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执名的五感,在耳畔低语里变得模糊。
等他恢复神志,恍然警觉的跳起来时,周围早已没有人。
夜风吹拂,鱼塘里咬了钩的鱼,扯着若沧的鱼竿弯弯曲曲的挣脱出声响。
欧执名赶紧出手把鱼竿拎起来,竟然钓上来一条瘦瘦的鲫鱼。
昏黄的路灯暖光,照亮了星野空旷的鱼塘。
欧执名把鱼从钩子上摘下来,扔进了渔网里。
他双手粘黏着湿滑的鱼腥味,四下探看,那些黑影憧憧的林木树影之中,确实没有了刚刚那位气质和煦笑容温和的陌生人。
他应当是能听到欧执名心里所思所想的。
经历了各种惊悚诡异的事情,欧执名的思绪变得更加敏锐。
认识若爻,知道若沧,能够拥有这般能力的人,只会有一个。
若沧的师父,间褀道长。
欧执名站在夜风之中,慢条斯理的拿起毛巾擦手,始终无法平静的坐回去。
影响他情绪的,不止是脑海里翻找出来的尖锐记忆。
还有间褀道长说过的话,和令他诧异的容貌。
即使灯光昏黄,欧执名也不瞎。
间褀道长身形、语气、容貌不会超过四十岁。
但他教养若爻、若沧师兄弟,还被杜先生发自内心的尊敬,绝不该这么年轻!
欧执名看不出他年岁几何。
哪怕他声音沙哑低沉,仍旧不像个老年人。
除了那双手……
欧执名清清楚楚记得,间褀道长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苍白纤细,皮肤有褶皱。
他几乎瞬间能够想起自己爷爷弥留时的样子,同样手掌干枯,留下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爷爷若是在世,应该近八十岁了。
欧执名站在鱼塘边,仔细沉思,背后忽然响起了明晰的脚步声。
他警惕的转头一看,发现若爻老干部似的背着手过来。
“没事,师父来看看你,又不想让若沧知道罢了。”
若爻瞥了一眼水里浸没的渔网,皱着眉道:“怎么这鱼偏偏咬若沧的钩?”
语气很是不服气。
好像若爻十分不满若沧浮浮躁燥,却坐收渔翁之利。
欧执名在今晚遭受的惊吓太多。
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师兄不问问就知道鱼咬的哪个钩的事实了。
欧执名无奈的盯着若爻。
这位师兄面色平静悠然,正如他所说的一样,师父只不过是来看看欧执名。
可惜这一看,超脱了欧执名的全部认知。
那种耳边洪钟齐鸣,灵魂共振的陌生处境,欧执名回想起来都觉得天际辽阔,自身渺小。
师父确实是大能者。
欧执名跟若沧走过多少法阵,烧过多少符箓,都没有师父拍肩的压迫感来得震撼。
更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本该恐怖到了极点,却令他心绪平和,无所畏惧的特殊体验。
若爻没有坐回鱼塘,反倒是走到了师父站过的地方。
欧执名无奈的问道:“因为师父不想见若沧,所以你就支开他?”
“嗯。”若爻点点头,盯着水面,“若沧心思单纯,做事冲动不懂迂回。他要是见了师父……”
若爻发出长辈头痛的叹息,“肯定会惹乱子,所以师父最近都在静养,不方便见他。如果不是你出了事情,若沧又求助我们,师父必然不会来见你的。”
若爻看向欧执名,视线里满是对自家小师弟的纵容与迁就。
“我一天天看着若沧长大至今,从未如此频繁的见他为了什么人担忧烦恼。欧执名,你是第一个。”
很可能也是唯一一个。
这样的感叹,堵得欧执名无话可说。
要是性别换换,他都觉得若爻师兄得把若沧的下半生交托给他了。
还好,若爻没有外界的人心思复杂。
他只是盯着欧执名,语气恳切的说:“你要是为若沧好,千万不要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们泰安派自有无数禁忌,没法直接告诉你。但是希望你为他的安危考虑。”
若沧行走娱乐圈,在欧执名眼中始终凶神恶煞,霸道恣意。
在长辈眼里,仿佛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急需长辈们隐瞒事实真相来保护他。
欧执名勾起浅笑,想起很多事情。
他也曾受过家族长辈们的庇佑,也曾被蒙蔽了许久的真相。
这样的保护,等到他成年后回想起来,只觉得心痛又酸涩。
道士和他们这些普通人不同,但是全世界的长辈都一样。
“嗯。”欧执名慎重的点头,“我不会告诉若沧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若爻笑得轻松,眼角的沟壑在昏暗灯光里笼罩出暖色。
师兄的严肃一扫而空,欧执名看他都倍感亲切。
于是,欧执名真诚问道:“刚才我想起了很多忘记的事情,我以前厌恶别人、记恨别人都会招来灾祸……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体质?”
