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凝碧池(1 / 1)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唐·王维《凝碧诗》

这是裴昀第二次来洛阳城。

第一次来时,正值春日城中牡丹盛开,他和杜清昼跟在老师身边,市集热闹,不时有红着脸的小姑娘来问他们要不要买花。

而这一次,他几乎认不出这座城池的样子。青砖黛瓦遍布焦黑痕迹,偶尔匆匆路过的行人,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和警惕惊恐。

战争摧毁的,不仅是城池,还有人心。

洛阳的牡丹下一年春天还会再开,只是,人心中的花朵却残败不再。

路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在所有被战争的苦难剥去精致的人群中,这是个很独特的人,他穿戴得整齐,看上去也很年轻,一张脸像是刚被溪水洗过,干净瘦削,坐在台阶上吹奏筚篥。

筚篥是一种契丹人常使用的乐器,也被称为悲篥,吹出的乐曲温柔苍凉。

裴昀几人停住脚步,聆听至一曲终。对方放下唇边的乐器,突然抬起头来,冷漠的灰眼睛看着他们:“有酒喝吗?”

偌大的酒楼里客人寥寥无几,酒旗上也沾了灰。

裴昀点了一壶廉价的浊酒,少女琳琅好奇地试探去舔酒碗里的浊酒,叶校尉陪在她身边,坐得笔直。

那吹奏筚篥的年轻人盘膝坐下,不说话,端起酒碗就大口喝,几碗酒下肚,发白的嘴唇渐渐显出惊心的紫色。

“你中毒了?”裴昀看着他的脸色,眉头缓缓皱起。

对方的手指还扣在酒碗上,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中毒已深,大限将至。”

两只酒碗碰在一起,他从碗后抬起那双灰色的眼睛:“也许你是今生最后一个和我喝酒的人了,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吹奏筚篥的人名叫李诸,曾经是幽州贵族,因为战乱而落魄,被得胜的契丹人收为奴。

八岁时,他站在很多供挑选的奴隶中间,面孔如雨后新竹般清新,主人踱步到他面前,随口问:“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诸,诸子百家的诸。”孩童如实回答。

“读过书的?”对方漫不经心地问。

“读过。”

“你的部落已经被契丹灭掉了,把那些读过的书忘掉!记住,你的命贱如猪与羊。”主人不耐烦地说,“以后,你就叫李猪,猪圈的猪。”

童年的李诸羞辱地涨红脸低下头去,拳心在袖中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梗着的颈脖上青筋隐隐。

身为奴隶的生活暗无天日,直到李诸十五岁那年,一个叫安禄山的胡将打败了契丹,没收了他们这批奴隶。

那一天,在一间阴冷的柴房里,李诸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安禄山亲手持刀将他阉割,从此,他成为了安禄山身边一名侍卫宦官。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叛唐,攻下了东都洛阳。而这时的李诸,已经是安禄山最信任的贴身近侍。

随军出征的李诸奉命清理洛阳行宫,金碧辉煌的宫殿、五彩织锦与绫罗、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令士兵们眼前发亮,却映不亮李诸冷漠的眼睛。

这些年来,他杀了很多人,握剑的手很稳定,堆积如山的尸体不能令他脚步停止,金银财宝也不能令他目光停驻。

世界是一块寒铁,少年的心也是。

宫女们惨叫的声音在耳畔喧哗,只听士兵们喝斥:“走快点!”

除了宫女,他们还俘虏了一批梨园乐师。大唐宫中训练乐师的地方叫梨园,听说春日有溶溶梨花,因胜景而得名,当初大唐皇帝亲自挑选了三百名乐师,在梨园教习他们,如今都成为了阶下囚。此刻,吓坏了的乐师们浑身发抖,脚步踉跄。只听“啪”地一声,一个乐师被抽了一鞭子,顿时跌倒在地。

“你,干什么!”只见士兵用鞭梢指着地上的乐师。

李诸停住脚步,一样东西滚到他的脚边,那是一支普通的筚篥,由羊角制成,通身光滑,看上去也有些年岁了。

被抽打的乐师不顾流血的肩膀,朝前伸出手,似乎还试图去捡拾那支羊角筚篥,被勃然大怒的士兵用鞭子拦住。从李诸的角度看去,对方脸色苍白,肩膀微微发颤,眼神却并没有乞求。

士兵挥手又一鞭就要落下,“啪!”鞭子抽在半空中,却被拦住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李诸将鞭子拂开,面无表情地俯视乐师:“你会吹筚篥?”

他命令:“吹一曲。”

乐师的脸色更白,手指如同料峭春风中的柳枝止不住发抖,半晌之后,乐师将羊角筚篥放到唇边,开始吹奏。

渐渐的,那种惊慌的神色从乐师脸上褪去了。在吹奏的时候,像是有另一个灵魂从他身体里醒来,那个灵魂多彩翩跹,凌波微步,行走在生命最宽阔的星空下。

在李诸的记忆里,只有很小的时候母亲教他吹奏过筚篥,母子俩依偎在篝火旁边,他认真地吹着,母亲轻拍着他的背哼着歌儿,那是他血腥的戎马生涯里唯一温暖的底色。

这么多年了,没有人碰触过,甚至从来没有在梦里出现过。

曲子吹完,李诸很久没有说话,士兵们也不敢开口,年轻的乐师垂着眼眸,像是池塘波光剪出的一段柳影。

“把他留给我。”李诸说了五个字,转身离去。

从士兵们呈递上来的卷宗中李诸看到,乐师名叫雷海清。

雷海清自小被父母遗弃,乐班师傅捡到他的时候暴雨倾盆,雷电交加,所以给他取了雷姓。

十四岁那年,雷氏少年被招选入梨园做乐师,唐玄宗李隆基爱好音律,亲自训练梨园弟子,很欣赏少年弹奏的琵琶,于是欣然为他赐名:“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朕就赐你叫‘海清’。”

