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令人应接不暇。短短一年时间,武三思被杀,武氏一族被迅速摧枯拉朽,土崩瓦解;随后中宗李显被毒杀,试图把持朝政的韦后和安乐公主也被杀,睿宗李旦即位。不过两年光景,李旦将帝位传给了太子李隆基。

景云元年,李隆基登基,时年二十七岁。

看着龙椅上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时,张九龄突然有片刻的恍惚,好似看到了当初的李重俊……是血缘相通的容貌?是相似的年龄与神态?还是同样的锐气?突然有种直觉,在他胸臆间激荡。

盛世,在眼前青年的掌中,也许终会到来。

这并不是一条坦途。无论是天下,还是某个人的仕途。

张九龄的文辞在朝野的名声越来越大,赏识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连宰相也称他“后出词人之冠也”,但他性情耿直,常常直言进谏,几次触怒龙颜,也曾数度被弹劾。从左拾遗到中书舍人,他几经沉浮,又几度罢官归乡。

直到开元十九年,他再次回京。

恰逢新罗使者来到长安,进献了许多珠宝奇珍,其中有一张白龙皮,寒冬腊月放置在大殿内,一室温暖如春。新罗国使臣表面上恭恭敬敬地献宝,却掩不住眼底的得色:“只怕连大唐,也没有这样的宝贝吧?”

中原群臣都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东西,一时间竟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在一片沉默中,集贤院学士张九龄从容出列,淡淡说:“何足为奇?我大唐有远胜于此的珍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张九龄对身边的人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只见侍卫们抬着一筐炭上来了,张九龄随手拿起其中一块:“这便是我大唐的珍宝。”

新罗使者顿时笑了:“恕我眼拙,这好像就是块……木炭?”

群臣都露出尴尬的神色,连龙椅上的天子脸色也不好看。

“正是木炭。”张九龄神色不变,“大唐九州十二道,家家户户都用的木炭,令百姓不会挨冻过冬。我大唐不将珍宝蓄积在皇宫中供一人享用,而恤养民生,藏富于民。黎民百姓衣食饱暖、安居乐业。

“白龙皮只能暖一室一殿,这块木炭,却能暖天下。

“奇珍异宝不过玩物而已,何足道哉?民心,才是天下至宝。”

这一刻,阳光如同瀑布般洒进大殿,也许是光线太过明亮,张九龄修长的身形,宁静如水的神色,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新罗使臣捧着满手金银珠宝,突然竟有几分自惭形秽。

天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踱步而下,指着张九龄笑问使臣:“你们进献的珠宝玉石,可比得上朕朝中美玉?”

君子如玉,国士无双。

这次朝会之后,李隆基给张九龄下了“借紫”的旨意。

唐朝时官员服饰颜色有严格规定,七品官员穿浅绿色,六品穿深绿色,五品穿浅绯色,四品穿深绯色,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紫色。品级若是没有达到,天子特许穿紫色,称为“借紫”。

可第二日上朝,张九龄仍然穿着他的绯色朝服。

等百官退朝之后,李隆基特命他留下,神色不悦地问:“朕赐你借紫,为什么不穿?”

“朝堂有法度,陛下不该法外施恩,故臣不敢领受。”

“你啊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脾气!”李隆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有些动容。

朝堂上风风雨雨,这些年沉沉浮浮,张九龄也不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他的神色愈加沉静下来,像是经过冬天的湖水,已懂得严寒的味道,沉默的力量。他在河南兴修水利,在桂州推行改革减轻民赋,温润的外表下是雷厉风行的手腕。

李隆基最初听说他诗文清绝,只当他是个才子;后来见了面发现他长得好看,说话却很不中听,是个风骨直臣;再后来,才发现他知政决断,还有宰相之才。

天子缓步走近,仔细凝视着他的朝臣,目光许久没有移开,张九龄也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不同寻常的视线,微微诧异地一抬头。

“陛下?”

“没什么,朕看看你。”天子眼中含笑:“朕还是觉得,你穿紫色好看。”

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授中书侍郎;开元二十二年,官拜中书令,授同平章事,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

盛唐华章谱写到了最恢宏的音阶,当初的诺言,终未相负。

处理繁重的朝务到深夜时,张九龄偶尔会搁笔望向窗外的孤月,当年的知己与挚友,可会在九天之上,看到如今的天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心中的那一轮明月缺憾难圆,却愿万家明月相守团圆。

下级官员傍晚递来的文卷与议事,常常第二日清晨就有宰相的批阅。因为勤勉,也因为清正,张九龄在百官中深得人心,但,也有人与他不大合拍。

――黄门侍郎李林甫。

烟花三月,李隆基突然想要乘着春光明媚下扬州巡游。张九龄不赞成:“如今正是春耕之时,陛下巡游,沿途农田的春耕必然受扰。”

天子的兴致被浇了一瓢冷水,难免有些失望。这时,李林甫满脸笑容,试探着进言:“圣上巡游,是鼓舞民心的大事,天子驾临之地必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况且,哪怕真的令少数州郡春耕有所延迟,陛下还可以减免那些地方的赋税作为补偿,百姓哪有不拍手称颂的?”