若爻似乎并不意外他这个问题。
他在夜色里勾起一点笑意,视线都氤氲出了慈祥。
“你是大慈大善趋吉避凶之体。”
若爻说得认真,“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厌恶的人必定心思狭隘、罪孽深重,你记恨的人手染血腥、作恶多端。”
欧执名脸色诧异,只觉师兄神色藏有说不定道不明的深意。
明明网络上调侃的玄学体质,欧执名曾经一一反驳了若沧。
却恰恰印证了若爻的猜测。
得罪欧执名并遭到报应的家伙,都不是善茬。
有的触犯法律,逍遥法外。
有的心思险恶,算计他人。
欧执名见了他们的倒霉遭遇,从未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哪怕若沧说了他体质特殊,在欧执名心里,也不过认为巧合罢了。
可是,若爻很肯定。
“他们是罪有应得,你不用介怀,更无须刻意关注。”
他的视线深沉锐利,好像透过了欧执名看到了什么善恶分明,赏罚由人的因果律武器。
“天地灵气逸散,邪祟四处横生,本就滋扰了安宁世事。若沧会到娱乐圈去,是他随性而为,可又何尝不是天道所愿。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度化世人,积德行善,这也正是我泰安派立身于世间的缘由。”
“所以,我和师父都很期待,你与若沧合二为一的成果,能不能荡涤世间污秽,穷尽人力所为的极限。”
他所说的合二为一,欧执名大约能猜出指的关度。
一部描绘道教善恶有报的电影,在师父与师兄殷切期待下,在若沧疯狂的催促下,总算要顺利完成。
但是他不明白,电影而已,又怎么荡涤污秽,穷人力所极。
“师兄,我和若沧试过很多次网络驱邪都没有什么效果,你们不会是在指望一部电影能够劝人向善吧?”
若爻笑出声,低沉惬意的笑声散在夜风里。
他说:“微博发的符箓都有效果,你为什么会认为若沧亲自演绎的泰安阵法透过大荧幕就没有效果?”
欧执名若有所感,却不敢肯定,谨慎且困惑的问:“师兄什么意思?”
若爻抬手冲他招了招,“你过来。”
欧执名神情郑重的走过去,跟马上就能获知宇宙奥秘、泰安秘闻的弟子似的,庄严肃穆。
若爻站在毫无遮拦的鱼塘岸边,勾起慈祥柔和的笑,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
欧执名还没能领悟深意,只见若爻出手狠厉,动作极快,推得他肩膀后撤,脚下失衡,直愣愣的倒进鱼塘!
夜晚鱼塘池水冰凉,还有鱼类特有的湿滑腥味。
欧执名还没回神,就听到岸上传来一声焦急的“欧执名!”
紧接着,水花四溅,欧执名腰上着力,若沧轻而易举的就把跌入鱼塘的欧执名给捞了上来!
欧执名毫无防备的呛了几口水,狼狈的坐在岸上咳嗽不止。
若沧即使动作迅速,也是浑身湿透。
他视线含怒,语气不满的质疑道:“师兄你干什么?!”
若爻云淡风轻的抬手指了指咳嗽的欧执名,反问道:“你看,他不是好多了?”
若沧本是怒气冲冲,闻言立刻转头探查欧执名情况。
身边的人浑身滴答滴答的落下鱼塘水,抬手抚开湿润的短发,眼神无奈的看他。
之前炽烈盛大叫嚣无比的阴损气运,已经蛰伏安宁,浅淡许多。
超级无敌可怕的欧执名,竟然落了一次水之后,变回了普通可怕的欧执名!
若沧心头怒火散得一干二净。
漂亮的双眼写着欣喜与庆幸。
“欧执名,你好了!”说完,他又觉得不对,“不是,你是好成以前那样了!”