机遇眷顾,少年像是盛世遗落的琵琶与珠玉,被命运擦亮了天赋。

这个孤寒少年的命运,要比李诸幸运得多。

他被留在李诸身边,虽然仍然戴着脚镣,但得到允许在庭院里活动。洛阳行宫中的杀戮从不曾停止,春风中带着血腥气。安禄山喜怒无常,心情不好时杀人如麻,常有一些不堪忍受的宫女、乐师试图逃走而被抓回来处死。

当然,也有极少数幸运逃脱的。

雷海清如果要逃走,本应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李诸对他看管得并不严,甚至有时一整天对他不闻不问。

对宫墙外的蓝天,雷海清也偶尔驻足凝望,但终究只是低下头去,握紧手中的筚篥。

战报不断传来,安禄山的军队在河东、朔方、关内,都遭到了一波波顽强的抵抗。曾经叛军势如破竹的战势一去不复返,大唐军民组织起来,各地反抗如雨后春笋,胜负进行着拉锯。

因为战事的胶着,安禄山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怒火最先发在宫女和宦官们身上,每天都有被拖下去处死的,被仗责刑罚的……

这天,安禄山要穿衣服,他有三百斤的体重,需得有人蹲下替他把肚子的肥肉顶起来,才能穿衣,他一连叫了好几声,当值的宦官才慌慌张张地从门口进来。

“死在外面了吗?”愤怒的安禄山随手抓起一个铜香炉,就朝宦官砸去。

“砰——!”

香炉砸中了人,却不是那个动作慢了半拍的宦官。

来送战报的李诸正好走进来,被香炉砸了个正着。这一天本来不是他当值,却受了池鱼之殃。

铜制的香炉很沉,砸在额角,李诸头脑中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立刻昏厥过去,鲜血顺着额头上的伤口迅速往下流。嗡嗡作响的耳边,依稀传来闯祸的宦官磕头说“该死”的讨饶声,但李诸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去按压伤口,笔直地跪了下来。

——否则,等待他的可能是更严厉的惩罚。

鲜血让视线模糊不清,李诸如同雕像般直直跪在地上,突然,冰冷额头上泛起一股热意……

安禄山已经穿好了衣服,手里抓着一把香灰,按在他的伤口上。

年轻侍卫的眼瞳因剧痛而有些迷蒙,仰头看去,帝王皱眉俯视着他,似乎在看他伤口的深浅。当初,他被阉割时血流数升,濒临死亡,也是安禄山亲手用木灰为他止血,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些年来,李诸分不清自己对安禄山,究竟是爱是憎。

“拖下去。”安禄山不耐烦地踢了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宦官一脚,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李诸流血的脸上。

宦官被侍卫们拖了出去,“饶命……”的哭喊声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到。

“他们都怕我,只有你不怕,”安禄山似笑非笑,声音竟有几分欣赏之意,“当年你们一溜排开,只有你的脖子是梗着的,我就知道你的胆量非同寻常。这些年,你没有让我失望。”

夜色初降,李诸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中。

耳边传来一缕幽幽的乐声,仿佛月色在拨弦,令人的心境也安静下来。

乐师在亭台里独自吹奏筚篥,苍白晶莹的侧脸被月色洗练,身形单薄而孤独,仿佛将所有心魂都交付在音乐之中。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青石台阶上沾着露水,苍凉的曲调催人落泪,连带着庭院里的月色也苍凉起来。

雷海清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只有在吹奏时,他才会成为那个天赋过人的清澈少年。像沉默的山石,被光之手强悍而有力地砸碎,露出顽石中莹莹夺目的美玉。

亭台上摆着一把陈旧的五弦琴,李诸缓步走到琴边,盘膝坐下来,十指落在琴弦上。

牡丹花开在月下,宫花红得寂寞。

琴声相和,乐师的吹奏丝毫没有停顿,也许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命运无常的动荡,失去家国的痛苦,故园残破的怀念,让他们无需言语。

不知道合奏了多久,渐渐的,筚篥的曲调从幽咽低沉拔高了一点,像是深井中看到了星,微小的光芒与欢乐在声音中渗出。李诸的心绪也随之一振,指下琴音渐渐明朗——

拨云见月,鸟鸣山涧。

再深的孤独,有人共鸣,便会化为声音——或许,不是言语的倾诉,而是心弦的和鸣。

李诸从来没有弹过这样的曲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只是顺着心绪起伏而拨弦,顺着月光溯流而上,曲子那样好听,好听得就像所有的苦难都可以被抚慰,所有的伤口都会被抚平,所有的思念都有人聆听。

这一晚之后,李诸将雷海清的脚镣去掉了。这原本不合军规,但作为安禄山的近侍,没有人敢对他质疑。

叛军连吃了几场败仗,战略要地雁门关得而复失,在河南又因张巡死守睢阳而被拖延战机。

阴云笼罩在洛阳行宫中,侍卫们远远都能听见安禄山发怒的斥骂声。李诸如履薄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侍在暴躁的帝王身边。也许是额头受伤的缘故,这些天来李诸总是精神不济,夜里睡不好,几次差点出了纰漏。

夜深人静,忙碌了一天的李诸疲倦地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不一会儿,熟睡的他眉头紧皱,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冷汗浸湿了鬓发。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李诸冷汗涔涔地坐起来,双眼睁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黑暗中喘气,像是受伤的猛兽。

