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沧动作行云流水,打出手诀。
欧执名精神一震,被他小小年纪不该有的肃杀凶残惊得一惶恐!
然而,没等他惶恐结束,就见到他家手短脚短小若沧,坐在太师椅上蹬腿推手,眼睛又圆又凶,可爱得欧执名灵魂颤抖。
雷厉风行的手诀,对他毫无影响,甚至还能帮助他好好欣赏小不点儿若沧的一本正经。
哈哈。
欧执名忍不住笑,哪怕他纯粹是个没有嘴角可勾的魂魄,也止不住视觉带来的愉悦。
对哦,若沧的道法一直对他无效。
如果有效果,也不会让他见到小若沧这么辛辛苦苦打手诀,气得眉毛倒竖,却无可奈何了!
欧执名笑得太明显,若沧立刻意识到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可恶魂魄毫无办法。
他愤怒收手,把矮桌一掀!
东西哗啦啦的落了一地,还有砚台砸落石砖的清脆碎裂声响。
若沧顾不得许多,短腿儿一跃,往欧执名那儿冲!
凶猛冲撞在欧执名眼里和投怀送抱似的,只可惜他没有手,不能给若沧一个温暖拥抱。
冲来的若沧才不想要什么拥抱。
他罩面就是一手刀,妄图直接劈散这缕无耻的恶魂!
可惜他短手乱挥,还没能伤到欧执名分毫,就被呵斥住了。
“若沧!”
师兄听到东西落地,匆忙从正殿出来,就见到若沧发疯。
师兄身形高了些,声音脱离了变声期,板起一张脸,严肃的疾步过来,伸手牵住这个癫狂的师弟。
“你又见了什么东西发疯,师父说了多少次,智取而非武斗!之前你砸了先祖牌位,罚抄的经文还没写完,还想再加百遍么!”
师兄说话果然奏效。
若沧被师兄捉住衣领,像个被拎着后颈的猫儿,想隔空揍欧执名都没办法动弹,只能转头,怒气冲冲看着师兄,抬手指着欧执名!
“说话!”师兄动手抖了抖,把若沧抖得一晃,“我又不是师父!”
听不到若沧的心声!
若沧瘪了瘪嘴,犹豫好久,才超小声的说:“有果……”
委委屈屈,含糊不清!
声音一出声,欧执名要是有身体一定现场表演笑到打滚儿。
太可爱了。
若沧张开嘴说有鬼,说成有果的奶音腔调,太可爱了。
简直是小猫崽崽嘤嘤嘤,跟以前咿咿呀呀小婴孩儿没什么区别!
可能是欧执名灵魂嘲笑太大声,若沧说完短词,又闭上嘴,不说话了,视线恶狠狠盯着欧执名。
师兄习惯了。
他伸手摸了摸若沧的短发,蹲下身把人给抱在怀里。
凶归凶,师兄对待若沧仍是长辈般温和。
“山脉里游荡的孤魂野鬼罢了,他们都是死人,你不要在意。”
他看得出若沧不高兴,于是把人抱着往偏殿藏书室去。
“我给你读经文好不好,待会有因从山下回来,肯定有新鲜见闻,聊给你听。”
若沧趴在师兄怀里,环抱着师兄脖子,抿着嘴,一双眼睛满是戒备,执拗的盯着跟在他们身后的欧执名。
孩子长大了一些,有了几粒乳牙,说话含糊不清,却能准确用单字单词表达心情。
现在他的心情是超级愤怒!