“咳、咳,嗯。”
欧执名并不意外,经过师父亲手处理,他不变好点儿,不是看不起师父的能力吗。
然而,他拖着若沧从鱼塘边站起来,神情复杂的看向若爻,心中万般震撼,终于明白什么叫血腥暴力少儿不宜。
他说:“可能是师兄推得好吧。”
若爻挑眉,笑得慈祥,“顺手而已。”
无论是顺手,还是做法。
若沧没有白白带着欧执名回来这一趟。
他以前觉得欧执名一身阴损戾气足够可怕,经历了佛牌蛊虫侵扰,他才明白,以前的欧执名才是最好的欧执名。
总算重新见到欧执名气运复原,若沧抬手冲着若爻一礼,“多谢师兄出手相助。”
若爻嗤笑一声,视线瞥向若沧身边池水滴答的高大男人,十分不满的说:“我除的是欧执名的邪祟,你替他道什么谢?”
欧执名眉目清明,他学若沧一揖,“多谢师兄。”
言辞恳切,谢得真心。
感谢师兄精准一推,让他在炎炎夏日,畅享鱼塘的浑浊清凉。
那条若沧钓起来的小鲫鱼,归了若爻,说要给他们当作明天的午餐。
两人湿漉漉的回山庄房间洗澡。
鱼塘果然不是水清。
欧执名拍过无数水里的戏,也没感受过如此湿滑的池水。
此时,温水淋浴,冲得他头脑清醒。
连当时混沌的回忆,都变得无比明晰。
他小的时候,应该就能见到不同寻常的东西,听到不同寻常的声音。
只不过年纪太小,欧执名一直把亲身经历当作梦境。
现在,梦境终于回归现实。
欧执名不得不承认,网络传说都是真的,若沧说的也是对的,他确确实实会通过某种原因,导致别人的不幸下场。
仇恨、厌恶、鄙夷。
无论多么浅淡的念头,只要升起来,对方都会受到影响。
耳边充斥着淋浴哗啦啦的水流声,欧执名能够想起的受害者,没有一百,也得几十。
他毕竟不是什么圣人,时常会有阴暗情绪滋长。
恐怕,从今以后,他都得好好注意一下了。
打定主意做个好人的欧执名,擦着湿润的头发走出来。
在隔壁洗完澡,一头毛毛躁躁的若沧,坐在床上看电视。
“吹得这么干?”
欧执名没忍住,伸手挠了一下翘起来的短毛。
若沧往旁边偏了偏,避开魔爪,见他头发滴水,真诚建议道:“你还是吹吹头发吧。”
“不吹。”
欧执名心绪烦躁,耳边响起水声时不由自主想起洪钟齐鸣的怪异状态。
如果狂躁的吹风一响,只会导致他继续陷入深思。
避暑山庄的电视没什么可看的。
新闻频道字正腔圆的重播,讲述着今日大事。
欧执名用毛巾有一搭没一搭的擦水,迟疑的问道:“你们道观供奉的是什么神仙?”
“三清祖师,五方天帝,度厄星君。”
欧执名又问:“那你们的经文典籍里,有没有提过一句:生乎天地之先者,不容恶鬼横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欧执名的视线盯紧了若沧。
那是他落入溪涧冰凉水中,若沧无情念道的话语。
他十分肯定,年幼的若沧必然是与他在拍摄庄周梦蝶的小半个月里,产生了另外一种交集。
然而,若沧不记得自己拍过庄周梦蝶,自然也不会记得与欧执名的短短相见。
他眨着茫然的眼睛,沉思片刻,回答道:“生于天地之先者,便是诞生于混沌的先天神祗。神明皆不容恶鬼横行,这句话,并不属于任何经文典籍,更像是一种正身明志的原则,表明自己不会容忍恶鬼作乱的意思。”
若沧解释得清楚,但是没法帮助欧执名准确定位。
室内回荡着新闻声响,欧执名看若沧的视线都变得复杂。
不愧是正气凛然的若沧沧,以前逮着机会就给他来了一套雷霆大阵,没想到更早更早以前,若沧就视线冰冷、杀气四溢的宣布不和他为伍了。
已经自行认领恶鬼标签的欧执名,心里很惆怅。
外面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好像雨水冲刷欧执名的大龄青年心。
“怎么了?”若沧见欧执名情绪低落,不禁问道。
欧执名捋了捋湿润的短发,挑眉说:“你是不是小时候就是个正义小使者,看到妖魔鬼怪绝对赶尽杀绝的那种?”