无论过去多久,在他以为已经忘却往事的时候,熟悉的噩梦仍会突然在寒夜里悄然而恶意地袭击,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被惊醒……空气仿佛凝固得令人窒息,李诸手上的青筋凸起,额角上的伤口又开裂了,火辣辣地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李诸猛地抬起头,一跃而起!军人的本能让他毫不迟疑地挥刀斩下——

半截蜡烛滚落到地上,烛光洒了一地。

李诸愣了一下,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亮光。血与咸湿的冷汗滴落在眼皮和睫毛上,有些刺痛,也有片刻恍惚。他从来没有想过,在无眠的黑暗里,会出现烛光。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准确地抵住来人的颈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对方的脖子割断。

被刀抵在门上的少年脸色微微苍白,身着轻薄春衫,手还握着烛台,像是一朵墨画的花,开在春夜的门扉前。

“你来做什么?”李诸的声音沙哑,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

“我听到里面有声音。”乐师发抖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额头上。

他将手中的刀移开,平息胸膛的起伏,冷漠地说:“下次再这样闯进来,被砍掉的就不是蜡烛了。”

少年俯身把被斩断的蜡烛捡起来,放在桌案上。烛光顿时令屋子里亮起来。李诸背对着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冰寒可怕的脸色,不知不觉在光的渗透中被些微软化。

在少年即将关上门离去时,李诸皱眉转过身:“慢着。”他突然开口:“给我拿一壶酒来。”

空气清寒沾着露水,树梢月光流动。

雷海清依命端来了一壶热酒,李诸取出一套夜光杯,见对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酒杯上,李诸随口问:“喝过葡萄酒吗?”

“喝过。”

李诸给自己斟了一杯:“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刚入宫的时候,陛下赐宴。”

曾经梨园子弟是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一些士大夫说梨园乐曲是靡靡之音,但是皇帝李隆基亲自宴请他们,说,天下若无盛世,哪来四海笙歌?

当然,这都是旧事了。如今战火流离,礼崩乐坏,再没有丝竹雅乐可以聆听,更也没有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你的羊角筚篥,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带在身边很久了吧?”几杯酒饮下,李诸想起初次见面时,少年冒着生命危险去捡拾筚篥的情形。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雷海清的目光微微迷离,“我是个孤儿,自小被师父收养,学了琵琶、筝、胡笳、箜篌、横笛……许多种乐器,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筚篥。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睡,师父就吹奏筚篥哄我入睡。师父说他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只翠鸟,颜色格外好看,他吹奏的时候翠鸟飞下枝头聆听,一枚羽毛轻飘飘掉落在筚篥上,化为了这块碧玉。”

李诸这才注意到,筚篥上镶嵌着一小块碧玉,色泽动人。

羽毛?

“哄小孩的故事而已。”李诸神色不以为然,唇角却勾起一个弧度。他知道,那故事是雷海清最温暖的回忆,正如母亲在篝火边讲给他听的故事。

“你师父人呢?”

“去世了,后来乐班也解散了,当初的同伴都失散天涯,只剩下一个师哥,和我一同进入宫廷梨园。”少年的目光黯淡下去。

如果不是战祸,这些梨花般的少年们,或许还在春日树下,吹奏着清风流水的乐章吧。

战争摧毁了那些美好的东西,让最好的回忆只能存在于梦里。

“琵琶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李诸突然将酒杯一仍,清光划过,他拔出腰畔宝剑,拔身而起,在月下舞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落花簌簌坠下,剑气凛冽寂寥。

只见半醉的年轻侍卫身子微仰,用剑尖挑起酒盏,他出剑快如光电,那杯中酒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他纵身接过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猛地回过头来,带着醉意的眼眸里,那冷漠的灰色似乎蒙上了一层水光:“你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是什么?”雷海清双颊酡红,也有了醉意。

“没有死在八岁那年。”侍卫秋水长剑所指,眸色如灰烬,“那一年战乱,我所有族人都被杀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我爹曾告诉过我,宁可死也不能做奴隶,我那时拔剑准备自刎,但最后那一刻八岁的我手发抖了,我不敢死。”

树影婆娑,夜风吹过心胸,让脸颊的泪也冰凉刻骨。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热的手掌扶住李诸的后背。

“你喝醉了。”雷海清将他手上的剑拿下来,放入鞘中,淡淡地说:“那些一死了之的人很勇敢吗?我并不觉得。留下来面对的人,才更强大。”

这一晚,李诸是被雷海清扶到房间去的。

朦胧醉眼里,他看到乐师低头拨亮烛火,屋子里多了那一点温暖烛光,周遭不再令人窒息,连黑暗也变得清澈而平静。

翠鸟么……

一身绿色春衫的少年,也像一只翠鸟,停歇在他的窗前。

这一晚,李诸没有做噩梦。

作为仆人,雷海清明显是不合格的。他虽有音乐天赋,但对人情世故甚至日常生活常识都懂得极少,常常发呆出神,随侍在李诸身边斟茶倒酒,甚至笨手笨脚把酒盏打翻过。

李诸对雷海清出乎意料地宽容。但没过多久,一件意外发生了,让李诸也无法坐视不理。

那天李诸回到府中后院,突然闻到一股异样的血腥气,青石小径上隐约可见斑斑血迹,他顺着血迹往前走,看到雷海清站在小路的尽头,似乎努力在掩饰自己的紧张,连手也不知道放哪里了。

李诸冷冷地看着他:“里面藏了什么人?”