龙榻上的李隆基眼前一亮,多看了其貌不扬的李林甫几眼。

张九龄突然站起来,朝李隆基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陛下,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国本大事,关系沿途州郡百姓一年的收成。中原是大唐的粮仓,如今河南兴修水利,陇右与河西军中也需要粮食。陛下岂能因为一时的兴起,置农时于不顾?天子出行可等时机,农时却不等人。即便陛下减免赋税,又如何能弥补百姓误耕的损失,如何能弥补大唐国库的空虚?”

宰相长身玉立,一身清拔之气,眸子如同玉壶盛冰,让昏昏欲睡的帝王一个激灵。

李隆基额头冒汗,尴尬地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朕只是随口一说,爱卿不必当真。”

直到议事结束,两人起身离去,从始至终,张九龄都没有看李林甫一眼。

出行虽然不了了之,但李林甫却在圣上面前渐渐有了得宠的意思。

夏日来临之时,李隆基召张九龄进宫商议,提出想立李林甫为副相。

听到这个建议时,张九龄沉默了片刻,清晰地说:“臣反对。”

李隆基有些不高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爱卿为何一直容不下哥奴?”(注: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

张九龄端然坐在榻上,神色清宁如水:“诸葛武侯曾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陛下不可不以史为鉴。”

天子面上终于挂不住,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在殿内踱来踱去:“那朝中百官,除了爱卿一个贤臣,都是小人了?”

“臣不敢。”张九龄神色不变,“尚书左丞严挺之为官清廉,处事果断;兵部侍郎卢湛才思敏捷,年少有为;刑部尚书周胤秉公执法,不畏强权。这些都是朝廷中的贤臣,可以委以重任。”

接连被毫不留情地顶撞,李隆基的神色冷如冰:“朝中的事只有你说了算,朕说了就不算了?”言罢竟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虽然触怒了龙颜,被扔在殿中坐了一个时辰,张九龄并没有让步的意思。身为朝廷重臣,他也不是全无破绽――

他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文武官员都拿着笏板骑马上朝,李隆基怜惜张九龄体弱,命朝廷特意设置了“笏囊”为他挂在马背上,可见圣宠之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久坐或长途骑马。与天子闹得不愉快之后,也许是因为朝务繁重,也许是因为心中郁结,张九龄病了,一连几日不能来上朝。成堆的案牍堆满中书省议事堂,百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李林甫还是老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心腹朝臣萧炅却坐不住了:“现在正是您表现的好时机,为何不趁机接手各项朝务,既可以替陛下分忧,又可以趁机架空丞相手中的权力?”

李林甫悠然呷了一口茶,却不回答萧炅的问题,只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认为张九龄是真病,还是假病?”

“这……”萧炅倒是愣了一下,答不上来。

朝中官员生病是门学问,真病的少,假病的多,更多的人是心病。什么时候病,病轻病重都有讲究,浸淫官场多年的萧炅自然深谙此道。但事情涉及到张九龄,他一时便有些拿捏不准。

“你连他是真病还是假病都不知道,谈什么为圣上分忧?”李林甫好整以暇地站起来,“他性子孤高倔强,这些天来食少事烦,案牍劳形,忧思焚心,不病倒才是奇怪,呵。

“别人会装病,张九龄不会。

“君臣多年,陛下对他的情分也深。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如他,这个时候太过热情,反倒让陛下厌恶。这为官之事,常常是急不如缓,抢不如看――旁观者才最能洞悉时局。我已经占得了先机,此时急什么?”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皇上命心腹宦官高力士亲自带御医前往探望张九龄。

立李林甫为相的事,也暂且搁置不提了。

“丞相,我带了消暑的水果,”这天,蝉声吵闹,只听一个兴冲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您快来尝尝!”

张九龄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搁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

他病了几日,能下床时便强撑着来中书省了,但精神仍不见好,稍微看案卷久一些便会头晕。

只见一个少年快步走进来,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怀里抱着一筐新鲜水嫩的桃子――来者是新进的翰林院学士徐景谙,也是上届殿试的状元。张九龄欣赏他的文辞和直率的性格,便让他在中书省行走。

不拘小节的徐景谙挑出一个长相最佳的桃子,用怀里的丝绢仔细擦过,递给张九龄,兴高采烈地说:“丞相,这种桃子又名‘嘉果’,花瓣浅黄,花萼绯红,二十年才结一次果,我们故乡传说吃了它可以令人心情舒畅,忘却烦恼忧愁。”

嘉果?《山海经》中似乎也记载过这种忘忧果。

张九龄微笑摇摇头,他自然不相信桃子能令人忘忧,但少年的热情却也不好拂却,于是他接过桃子,尝了一口。

桃汁清甜,带着山野特有的馥郁,却又不比别的果实甜腻,入喉有一股清凉沁脾。

食欲不振的张九龄,竟也有了些胃口,将一只桃子吃完了。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像是有人在唱歌。

谁在中书省外抚琴高歌?