“算是吧。”若沧对驱邪除恶深有心得,“毕竟我能走路开始,就跟着师父和师兄,在山里驱散邪祟了!”
若沧有记忆起,就跟着师兄或者师父,跌跌撞撞的在山林间行走。
他个子矮,腿还短,每走两步路,就能远远看到师兄或者师父在前面等他。
师徒三人不会同时下山。
若沧更多时候,是跟在心狠手辣的若爻身后,见他把漆黑邪祟斩得干干净净。
“但是你别看师兄做什么事情都胸有成竹,其实也有失手的时候。”
若沧忽然露出幸灾乐祸的笑,眼里有着给人讲师兄尴尬时刻的得意,“他经常傲慢狂妄,布阵没有考虑周全,导致邪祟逃出法阵之外,然后……”
若沧说得兴奋,突然卡壳。
欧执名好奇追问:“然后?”
刚才还得意洋洋揭穿师兄不靠谱真面目的若沧,想起了往事心里苦,“然后我就受了邪祟影响,病上好几天。”
师兄失手,逃脱不掉的必然是若沧。
不知道怎么的,他小时候就是容易吸引邪祟的体质。
那些附体而来的残存欲念,溢满了阴冷、邪肆与狂妄。
他小小年纪,已经身经无数阴暗情绪冲刷,获得了独一无二的情感体验。
其中,师兄功不可没。
若沧躺倒在床上,盯着简陋的天花板,“所以我演戏非常容易跟负面人物共鸣,因为我真正体验过那些杀人犯、偏执狂的情绪。”
人类的情感越强烈,死后留下的印迹越深刻。
能在荒山野岭游荡不散的孤魂,往往充斥着极悲极惨极恶极狂的思想。
若沧的意识清醒,容易受到影响。
他没有因此长成一个变态,仍是保持着澄澈清明,估计很大程度是师父、师兄能够识人识心的功劳。
若沧在床上翻身,撑着下巴,翘起腿晃晃悠悠。
“我好想见师父呀!”
他的语气满是依赖,比依赖师兄的小可爱还要黏腻十倍。
“我离开道观这么久了,之前不敢给师父打电话,后来给师父打电话师父又不接。现代科技这么发达,师父还是维持着几十年前的生活习惯,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寂寞。”
欧执名视线跟着若沧晃荡的脚尖移动。
心想,你师父神出鬼没,避暑山庄都来去自如,怕是不会有寂寞这种情绪的。
想见若爻就见若爻,想去镇上就去镇上。
欧执名甚至怀疑,师父能够讲出一堆水清水浑大道理,还能乔装跑去约翰森天主堂,感受感受外来宗教的气氛。
他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联想里,简直能给师父编一出精彩绝伦、跌宕起伏的神仙大戏。
突然,若沧翻身起来,双眼闪亮的盯着他。
“欧执名,跟我走吧!”
“啊?”欧执名恍然回神,不知道若沧要他跟着去哪里。
若沧跳下床穿鞋说道:“我们去山上!”