雷海清脸色蓦然苍白。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雷海清伸出手臂试图阻止李诸上前,被对方随手拨开。

一个满身血迹的乐师被李诸从灌木丛中拎出来:“我不想死,我还有妻儿……求你放我走……”

那也是一个梨园乐师,名叫沈子原,逃走时被侍卫发现,情急之下躲藏在此处。

最近常有宫女、乐师逃脱,而且总能躲开侍卫的巡逻,李诸也怀疑过,他们有人接应。

只是不曾想到,那人就在他自己身边。

李诸面无表情俯视着浑身发抖、涕泪横流的乐师,手缓缓地按在剑柄上。在他拔剑的瞬间,雷海清突然冲过来拦在沈子原面前:“不要杀他!”

春风吹动,少年的身影在盈盈的春光中,像是弱小的春草,妄图对抗命运的野火。

“此刻你自身难保,还想管别人?”李诸压抑住眼底冰冷的怒火,“你们三百梨园弟子,已经被杀了一百多个,都是试图逃走的、不听命令的。”

雷海清的肩膀瑟瑟发抖,让李诸意外的是,他眼里露出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缕……失望。

“能推着你们挥手杀人的,并不是什么勇气,只是丧失的理智而已。”

沈子原还是被杀死了。

李诸没有当场斩杀他,而是派人将他带回牢狱。原本沈子原可以活的,可是途中他再次逃跑,在翻越过宫墙时,被巡逻的士兵乱箭射杀,死时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士兵们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对染血的珍珠耳坠,那是他买给妻子的。

能让人不顾性命逃出宫墙,一定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承诺;能在人拼命去抓一点渺茫的希望,一定有不能辜负的等待。

雷海清得知消息时,正是一个暴雨的午后。少年听到沈子原的死讯,眼睛睁大,脸色顿时煞白,那一瞬间,他跌跌撞撞就要狂奔出去,被李诸冷冷地按住,他绝望地回过头来,这是李诸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恨意。

暴雨倾盆,少年浑身狼狈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当初的乐班,只剩下一个师哥和我同入梨园。”

李诸怔了一下。

“他的名字叫沈子原。这些年来,他是我唯一的故人。”

这晚,已经许久不曾做噩梦的李诸,梦到八岁那年部落被契丹血洗,母亲最后的泪脸沾着鲜血,手里拿着一对珍珠耳坠……李诸惊醒过来,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双手,恍惚能闻到血腥气,自己的血,别人的血,在战场上,在宫帷中,洗不净,抹不掉。

而他知道,这一次,雷海清不会再端着烛台来了。

沈子原死后,乐师重新戴上了脚镣,大病了一场,人也迅速消瘦下去,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凹陷得可怜,乌黑的眼瞳也变得黯淡,神色憔悴地随侍在李诸身边,给他斟酒时,漆黑的睫毛低垂,不再言语。

“你想走吗?”终于有一次,貌似无意地,李诸开口问。

逆光看不清少年的神情。半晌,才听到一句回答:“你能放我走吗?”

你能放我走吗?

李诸心头突然一惊,才意识到……少年凝视着宫墙外的蓝天时的神情,他并非没有看到,只是刻意忽略而已;少年的命运,一直一直是主宰在自己手中的。他拥有炙手可热的权势,放走一个小小的梨园乐师,并非不可能。

就像当初逃走的沈子原,如果他假装没有看见,或许对方就有一线生机能逃脱。

你能放我走吗?

李诸突然意识到,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也许是那晚合奏的月色太过皎洁,也许是琴逢知己的喜悦太过真切,也许是没有噩梦的睡眠令他太过贪恋。

他从未想过,要放他走。

清风无情亦无声,终究只能以沉默相对。

惨淡的日光下,雷海清握紧了手中的筚篥,手背上淡蓝色的筋脉隐现,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要握住什么……羊角上镶嵌的那块碧玉,逆光下莹莹之色有几分诡异。

趁李诸失神的时候,少年身形微侧,以袖掩手,从无人看见的角度,用筚篥上镶嵌的碧玉在杯边沿轻轻无声地擦了一下,再晃动酒水。

然后,夜光杯盛着温热的酒端到了李诸面前。

李诸发觉不对劲,是在一次巡城过程中。

一起巡城的还有同在侍卫队的呼延烈,两人在患难中有过命的交情。当初安禄山做范阳节度使,攻打契丹行军途中李诸的腿受了伤,是呼延烈背着他走了十多里路。

呼延烈是豪爽之人,但他不喜欢汉人,他不止一次警告李诸:“告诉你,离那些汉人远点,他们虽然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铁骑更难对付。”

这天两人巡城的途中,李诸突然一阵腹痛难忍,冷汗涔涔。

呼延烈看他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巡察后面的街坊就行了。”

李诸本来还想坚持,实在腹痛难忍,就依言先离开了。半路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湿衣服裹在身上,令原本就身体不适的李诸更加举步维艰,他眼前发黑,按着阵阵剧痛的腹部,勉力来到一间屋檐下避雨。

这是一间破旧的药铺,里面坐着头发花白的老郎中,看到他的痛苦弯腰的姿态,叫了他一声:“病了?进来让我看看。”

李诸走进去,老郎中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又端详了一下他的气色,肯定地说:“你中毒了。”

雨幕绵密如谜,李诸这才想起,最近自己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腹痛,找宫中的郎中看过病,却瞧不出病因。

“他给我下过很多次毒,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经常莫名其妙地感觉身体异样,让有经验的老郎中看过,我才知道自己中了毒。于是我开始留心。接下来几次,他在我酒杯上做手脚,我都看见了。”

“他要毒杀你,你还敢把他留在身边?”琳琅脱口而出,好奇地舔了舔唇边的残酒,她本来还想再喝一口,但叶铿然把她的酒碗拿掉,她只能不服气地挽着叶铿然的胳膊,聚精会神地听故事。