曾经羞辱他的恶鬼,竟然没有魂飞魄散,还敢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欧执名心里无奈又好笑,努力的用魂魄道歉。
——我错啦。
然而,若沧闻言,立刻往师兄肩膀后缩了缩,徒留一双眼睛大又圆瞪着欧执名。
宛如猛兽,不接受欧执名的道歉,敢靠近就会发起进攻。
欧执名失笑。
小若沧真的好记仇,直到他的魂魄随着他们进入藏书室,若沧的视线都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坐好。”师兄带孩子已经带出了丰富经验。
他把若沧放在藏书室软垫上,随手拿了一本经文,坐在他身边念道:“吕祖曰:天生万物惟人最灵……”
别人家给小孩儿念童话故事,泰安派给小孩儿念经文。
若沧原本凶狠盯着欧执名的视线,在师兄低声念诵里收回,专注的看向泛着古老气息的书页。
藏书室的古籍,对若沧来说认读困难,只有大人们在的时候,他才能跟着学上几个字。
字意字形字声,皆蕴含万物灵气。
若沧安安静静挨着师兄,听着他一句一句念诵,愤怒暴戾的脾气也随之消弭,还动了动嘴,无声念诵师兄念诵过的句子。
他一念,欧执名便听到了清脆微弱的甜腻童音。
细细小小的腔调,灌注他的灵魂,就和召唤他归于泰安观的念诵声音一样,抑扬顿挫的念道:“以俭约心治骄奢心,以勤慎心治怠忽心——”
欧执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新明朗。
若沧的声音荡涤着他每一处灵魂,舒筋活骨般令他觉得舒畅。
室内本该只有师兄低沉严肃的声音。
欧执名却听到了截然不同的二重奏,仿佛一场盛众庄严的仪式,带有奶声奶气的回音。
他正欣赏着这独一无二的天籁,门外传来了一声喊:“师父?”
杜先生从山下归来,寻找若爻到了这儿。
师兄闻声,伸手扶稳若沧,才站起来走出去,“你回来了?”
门开着,师兄去和杜先生交谈,藏书室就只剩下若沧和欧执名。
没了师兄的声音,若沧也闭上嘴巴不吱声了。
视线戒备的盯着欧执名,提前进入战斗状态。
欧执名灵魂经过了若沧诵经声的梳理,正是神清气爽的状态。
出于对若沧的喜爱和感谢,他悠然发出灵魂深处的赞美。
——你的声音真可爱。
谁知,若沧像是被戳中爆点,眼神一厉,手掌一下拍在经书上!
欧执名突然有所感悟,灵魂大喊道——
别撕!
然而,晚了!
小若沧脾气暴躁得一匹,伸手撕书团成一团,恼羞成怒砸向欧执名!
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话都说不清楚,已经脾气暴戾的消灭过多少孤魂残念。
以至于过于顺手,刹不住车,随性而为。
然而,欧执名又岂是区区经书能够砸到的。
但他见纸团凌空飞来,担心的却是若沧的安危。
——别撕了宝贝,这书不能撕!
——待会师兄肯定要生气,你快住手啊!
——若沧,你都不怕师父回来打你屁股吗?!
刚才若沧手舞足蹈没有打死的恶鬼,竟然还敢安然“威胁”他?
若沧揪起书本就一通乱砸,偏要撕书!
等师兄跟杜先生进来,小魔王已经把珍贵书本撕得四散飞舞,看得他们眼前一黑。
“若沧!”若爻一口气接不上来,“你、你——”
“师叔快别撕了。”
杜先生赶紧跑过去,从若沧愤怒的小手里解救古籍。
藏书室大多数是珍本。
若沧平时沉着冷静,但是疯起来不是砸牌位就是撕书,杜先生也觉得头痛又无奈。
有人阻拦,若沧有脾气不能发,小拳头都攥紧了。
一转头还没来得及告状,就见若爻师兄脸色铁青,怒吼道:“等师父回来再收拾你!”
师父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
若沧坐在空荡的小房间,面壁思过,面前还摆着笔墨纸砚。
犯错就得罚抄《太上感应篇》。
可他坐在椅子上,盯着纸张,只字未落,沉默反抗。
欧执名见他这样,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这回算是亲自知道了,若沧与《太上感应篇》印象深刻的爱恨情仇。
原来……
是因为他。
不过是个小团子罢了,师兄也狠得下心。
欧执名心里百转千回,思来想去,这事应该算他嘴贱。
于是,他思绪凝结起来,开口就是一句——
若沧,我错了。
若沧听到这声道歉,眼刀唰地瞪过来。
因为说话奶声奶气,发音不全,若沧不喜欢出声。
平时都安安静静,只跟师父沟通。
现在师父不在,还有个烦人魂魄,他却毫无办法。
欧执名怎么会读不出他的心思,趁他怒瞪间隙,赶紧求饶。
——以前的事情,是我乱说话,故意诋毁你的名誉。
——君子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个小人的错吧。
——我再也不敢了。
“哼。”
若沧一声小哼唧,情绪不屑。
然而表情、声音可可爱爱,欧执名心花怒放,恨不得跪他面前,蹭蹭这可爱委屈小脸蛋。
没等他再来两句认错的话,逗逗若沧开心。
面壁思过的房门一开,烛火光亮照了进来。
刚刚还恶狠狠的若沧,眼睛一亮,翻身跳下椅子,蹦跶着短腿就往门口去。
“师虎——”
他就算嘴巴漏风,也要委委屈屈的扑向师父。
那感觉,就像是找到了给自己做主的人,好让他控诉一腔悲愤,不用顾忌外鬼的嘲笑!