大晚上的,安宁镇笼罩在清澈明亮的月色里。
地面光亮如镜,哪怕没有路灯的山间小路,也能看清地面延展出去的脉络。
若沧突发奇想的,决定夜晚回山,给师父一个惊喜。
欧执名没由来的觉得,也许若沧会收获一个惊吓。
两个人一起来安宁镇,欧执名没有让若沧单独游荡的道理。
即使若爻告诫他,不要告诉若沧师父给他做法的事情,也无法阻止欧执名对泰安观心生向往,充满好奇。
好奇促使猫奋进。
两只不打算睡觉,趁着星光月色偷偷摸摸上山的夜猫子,一路上有说有笑,背着若爻的叮嘱,径走上山麓。
哪怕是夜晚,若沧的方向感也格外强烈。
他不需要思索,就能顺着模糊的山道,准确前进。
欧执名是找不到方向的。
他最多看着星星指一下南北,绝对做不到若沧这般不暇思索,还能充当夜色里的完美导游。
夜风吹得林间窸窸窣窣,若沧边走边说。
“你看那边的山崖,那里应该就是你素描本上画过的地方,因为上面有一根铁锁横跨两端,我小时候会跟着师兄吊过铁索滑到对岸,查看法阵。”
“你看这边破烂的房屋,以前是一座土地庙,后来山上泥石流滚落下来埋了屋子,村民就重新换了一个地方,修了新的香火庙。”
若沧指的地方,都昏昏暗暗的,欧执名看不太清。
他只能在隐约的轮廓里,找出那些夜色景物与梦境相似的地方。
越往深山处走,若沧介绍的就不是什么景物了,而是泰安派法阵。
那些漆黑之中,略微平坦明亮,聚集着月光的地方,大多是他们师门设下的阵眼。
这次,欧执名看清了。
因为阵眼必定有光汇聚,在黑暗里显露出莹莹光亮,宛如地面明灯,一路指引着他们向前。
这是只有夜晚才能见到的神奇景象。
刚才他还惋惜不是天光大亮的白昼,此时已经被夜色中起舞的月光萤火摄住了全部心神。
这座绵延在安宁镇的山脉,总会有迷茫混乱的魂魄,留下阴暗深刻的痕迹。
泰安派师徒定期于山林间行走,将这座山守护得清明澄净。
他们顺着光亮,一路往上,不过一会儿,欧执名就听到了泠泠水声。
一片密林里,横穿而过汩汩溪涧,欧执名跟随若沧踩石而过,却骤然觉得这里眼熟无比。
他凝视着月光下明亮的溪水,渐渐升起怀疑。
“这条溪流会一直流到安宁镇上吗?”
若沧往山下指了指,“下面有一汪湖泊,这条小溪会从这里一直流到湖泊,汇入安宁镇。”
能够通往安宁镇的溪水,像极了欧执名记忆里落水的山涧。
他沉默的跟着若沧溯流而上,回忆着小时候若沧的模样。
不过三四岁的孩童,规规矩矩穿着浅淡短衫和长裤。
头发柔顺的披散在耳郭,扫过短胖的颈畔,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略微泛黄的状态,跟书里说的黄毛小丫头似的。
只可惜,那时候的小若沧目光锐利,凌冽如刀。
一股子凝视他时散发的冷漠与杀气,令欧执名无声叹息。
他一轻叹,便觉得不对。
若沧的声音渐渐远了,他浅淡的叹息竟然盖住了若沧说话的字句!
“若沧?”
欧执名骤然出声喊道,却没有回应。
他脚边仍是潺潺流水,清澈映照着月光色泽,但是身前身畔都没有别的人影!
他与若沧不过只手可握的距离,不可能会走散。
然而,欧执名孤独的身处溪涧,连眼前的月光都暗淡许多,方才清晰的道路晦涩难辨。
欧执名站在原地,身边风声、水声、树叶声齐齐作响,令他没由来的感受到莫名漆黑阴冷。
前方密林霎时发出野草摩擦衣物的窸窸窣窣声,似有什么庞然大物正面冲来。
“若沧?”
欧执名尝试一喊,下一刻从侧面遭受推搡,狠狠的撞在了山涧树旁!
他肩膀后背一阵闷痛,眼睛一眨,竟然见到一位身穿深蓝色道袍、扎着道士发髻的男人,手持桃木剑横劈过来,冲他大喝一声:“回去!”
木刃劈来,欧执名浑身陡然一凛!
他正要躲开,刚迈开腿,却踩进了湿滑清浅的山涧之间!
神志清醒!
“欧执名?”
若沧赶紧扶住了差点跌进山涧的欧执名,“你走路看路啊。”
小小的抱怨声,随着他挽住手臂的掌心,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欧执名恍若大梦惊醒,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若沧,再也没有什么蓝袍束冠道士的幻象。
“怎么了?”若沧觉得欧执名神情不对。
“我……”欧执名握住若沧的手,“我见到我梦里的道士了……”
就在刚才,就在山涧旁边。
欧执名诧异的盯着若沧,“是你。”
道士表情严肃,气质肃杀。
那身熟悉的气息,欧执名在镜头里凝视了这么久,绝对不可能认错。
是若沧,不可能是别人。
哪怕若沧一直告诉他,自己没有穿过蓝色道袍行走山间,欧执名却确确实实的见到了。
不管是梦境,还是幻觉,那个手持桃木剑的道士,必定是若沧无疑。
若沧正要说不可能,忽然林间狂风大作,树叶摩擦作响。
他下意识的将欧执名护在身后,凝视着前方气息浓烈的地方,充满戒备。
片刻,野草发出剧烈响动,有东西从里面冲了出来。
短腿儿带风的杀来一只……黄黄长长毛绒绒的豆眼崽!