“你做过噩梦吗?”李诸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情绪,握酒杯的手却微微一顿,“在遇到他之前,我时常会做噩梦,睡眠对我而言是一种奢侈。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些最不想回忆起的往事,虽然清醒时杀人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事,但比起在噩梦中经历与见到的,要美好一千倍。

“很奇怪,自从他来了之后,我便不再被噩梦反复折磨。”李诸摩挲着手中的筚篥,“也许,是一个人走夜路的时间太长,太孤独了;也许,是那种独特的乐声沉静令人安稳。”

世间总有一杯毒酒,带着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如同河豚的肉,明知道有毒,人还是会冒险去尝。

也许是说多了话太累了,李诸突然开始吐血。他将血迹抹掉,嘴角露出惨淡的弧度:“可惜,命运往往是由不得人选择的,我最终,还是亲手将他推进了地狱。”

那时已是盛夏,猎苑中举行狩猎。

安禄山的近卫队在同罗、奚、契丹、靺鞨挑选的八千“曳落河”勇士,同在猎场比拼。

烈日之下,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最为勇猛夺目的两人是安禄山的近侍李诸和呼延烈。呼延烈收获了十只野鸡,六头獐子,一头野猪,一头熊。

而李诸的收获更为惊人,除了獐子、野猪这些寻常猎物之外,他还猎得了一头白虎,令安禄山大喜过望!

唐时以白色为吉祥,白虎更被视为祥瑞。近来北方战局受挫,很多人说,广平王和郭子仪的大军就要打到洛阳来了。

在时局不稳、人心动荡的时刻,安禄山太需要一个“吉兆”来说服将士们,甚至说服自己了!

他当即宣布李诸为“曳落河第一勇士”,官升四品,赏赐金缕衣一件。

李诸翻身下马,在众人羡慕而敬畏的目光中接过赏赐。

尘土飞扬中,呼延烈策马来到李诸面前,爽朗地扬起马鞭:“李诸,这顿酒你非请不可!当初攻克洛阳时,陛下亲自赏赐你夜光杯,如今又赏你金缕衣,得请兄弟喝酒!”

“运气而已。”李诸并无任何得意的神色,“你所得的猎物也不少。”

“是啊。”有士兵在旁边附和,“呼延大哥也是今日的勇士,只比李大哥差那么一点而已。”

“当时我也去追白虎了,但终究不如李诸的骑射功夫,一箭射中虎头!”呼延烈放声大笑:“输给你,兄弟心服口服!”

夜色降临。

水榭亭台之间,李诸备下酒菜,请呼延烈喝酒。

随侍的雷海清穿着绿色春衫,怀抱琵琶的样子像一幅水气氤氲的画。他正准备斟酒,手刚碰到酒壶,被李诸一抬手拦住:“不必了,我自己来。”

少年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退至一旁。

“来了洛阳之后,很多兄弟都说这繁华东都,让人流连忘返,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呼延烈放目四望,“洛阳行宫夜色美景,令人心神荡漾。”

一只鹰站在呼延烈的肩上,鹰眼如同漆黑玉石摄人心魄,它名叫“枭羽”,是呼延烈千里迢迢从草原带来的。

“看来枭羽并不喜欢洛阳城,瘦了。”李诸喂了鹰一块肉。

“它性子倔犟,”呼延烈的语气丝毫不掩饰骄傲,“当初熬鹰的时候,我可是将它放在绳索上,蒙住鹰眼,昼夜不停地摇晃了六天六夜;用细麻线缠肉喂食,令它饥渴难忍,才将它驯服。后来第一次在雪地里试飞,它的十六根尾羽都被缝住,却刹时像箭一样冲出去!鹰就是鹰,和那些弱不禁风的翠鸟、白鹭不同!”

少年低眉垂首弹奏琵琶,轻拢慢捻。

“对了,洛阳行宫里近日出了细作,陛下命人彻查,你还是要多留心一些。”呼延烈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还有,上次你说腹痛,后来去找郎中看过了没?”

雷海清弹琵琶的手微微一顿,一刹那,几乎能听出突如其来的错音。

“郎中看过了,只是吃积了食,没什么大碍。”李诸的眼神不知道在看着远处的波光,还是湖心的月色。

“那就好,来来,喝酒!”

李诸举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鹰叫:“唳——”

枭羽突然拍着翅膀叫了起来,在呼延烈也没有反应过来时,它已经撞翻了酒案,一时间杯盘狼藉,酒水四溅!

“枭羽!”呼延烈大声喝斥,鹰桀骜不驯地在空中飞了一圈,才不情愿地回到了主人肩上。

酒杯歪倒在地上,残酒还在流淌,而被酒水浸湿的地面,泛起了淡淡惊心的黑色。

四周一时安静。

呼延烈皱眉盯着地上的残酒,再抬头看乐师的脸色,他粗中有细,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乐师的手腕,沉声喝问:“你,在捣什么鬼?”

见乐师抿唇不语,他一拳挥过去,将乐师打得跌倒在地!恨恨地转过头:“我早就跟你说过,要提防这些汉人——”

李诸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沉了下去,胸口比寒夜更冷。

名为“妄念”的剧毒,可慢性将人致死。也许,这些日子以来,李诸心里还存在着一丝妄念,等待着少年收手,但这终究……也只是妄念而已。

呼延烈说得对,汉人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铁骑更难对付。

宫中的细作,河北的烽火,杯中的毒酒,血腥的落日……他们绝不会屈服,除非被屠杀殆尽。

“哐——!”