久违的间褀道长,头发略长的捆在脑后,见若沧扑过来,赶紧把手上烛火伸远点儿,免得烫伤他。
他语气冷清暗含温柔的问:“我听若爻说你发脾气撕书?”
若沧眼睛写满委屈,抬头看他。
不一会儿,师父眉头皱起,“怎么?还没消失?”
他持着烛火照了照空荡的房间,若沧赶紧抬手指向欧执名。
那模样,简直是告家长的小朋友!
但是,师父根本看不见。
他伸手摸了摸若沧的脑袋,单手将他抱了起来,安抚道:“应当是误打误撞的孤魂野鬼、山地灵物,他若是不作恶,你便当看不见吧。”
谁知,师父这一声话音刚落,若沧短胖小手抓着师父衣领,疯狂摇头,像极了告状说“他作恶他作恶”的样子!
师父耐心听他控诉,赶紧放下烛火,抚了抚若沧皱起的眉头。
被师父温柔的掌心一抹,闹腾的若沧突然扑在师父肩膀上,“呜呜呜”的哭起来。
师父一愣,抱着孩子拍了拍背,“别难过,我不是不信你,不要哭了。”
可若沧就是要呜呜呜嗷嗷嗷的叫,惹得师父这样万年冰川的表情,都裂开了诧异的情绪。
他像是听懂了若沧对恶鬼的描述,表情顿时带上点儿……尴尬。
师父长叹一声,无奈说道:“若沧,世间并无拥有意识的鬼魂存在,不过是逝者不断重复生前的执念,你也莫要在意了。那人恐怕死前,便是个捉弄小孩儿的好色之徒,晚上我去启阵,消了他的余念,就无事了。”
若沧听完,突然伸手抱着师父脖颈,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嚎啕出声,“哇——”
欧执名:……
懂了,这崽儿又在告状,说他色鬼。
害,这就是魂魄完整的若沧沧吗?
也太记仇了。
若沧一声叫唤,又引得师兄、杜先生担心的跑来。
“师父。”
“师祖。”
师父抱着若沧,伸手摸着他脑后碎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这个难得吵闹的小孩儿。
他视线无奈道:“先吃饭吧,吃完我得巡山一趟。”
若沧的哭嚎,也不过是干嚎而已。
小崽子闹够了,嘟着嘴等杜先生喂米糊,吃得委屈巴巴,一直盯着师父看。
好像全天下只有师父能给他做主了,眼睛眨呀眨,看得欧执名灵魂狂颤,死而无憾。
终于吃完饭,若沧伸手就揪着师父衣摆不肯松。
小小年纪,手小人矮,这么努力垫脚揪衣摆的模样,惹得师父纵容的弯腰抱起他,往大门走去。
杜先生一脸困惑,出声问道:“师祖巡山要带上师叔吗?”
师父视线深邃,抱着怀里的若沧,苦笑道:“他偏要去。”
若沧是打定主意,要跟师父一起去启阵,消除恶鬼!
他趴在师父肩上,眼神无比戒备。
看欧执名再也没有曾经的怜悯、悲伤,只剩下一腔“你死定了”“你待会就死了”!
欧执名想笑。
这么仇视他的小可爱,精神奕奕的大眼睛,闪着鲜活的光芒。
也不知道,待会若沧发现法阵对他无效之后,又会怎么吵闹耍混。
有了这样的念头,欧执名灵魂都雀跃起来。
小可爱若沧百看不厌,不管是乖巧的还是顽皮的,都是他最喜欢的小可爱。
安宁山的夜晚,寂静清幽,月色温柔洒落下来,给抱着若沧的师父,镀上了一轮浅白辉光。
虫鸣窸窣,他们走在林间脚步轻微。
若沧揽着师父脖颈,戒备着戒备着,就眼皮耷拉,困倦得一眨一眨。
师父脚步一停,他眼睛倏地瞪大,继续怒视欧执名。
到了地方,师父将若沧放在地上,耐心说道:“这是护山法阵,万千流离孤魂,将由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经过安宁山脉,归于天地之间。”
若沧站在那儿专注看、专注听。
眼前的法阵留下深刻的痕迹,圈出了一方领地。
师父手持木剑,于空中挥了挥,“拔幽魂、振滞魄、缔善果、植殊因——”
他的腔调清冷,语速极快,随着声音刮起了一阵山风,吹得周围树叶灌木沙沙作响。
欧执名魂魄因这段迅速的念诵,变得虚无,好似片片散落于山林之中,难以聚拢凝神!