若沧愣在原地,盯着那只黄毛生物逃窜的样子。
忽然熟悉的声音,声嘶力竭横空而来,“给我抓住它!”
“师兄?!”
远不见人,若沧也能听出师兄的声音。
若爻赶紧嚎道:“抓啊,愣着干什么!”
全无之前淡定从容长辈姿态。
于是,欧执名经历了史上最混乱的一夜。
亲眼见证若沧松开手,身姿迅速的冲上去一捞,就把目标给抓住了。
是只黄鼠狼。
若爻气喘吁吁的从树林间冲过来。
“把它给我!”气势凌厉,简直欲杀之而后快。
若沧赶紧递过去。
若爻咬牙切齿的说:“这东西把散养的野山鸡给咬死了,气死我了,我要把它剥皮抽筋!”
语气凶残,认真恳切。
他提着黄鼠狼脖颈,皱着眉打量若沧,问道:“大晚上不睡觉,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师兄。”
若沧说:“我想回山。”
若爻脸色平静,捏着那只豆眼崽说:“回去干什么,师父不在山上,你们赶紧回去休息吧。”
若沧却说:“不行,我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说也要上山一趟。”
若爻没拦,若沧抓着欧执名继续往前走。
他们速度十分快,仿佛没有几步路,就能走到山巅道观,见到师父。
然而,若沧走着走着,步伐放缓,看着前方一片茫然。
欧执名觉得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臂略紧,不禁问道:“怎么了?”
若沧眼见山林错综复杂,月光渐渐浅淡,没有了他熟悉的阵法引路。
“不见了。”
若沧喃喃说道:“我之前下山的小道,不见了。”
他们原路折返,仍旧在溪水边看到若爻等候的身影。
若爻站在原地,笑摸黄鼠狼狗头。
一只畏畏缩缩偷山鸡吃的豆豆眼,活不了多少时日,就要被剥皮抽筋,为野山鸡赎罪。
若沧走过去问道:“师兄,为什么上山的路又变了?”
若爻挑眉说道:“这几年山林泥石流多发,树木移了位子,挡住了你曾经下山的路。不过,我不会带你上山的,你放弃吧。”
若沧沉默片刻,继续问道:“那我当初下山是不是你们早就预料到了?”
若爻瞥他一眼,“不是你自己偷偷摸摸,留了书信说要下山赚钱养家,自己翅膀长硬了跑的吗?”
确实。
若沧就是这么跑的。
还觉得长大了另有一番天地恣意遨游,不用仰仗着师父师兄养他一个成年人。
但是,若沧无法分辨出若爻话里的真假。
前面道路消失,到底是夜色朦胧找错方向,还是多年未归,道路更改。
他沉默的站在若爻面前,气息里渐渐弥散着离家多时无法回归的委屈。
若沧没说话。
若爻却叹息一声,料想小时候骗若沧的话不好用了,果然孩子一长大,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别多想。”若爻终于温柔了,“师父没事,泰安观也没事。时机未到,你自然回不到道观,时机到了,哪怕你不想回去,也得回去。”
他说着,随手把黄鼠狼给放了。
长长的毛绒生物,绝境脱生般跑得飞快,一点儿影子都没留下。
师兄伸出手拍了拍若沧的肩膀,揽着自己沮丧的小师弟,顺着溪水往回走。
“走吧,回去好好休息,我和师父都等着你的关度,要在电影院和你一起看首映呢。”
夜色冷清,月光温柔。
欧执名跟在他们身后,听着若爻的声音,都觉得师兄的话里满是安慰。
若沧的背影都透着浅淡的悲伤。
任谁高高兴兴想要回家,发现路没了,回不去了,还见不到如同父亲般的师父,心情不会比若沧好到哪里去。
也许是有了若沧带欧执名连夜私奔的前科,若爻送他们回了避暑山庄,还就近在隔壁住下。
欧执名毫不怀疑,师兄是算到了他们会去山上,于是蹲点玩弄黄鼠狼,守株待兔。
被逮住的小兔子若沧没精打采。