长剑出鞘,在乐师苍白的颈脖上划出一道血痕。对方仿佛知晓形迹败露,睫毛颤抖,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李诸的手停住了,那一瞬间,他恍惚看见在那个氤氲的春夜,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准确地抵住这个人的颈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对方的脖子割断。被刀抵在门上的少年脸色微微苍白,身着轻薄春衫,手还握着烛台,像是一朵墨画的花,开在春夜的门扉前。

那是在他无眠的黑暗里,唯一出现的烛光。

血珠顺着剑刃滴落,良久,李诸的手臂缓缓垂落了下来,仿佛整个人被难言的疲惫击败:“来人。”

他没有再看乐师一眼:“将他送去牢狱。”

牢狱阴森,暗无天日。

被关在牢狱里的乐师不止雷海清一个,还有其他梨园弟子,狱卒们无聊时,会要求他们奏乐打发时间,很多乐师为了不受酷刑而听命。

“叫你们演奏,是奏哀乐的吗?”面对衣衫褴褛的乐师们,狱卒大声喝斥,“演奏喜庆的曲子!”

胆小些的梨园弟子双手发抖,勉强演奏起了欢快的乐曲。

狱卒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但他的目光扫到其中一个人时,又露出了凶光。

那人端坐在稻草上,神色就像波澜不兴的湖水。

狱卒慢慢走了过去,站定在雷海清面前,哪怕并未拔刀,也能感受到那凌厉如刀的杀气。

“你,怎么不弹琴?”

雷海清神色平淡,甚至并没有看对方一眼:“乐为心声,此刻我心中无声。”

狱卒冷笑:“心中无声?”他一挥手,另外几个狱卒簇拥过来,只听领头的狱卒命令:“不会叫的黄莺不需要喉咙,不会舞的孔雀不需要羽毛,弹不出琴音的乐师也不需要手指。”

听到最后一句话,雷海清的脸色终于微变。

几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他擒住,按住他的双手,雷海清剧烈地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

只听领头的狱卒一声令下:“给我把他多余的手指卸下来!”

“啊——!”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暴虐的狱卒们放声狂笑。

“什么?”李诸霍然站起。

他得知消息,已经是雷海清受刑三日之后。李诸沉着脸大步走进监牢,狱卒们不敢拦他。

“雷海清关在哪里?”

“在……在东边第六间。”狱卒慌忙回答。

牢狱里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走到东边第六间狱房,李诸一眼就看到雷海清无知无觉地倒在潮湿的稻草上,遍体鳞伤,脸色比死人更惨白,十根手指呈诡异的姿势朝外翻卷蜷曲。

一股热血冲上头颅和眼眶,李诸看过许多残酷的刑罚,但没有哪一次,令他内心蓦然刺痛。

他们生生掰折了乐师的十根手指,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吹奏。

他想起乐师在月下吹着筚篥,久远的故乡之曲在孤独的洛阳城中响起,想起乐师低头拨亮烛火,久违的暖光在清寒的春夜点燃……

从此之后,世间再没有那样的曲调、那样的拨烛了。

“谁让你掰断他的手指的?”一拳掼在领头狱卒的脸上,力道之凶狠,将对方打得滚到墙角!

那狱卒被打得晕头转向,嘴角渗出血迹,惶恐地抬头:“长官……他……他拒不演奏……”

又一脚狠狠踢在对方身上,狱卒顿时发出惨叫。李诸发了狠,拔出刀来就要杀他!

“长官……长官饶命!”狱卒已经尿了裤子,抖索着求饶。

“凭什么你就能剥夺别人最重要的东西?只因为你有刀?”李诸将刀狠狠贴在对方的颈脖上,双眼血红,多年来堆积在胸口的怒火愤懑,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杀了你!”若不是及时赶来的呼延烈阻止,他己暴怒地手起刀落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你清醒点!你要为了一个汉人杀自己的兄弟吗?”呼延烈拦住愤怒的李诸,冲狱卒说,“滚,赶紧滚!”

死里逃生的狱卒滚爬着逃走。

惨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上,雷海清动了动,醒转过来,眼神却空洞如同被掏空了魂魄。

然后,他看见了李诸。

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神色变得悲哀而期待,像是身处绝望的人,想要看最后一眼星光。

“是你吗……”雷海清身上铁链哐当作响,受伤的十指在稻草上拖出斑驳惊心的血迹,他的眼底泛起了水光,剧烈的喘息声沉重惊心。李诸俯下身来扶住他,手竟然不稳。

对方的脸憔悴得可怕,身形也被酷刑折磨得形销骨立,但眼睛没有变,那是在残酷的地狱里仍然能望见星辰的眼睛,是十指尽折后耳畔仍然能聆听到的一缕琴音。

“这支筚篥……”雷海清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李诸伸出手,将那染血的筚篥接过来。

有毒的碧玉在黑暗中莹莹生辉。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李诸的眼睛突然有些模糊,看不清谁欠谁更多:“我答应你,我会将东西交给你的同伴。”

还有什么如鲠在喉,李诸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告诉雷海清,这一瞬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会放他走。

接下来的几日,李诸打探清了狱中地形,拿到了牢狱钥匙,他甚至为雷海清准备好了包裹,里面装着乔装改扮的衣物与路上所需的钱。

可谁也想不到,在他准备动手的那一夜,变故陡生。

宫中灯火通明,刀剑出鞘,一名叫南蕲的梨园弟子逃逸。南蕲逃出城二十里,被呼延烈率领的军队追到,当场斩杀。在这名逃逸的梨园弟子身上,搜出了雷海清的羊角筚篥,以及……一张洛阳城防图。

原来,这才是雷海清求他转交筚篥给同伴的真正用意。

有了城防图,安禄山所有的战略部署和军事秘密都会暴露在唐军的视线中,唐军随时可以重夺洛阳。

曾经那一场酒醉,李诸醉眼朦胧地问雷海清:“恩人仇人,知己敌友,生死悲欢……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真假并不重要,”看上去柔弱的乐师眸子映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少年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曾经他以为少年是翠鸟,后来才发现,对方才是鹰,有一颗永不被驯服的心。