张九龄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信步走出门去。门外却并非皇城熟悉的景色,他困惑地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竟步入了一片幽深的桃林。

溪水潺潺动听,路上没有其他人,一阵清风吹起,张九龄抬头,怔了一下。

满地落英在风中重回枝头,凝聚成花。

错愕地望着那奇迹般的美景,在他指尖,时光仿佛在无声流转萦回,在他脚下,溪水清澈无声地映出熟悉而陌生的一张面孔――

落花重开,人再少年。

溪水中倒映的,春柳般清雅的少年,是弱冠之年的他。

张九龄心跳加速,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色,他想了起来,那是他与鱼儿初次相遇的那片桃林!

即使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张九龄仍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这片桃林……这么多年来,他心中始终不曾放下,当初,一切当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还是那时她也有苦衷?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他是否能――再问她一次?

年少时喜欢下结论,总觉得自己已经知晓了一切,总觉得自尊与骄傲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许多年后才发现,真正重要的,只是那个人、那段情本身。

几乎是急切地往桃源深处走去,花海的尽头,却是一座熟悉的宫殿。张九龄疾步走入殿中,这一刻,热泪从他眼中涌了出来。

他看到了当年的太子李重俊。

这是他当初没能说出口的道别,也是他内心最深的遗憾。李重俊却仿佛看不到他,只是对屏风后的人在说话:“你当真要如此?”

屏风后隐约可见的人影点了点头。

谁在屏风后面?

当初他和太子说话时,东宫内竟然还有第三人?张九龄微微惊诧地绕了过去,穿过那重宽大的屏风,突然,他看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影!

――是鱼儿。她端坐在屏风后面,微弯的颈脖纤细雪白,绰约的身形若隐若现。

“可他心里有别人了。你就算嫁给他,也未必就能如愿。”太子叹息了一声。

张九龄如遭雷击,太子在说什么?他心里怎么会有别人?

少女垂眸的侧影就像花朵的剪影,美而易碎,却带着不愿零落成泥的倔强:“就算他要向别人家的小姐提亲,就算那卢小姐根本不喜欢他,我也不相信命运,我要亲耳听到他回答――他愿不愿意娶我!”

张九龄心中大震,低头看自己手中的木雕,桃花清艳,花下一对活灵活现的鲤鱼。

鲤鱼,鲤鱼……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许配于你!”

当日李重俊的话在耳边响起。张九龄突然间几乎站立不稳。

桃花鲤鱼木雕……鲤鱼……卢瑜儿……李虞儿……

错了,错了。

张九龄跌跌撞撞地后退,一切都错了。

当日卢雪川做寿,多位亲王与郡王前往道贺,许多细节在这一刻随水漂流而至,如同河底的鹅卵石般清晰,仿佛岁月的长河从来不曾隐藏什么,也不曾带走什么,只是人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被无情的命运所捉弄。

他把他的鱼儿弄错了……

她根本不姓卢,而姓李,是大唐的郡主。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大唐的郡主许配于你!”

“多谢殿下美意。我如今暂时无心嫁娶。”

当日不假思索的回答,在心中回响,字字戳心戮骨……这一切的错误,一切悲剧的起源,竟都是他自己。

一行委屈的泪水从李虞儿眼中滚落下来。她笑起来眼眸那么明亮动人,笑窝清甜如蜜,他从未见过比她更适合笑的女孩。

此刻,他却让她哭得如此伤心失望。

“鱼儿――”张九龄不顾一切地朝她奔过去,他要告诉她,他愿意娶她,一直一直以来他都愿意娶她!