欧执名本该震惊诧异恐惧的幻觉,也因为他的没精打采,被欧执名抛之脑后。
不管他当晚见到的,是林间鬼魅,还是魂魄幻象,他知道那是若沧就行。
梦境的是若沧,身边的也是若沧。
若沧始终贯穿了欧执名的关度灵感,并没有背离他创作这部电影的初衷。
懒懒散散的在安宁镇渡过两天,若爻就催他们启程离开了。
理由很简单,周末结束,照常上班,你们电影好好拍。
我就送袋橘子,等你们的电影票。
于是,若沧抱着一袋橘子,踏上了回市里的路。
车辆驶出安宁镇的时候,恰好就天主教信众们离开的大巴车同行。
他们远远的将大巴车甩在身后,若沧目送山脉失去影子,才恹恹的叹气。
“师父为什么不见我。”
欧执名给他剥橘子,说道:“可能你电视剧、电影演的角色都太凶了,不符合道士济世度人的形象,他不高兴吧。”
若沧:???
有时候,欧执名说话真的很伤人。
若沧一向不在意自己在电视剧里是变态杀人狂魔,更不在乎自己在电影里是性格阴暗的疯子。
现在,超级无敌介意!
他瞪大眼睛,橘子也不想吃了,只想抓着欧执名咆哮。
“秦潇然是你改的,宋凄是你推荐的,你得负责任啊!”
欧执名完全没想到这茬,挖坑自己跳了不说,还摔得粉身碎骨。
他赶紧保证,“负责任、我负责任。师父一定会喜欢关度,如果师父不喜欢关度,我立刻退出导演界,这辈子都不拍戏,陪你去泰安观求师父原谅。”
欧大导演放出话来,对关度的上心程度再翻数倍。
之前配乐、剪辑他都交给信任的团队,现在哪怕是信任的团队,都得加班加点的迎接欧执名吹毛求疵的目光。
这可是若沧寄予了巨大希望的角色。
欧执名检查成片里关度形象,比送审还要严格。
嬉笑怒骂的关度,在欧执名全新标准之中,坚决要符合长辈的喜爱。
里面本来有一点点的颜色笑话,欧执名皱眉看完,果断一刀切,细致程度堪比光电总局,剪光所有少儿不宜,让审核无处可剪。
经过了欧执名亲自把控、轮番鏖战,关度终于放出了第一版预告。
当视频出现在微博上时,观众老爷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快了,快得不像拖拖拉拉的欧执名。
他们迫切的点开,只听雄浑低沉的音乐响起,眼见画面忽闪忽现。
庄重沉闷的葬礼现场,遗照高挂礼堂,黄白花环簇拥的棺木紧闭。
现场却有叫人死不瞑目的争吵指责。
“鬼者,归也。”
亲属们的吵闹,被一声低沉吟诵打断。
一位蓝袍束冠容貌清丽的道士,恣意走来。
他步履执着,气质出尘,目光坚毅的直视棺木。
每走一步,都有清明澄澈的念诵声。
“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油膏归于露,毛发归于草,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之间。”
关度停步棺木前,视线一落,尽显通透从容,看破了所有阴谋。
他淡然望向逝者遗像道:“他不肯归。”
预告剪辑手法精妙,直戳观众心脏。
短短数语结束,他们耳边仍是回荡着若沧澄澈清明的声音,脑海里无限循环“不肯归”“不肯归”……
网络立刻炸了!
观众们嘶吼疯狂得像是一群中邪的子规,重复的在网络上嗷嗷嗷的“不如归去,死不肯归”,分分钟把关度预告刷爆全网!
一时之间,看过预告的观众,就跟被洗脑似的走不出去。
眼前尽是若沧一颦一笑,耳畔满溢关度悠然腔调。
一个预告片就叫他们大彻大悟,大悲大喜。
“艹!别说这鬼不肯归了!美人当前,我、我也不肯啊!”
死都不会瞑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黄鼠狼,是身体长长小小毛绒绒的豆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