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李诸负荆向安禄山请罪,却没有得到宽恕,而是得到了一道斩首的命令。所幸有一干将领们求情,处死最后改成了八十鞭。李诸被鞭刑打得皮开肉绽,臂骨折断,右臂从此废了。

……当鞭子如雨落下来,李诸不知道自己是昏迷还是清醒时,他恍惚苦笑,自己还是太笨啊。

而雷海清,终究还是恨他的。

此后的大半个月,李诸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昏迷的时候比清醒多,鞭刑受伤极重,之前所中的毒也一齐发作,令他五脏俱损。

他失去了安禄山的信任,曾经的“曳落河第一勇士”,被冷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他在病中频繁地吐血,在生死边沿徘徊时恍惚看到漫天尘沙,乐师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了,但眼神却带着清晰的淡淡的怜悯……一声闷响,琵琶被摔在地上,丝弦崩断,裂痕惊心。

风吹云散,最后一缕琴音寂灭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冷汗涔涔地醒来,四周寒冷如铁,再没有烛光。

一个月后,李诸才知道,雷海清已经被杀了。

在众人面前五马分尸,极为惨烈。

雷海清的死在梨园弟子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这小小的激愤很快被镇压了下去……梨园弟子们尽数被处死,洛阳终于平静了下来,像是沸水变成了死水,百姓们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神色,似乎人们都忘了那个微不足道的乐师。

在强权之手的碾压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沉默。

李诸没有扔掉那支羊角筚篥,看到那有毒的碧玉时,他想起幼时读书,读到《庄子·外物》,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大夫苌弘忠于故国,死在蜀地,当地人将他的血埋藏,三年之后化为碧玉。这就是汉人的忠义。

碧血千年在。

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雷海清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效忠于自己的国家和君王。他在他眼中是“叛军”,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不是敌人呢——

李诸无法回答,曾经他也许是有机会问一个答案的,但他终究还是因失望而放弃了。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会坐在他身边,和他聊一聊草原与美酒,聊一聊母亲在篝火边吹奏的筚篥,无关其他。

但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把你的筚篥给我看看。”裴昀几杯酒饮下,衣襟半敞,斜倚在酒案旁。

李诸一怔,将筚篥递给他。

“这块碧玉的确很特别,”裴昀闲闲地端详着筚篥,“不过,我也曾见过有毒的玉石,色泽和这块完全不同——此玉温润无暇,似乎只是一块瑾瑜美玉而已。”

李诸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一抬,从遇到裴昀到现在,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波动,眼瞳里迸出难以置信而急切的火星,像是荒野里飘荡的鬼火。

“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的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你有没有想过,怎么会那么巧,在你要喝下毒酒的时候,猎鹰就不受控制打翻酒盏?比如,为何街市寻常郎中尚且能诊出你是中毒,宫中御医却瞧不出病因?你是否细想过,为何乐师到来之后,你就不再做噩梦?”

碗中酒已尽,裴昀面带惋惜地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有另一个版本。”

“李诸并不信你。”

昏暗的牢狱中,呼延烈推开牢门,脸上丝毫没有平时的豪爽,冷笑的眼睛显得阴鸷:“我乃奉命刑讯,你最好老实回答——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雷海清坐在稻草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呼延烈走到他面前,将锁着他的铁链用力一拉,“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以免多受皮肉之苦。”尖锐铁器嵌入血肉中,剧烈的疼痛让雷海清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泛起青白……

他的羊角筚篥上的确镶嵌着一块碧玉,但那块玉的作用不是下毒,而是解毒。

来到李诸身边后,他发现他的夜光杯上有毒,那种毒不是立刻致命的,却会将人慢慢地杀死,在损伤人的身体时,也会侵蚀人的神志,噩梦缠身便是中毒的症状。

——那是安?山亲赐的夜光杯。

他曾经也想过劝李诸换一套酒具,但既然帝王己动了疑心与杀机,想要缓慢地杀死李诸,更换酒具并没有作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在李诸的周围一定有监视着他的眼线,那也许是他身边的婢女,也许是他不设防的朋友,比如,呼延烈。

为了共奏一曲的月色,每一次为他斟酒时,雷海清都用碧玉为他解毒。

直到那一次,李诸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

“我很好奇,那天枭羽怎么会闹起来的?它一向只听我的命令。”呼延烈冷笑,“莫非,你会妖术?”

雷海清脸上冷汗涔涔,眼底却一片倨傲,抿唇不语。

“说出来,我或许会让你死得痛快些。”呼延烈捏住雷海清的下巴,指关节咔嚓作响,“陛下早就不相信李诸了,说这小子脑后有反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汉人不都相信这一套吗?”