他愿意用所有的一切,用全部的余生,来换取她听到这句话。只要赶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就可以抵挡时光的洪流,让一切悔恨重来……

四周突然传来巨大的碎裂声,屏风倾斜,宫殿坍塌,像铜镜破裂成万千碎片,黑暗瞬间吞噬了李虞儿,张九龄想要拉住她,却拉不住,所有人都坠入深渊……

他呼唤她的名字,她却听不见,像是在最深的噩梦中,一切悲剧反复重演,一切泪水在眼眶中苦涩挣扎却终不肯落下。

在履冰抱炭的绝望中,张九龄终于知道了这是哪里――

这是他心中的桃源。

这是他回不去的桃源,这是他逃不开的梦魇,这是他一生求而不得的……执子之手的诺言。

“丞相,丞相?”徐景谙着急地跟在身后喊。

自从吃了那个桃子,张九龄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喃喃自语着什么朝门外跑去,怎么叫也不应。

好容易终于停住脚步了,他追得气喘吁吁,连叫了几声“丞相”,对方的眼神都空空的,像是失魂落魄的木偶一般。恰好几个官员朝这边走过来,其中有一个是黄门侍郎李林甫。李林甫平时便是机灵应变出了名的,徐景谙连忙焦急朝他使眼色,示意这边情况不对。

李林甫快步走过来,观察着张九龄的神色:“丞相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张九龄愣了一下。

找东西?他是在找东西,可是找不回来了……

他失去她了。

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颤动了几次却再唤不出那个名字,一滴泪猝然从眼角滑落,滚烫,冰凉,像是一刀刀残忍凌迟的伤口里无情渗漏的伤怀与绝望。张九龄踉踉跄跄转过身,身子一晃,突然跌倒在地,那块桃花鲤鱼坠子从怀中滑落,掉在青石上,摔成了两半。

同时碎成粉齑的,还有他的心。

“丞相!”旁边的官员一声惊呼,李林甫眼疾手快上前,将张九龄接住:“快,去叫太医来!”

“丞相只是忧思过度,心中郁结而致血不归经,才会突然晕厥,并无大碍,我这里开几帖方子,早晚服下即可……”

闻讯匆匆赶来的太医把过脉之后,赶紧提笔撰写药方。

“你们跟太医去拿药。”李林甫吩咐随行的官员。几人不敢耽搁,立刻前去。

中书省政事堂安静下来,正午的阳光酥松地照在床榻上――这是供官员午间小憩的软榻,张九龄双眸紧闭,头颅微仰,玉枕之上的脸孔苍白毫无血色,鬓角仍有些许未干的泪痕,显得凄惶无助,平素的刚硬孤傲在睡梦中全然不见。

李林甫弯下腰,手慢慢落在张九龄的颈脖上,那动作带了恨意,仿佛只要指间用力,就能像捏死虫蚁一般,将那白皙的颈脖掐断。

良久,他似笑非笑收回手,拢袖站立:“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取而代之。”

曾经,有很多人看不起没有进士出身的李林甫,他们羞辱他、嘲讽他、落井下石。但是李林甫并不恨他们。

李林甫是强者,所以他并不在意弱者的眼光。

那些张牙舞爪、冷嘲热讽的人,根本不是轻视,他们只是嫉妒。真正的轻视是什么?真正的轻视是像张九龄那样,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云在天上,泥浆就算溅得再高,高到墙上,云也不会低头看一眼。

那种洁白,太刺目了;那种孤高,太伤人了。

李林甫发誓,他要从炙手可热的权力中获得他想要的一切,夺走他所恨的对手拥有的一切。包括――

原本属于他的尊严。

自从张九龄病倒,多日不能上朝,圣上开始越发倚重李林甫。

开元二十二年五月,李林甫拜副相,在首相张九龄病养期间,暂代朝中大小事务。

蝉鸣阵阵,阴凉的庭院里,李林甫心情很好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只嘉果:“这桃的味道如何?”

“甜的。”旁边的人抱着琵琶,饶有兴味地探过头来。

“甜吗?”李林甫缓缓捏紧那只嘉果,手中用力,鲜红的桃汁顿时汹涌流了出来,就像汩汩的血液。

呵,士人向往着桃源,而世间何曾有过真正的桃源?

失去的就已永远失去,那片刻美好的虚幻,不过是深渊之上的浓雾而已。你若不舍,就会陷落。

抹不掉眼泪,如何能看清前方?放不下过去,就会失去更多。在同一个伤口上反复地疼痛,在同一个人身上耗尽所有的温柔,为同一种信念付出全部的血汗,这种情感在他看来太愚蠢了。

心软、情感、牵绊……这些东西,就是对手的致命弱点,他只要将这些东西牢牢拽在手中,就可以令对手万劫不复。

“谁能想到,是琴音击中了张九龄内心最脆弱的命门?”李林甫转过身来,“果然,无论意志多么强大的人,都有死穴。”

他突然恭敬地朝向那青年,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先生,助我登上相位。”

被他奉为上宾的青年衣襟散乱,远远就能闻到一身酒气,淡青色的胡茬衬显得下巴雪白冷峻,说话的神情却像孩子一般,让人分不清他是无辜单纯,还是狂妄:“哦,未闻小姐送了我琵琶,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宰相的位置,天下的权势,也不过是一件小小的礼物而已。”

说话的人,竟是闻名天下的乐师李八郎。

“这只是个开始。更多的好戏,很快就要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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