他如同被若沧蹬出九天之外,视线浑浑噩噩,时而昏暗,时而清明。
估摸不准年岁时日,甚至对自己身处何处毫无知觉。
不痛不痒不悲不喜,一无所感。
无处可归。
“欧执名!”
突然,一声炸雷般惊呼,唤醒他片刻神志。
欧执名见到了一位蓝袍道士,手持木剑,急切的走在夜色林间,一声声,一次次的于夜色山林之中,喊出他的名字。
像是在呼唤他的魂魄。
那是若沧,是穿着深蓝道袍,发髻扎起,手持木剑的若沧。
欧执名感受到魂魄挣扎的酸涩苦痛,几乎拼尽全力想要回应那些呼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见了行走山里的道士多少面,他终于回了一声,“若沧!”
然后,他看到若沧惊讶的视线,转瞬即逝。
山林山脉,安宁祥和。
欧执名回过神,已经漂浮在白日天空,俯瞰泰安观平静的生活。
他见到石砖广场上,师父指点小小若沧习武、练字、诵经、扫地。
又见到身穿蓝色道袍,头发扎髻的若沧,手持木剑行走山涧,狠厉的斩除一切残魂旧念,立于悬崖山涧,烧出符箓,呼唤他的名字。
欧执名魂魄恍然,有所顿悟。
这恐怕就是他梦境的由来。
也不知道是时空交错,还是魂魄离析,让他曾经在睡梦中见到了若沧身着道袍持剑模样,误以为这位不过是斩妖除魔的道士,维护着一方安宁。
若沧从小到大,是没有穿过道袍行走安宁山脉的。
如今,他特地穿上了一身深蓝道袍,像欧执名所念所想的样子,走遍安宁山脉,是为了找回欧执名的魂魄。
有了这样的认知,欧执名的悠闲,变成了急切。
小若沧再可爱,他也无法放下心尖上的人。
想要回去的念头,格外强烈。
只可惜,他时时刻刻努力回应若沧的呼喊,却没有办法脱离小若沧……
不,应该是没有办法脱离安宁山的范围。
日日夜夜,时光流转。
聚集的魂魄,在此处阴阳交汇。
泰安派的师徒们,像是守山人,又像是生与死边界的镇守者,不会放跑一丝停留此处的魂魄。
巨大匍匐的庞然大物,源源不断吸引着更多残魂。
欧执名反反复复见了它许多次,觉得这宏伟身形里藏着蛇影、龟沿,与经文典籍里记载的蛇龟玄武何其相似。
然而,参透了安宁山脉的奥秘,也无法让他离开这片荡魔天尊执掌的领域。
又过了许久,欧执名再见到小若沧的时候,这个脾气暴戾的孩子,已经能够好好走路了。
他长大不少,懂得了许多道理,学到了许多经验。
即使欧执名再度出现在他身边,他也只是视线轻瞥,一掠而过。
他和杜先生并坐在一起,认真完成早课。
显然已经不是当初吵吵闹闹小霸王,而是有模有样小师叔。
做完早课,杜先生把若沧说:“今日我要下山去,师叔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若沧持着笔,摇了摇头。
忽然,他眼睛一亮,下了凳子,往正殿慢腾腾走去。
杜先生习以为常,收拾了笔墨纸砚,准备出门。
但他还没能走出广场,师父就抱着若沧来了。
“有因。”师父远远叫他,有话要交代似的。
杜先生站定等候,准备接下师祖安排的任务。
可师父竟然伸手,让他接下了视线写满好奇的若沧。
师父说:“带他下山看看。”
简单一句话,听得欧执名灵魂巨震。
鲜艳漂亮的花裙子涌上欧执名的记忆。
《庄周梦蝶》剧组应该来了!
十一岁的自己,也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