从始至终,雷海清不发一言。

呼延烈终于失去了耐心,摆了摆手,立刻有狱卒狞笑着上前,手中拎着烧红的烙铁。

真正的酷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雷海清想不到,他救了李诸一命,代价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牢狱中看不到故国,看不见知己,只有惨淡的月色照出斑斑血痕,满身伤痕和残废的十指。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他将羊角筚篥托付李诸,托他带给自己的同伴,筚篥中的确藏了东西。

但那不是什么洛阳城防地图,而只是一张曲谱。

当初他们在月下合奏的曲子,雷海清将它记录为曲谱,希望转交给自己的同伴,作为音乐之美的传承,以及……他在人世间活过的痕迹。

作为乐者,最好的东西就是音乐本身。战火和仇恨,敌对和立场,侮辱和损害,都不能损伤的音乐之美。

高山流水,琴歌相和,曾经的那一刻是真实的。

李诸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意识到酒液从他的酒碗中洒了出来……

“太过巧合的事,常常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裴昀的声音带了几分醉意,“我听说,鸟类可以听到人类无法听见的声音——那些无法被人耳捕捉的声音的震颤与波动,可以由某些特殊的乐器演奏出来。既然雷海清是个高明的乐者,我猜测,当日他在吹奏筚篥时,通过座中所有人都无法听到的声音,来令猎鹰焦躁不安,打翻酒盏。”

原来如此……从一开始他就弄错了,大错特错。

过往的一幕幕如电在脑中闪过,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惊痛。李诸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血。

雷海清打翻杯盏时掩饰的神情,雷海清第一次看见那只御赐夜光杯时停留的目光,雷海清低头拨亮烛火的样子……

少年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

他失望地看着他:“能推着你挥手杀人的,并不是什么勇气,只是丧失的理智而已。”

他淡淡地摇头:“那些一死了之的人很勇敢吗?我并不觉得。留下来面对的人,才更强大。”

他的眸子眏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乃至最后,他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

汹涌的眼泪混合着血水从李诸脸上流下来,他死死握紧那支羊角筚篥,像是要从故人的物件里生生抠出一个魂魄来。

至德二年,正月初一。

安禄山在洛阳行宫中被贴身侍卫李诸和儿子安庆绪合谋杀死,临死前大喊:“是家贼!”

叛军情势急转直下,北方诸郡烽火重燃,而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恐惧不敢发丧,将尸体在宫中放置多日,直至腐臭。

杀死安禄山的侍卫李诸随后逃出洛阳,从此再无踪迹。也许是隐姓埋名于荒野,史册中再也没有关于李诸余生的记载。

裴昀一行人离开洛阳时,正是冰天雪地。琳琅边走边抱怨:“这么冷,羽毛也没找到,红薯也没得吃……”

叶校尉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微微皱眉:“我总觉得当日李诸的故事里,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什么地方?”琳琅好奇地问。

“安禄山要杀一个侍卫,有很多种办法和手段,没必要用毒。而且那种毒不是用于控制人心神的,只是让人慢性死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奇怪。”

“也许他还有用得着李诸的地方吧,并不想让李诸那么快死。”琳琅一本正经地思考,“哼,反正不管怎么样,安禄山这个大坏蛋,都死有余辜。而叶哥哥的龙涎也替李诸解毒,救了他一命。”

“嗯。”裴昀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慵懒的眼底隐匿着一抹惊心的美,如同夜色雕刻,黑暗打铸。

朦胧雪雾中,仿佛依稀遥见当年的修罗战神,伏尸百万的背影。

一直以来想要害死李诸的,并不是安禄山,而是呼延烈——夜光杯原本是无毒的,有毒的是人心。

是呼延烈在杯子上动了手脚。

当年,战场上那过命的交情是真的,可惜世间太多人能共患难,却无法共富贵。同为近侍,李诸事事都比他强,比他更受安禄山的信任,令他始终活在一道无形的高墙与阴影之下……嫉妒心让让呼延烈无法容忍。所以他才会投毒和借刀杀人,才会替换曲谱与地图。

至于安禄山,从没有想要李诸的命。

裴昀隐去了这细节,不废一兵一卒,夺取了安禄山的首级。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在遥敬黑暗中的对手。

人心中的爱恨,原本就是最烈的酒,一滴一滴喝下去,谁能分得清究竟是何种爱憎滋味……谁又能将爱恨血泪一口饮尽?

悲伤的寒冷,决绝的杀意,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底,当你以为自己孤单时,其实对手比你更孤单。

天地熔炉,击碎风雪为齑粉,锻打人心如寒铁。

几人正往前走,突然,只听猛兽的低吼声从头顶的城墙传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们,一只雪白的大老虎腾空而起,朝裴昀扑下!

白虎如同一座雪山压了下来,巨大的身影落地时却轻盈温柔,前爪搭在裴昀人的肩上——

毛茸茸的爪子欢快地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摇了摇尾巴。

“爹!”

画风变化太快,琳琅一脸懵逼适应不过来:“这是谁?将军哪里来的儿子?……竟然还摇尾巴,到底是老虎是狗啊?”

白虎似乎腼腆又害羞,被骂得赶紧收了爪子。

“大少!你怎么来了?”裴昀眼前骤然一亮,在被他摸头的时候,白虎缓缓弯下身来,化为俊秀少年郎,模样竟与裴昀有七分相似,只是神态清纯无辜。

“爹,你们是不是在找这个?”少年手里托出一枚湿漉漉的羽毛,只有叶子大小,生机盎然的绿意在冰天雪地中却格外醒目,像是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

琳琅转怒为喜:“竟然被你找到了!绿羽毛!”

绿色的羽毛一碰触到琳琅,就像嫩芽遇到了阳光,刹那间蔓延开一片葱茏的绿意,柔和浸透城池与人心,起伏的远山宛如琴弦在天地间弹唱。空中没有落雨,但枯槁的洛阳城仿佛渴雨的人,汲取着一场久违的甘霖。有什么东西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苏醒,像是压抑许久的温热泪滴,像是胸腔中碧血化玉。

千年万年,不曾死去。

“爹,你出门这么久,为什么不带上我?”裴大少委屈地问。

“带着老虎游山玩水很麻烦的,你爹我很穷,供你吃喝要花钱……”裴昀头疼地摆手。

“又骗我!你只是怕路上有危险。”裴大少仰头看着裴昀,眼里一片松风清泉,“我可以帮到你的。你一定想不到我来找你的路上,打听到了谁的消息——我知道祝姑娘如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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