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九章寸劲凌虚
楚枫正在仙舫外沿的游廊踱步,忽见一黑影从水面慢慢冒出,探头露出一张白脸,不是别个,正是冯白琏。
楚枫闪身廊柱之后。冯白琏攀上游廊,马上蒙起脸,前后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乃借着廊柱掩护潜行。楚枫故技重施,飘身贴于廊顶,跟在冯白琏头上。
影月仙舫十分大,到处都是回廊,如同迷宫。冯白琏绕了一段,已不辨方向,乃从衣袖取出一张手掌大的图纸,上面勾勒着各处房间、楼阁、游廊、过道、阶梯等等,竟是影月仙舫的内部布局图纸。图上还画有箭头,指示潜行路线,而箭头的尽头是仙舫顶层后端一处精舍,圈着一个大大的圆圈。显然冯白琏的目标是这间精舍。
楚枫心道:这家伙莫非要窃玉偷香?莫非是打玲儿珑儿的主意?但这精舍又不是仙衣居所在,他在打谁的主意?一时疑惑。
楚枫并没有猜错,冯白琏潜入仙舫就是想窃玉偷香,但并不是打丁玲丁珑的主意,是打公孙大娘的主意。
原来昨日冯白琏眼见公孙大娘从烟霞香车步入影月仙舫那绝代风韵,早已神魂颠倒,所以昨晚花会便想方设法靠近仙舫,欲再睹公孙大娘丰姿。无奈他守了一整晚,根本无机可乘,一时失魂落魄,又不死心,乃暗地重金求购影月仙舫的内部图纸。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花得起钱,自然有人肯为他画出图纸。冯白琏在冯家湾长大,熟知水性,便趁着夜色悄悄潜水而至,潜入仙舫,企图不轨,真可谓色胆包天,却让楚枫碰个正着。
再说冯白琏手执图纸,按图潜行。这家伙确实有两下子,那些巡视仙舫的侍婢都被他躲闪过去,便上至仙舫顶层,潜至后端箭头所指的那处精舍。原来是一处小庭院,十分清雅,不但有假山水池,还有小桥曲水,还植有珍稀花草,其中多是重瓣牡丹,满庭清芳。最妙是这处庭院毗临江面,用一堵长廊壁遮隔,廊壁设有纱窗,推窗即可尽览秦淮景致。
游廊尽处是一栋阁楼,有烛光从窗纱透出。
冯白琏先至廊壁,轻手推开一面纱窗,向外望了望,乃回身潜行至阁楼窗下,手指沾了沾口水,再点了点窗纸,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根小竹管,刺穿窗纸伸入窗内,用口轻轻吹着,正吹得起劲,楚枫已飘然而下,两根手指一夹竹管,真气透入,管内的迷烟登时倒冲灌入冯白琏口中。
冯白琏被呛得连咳数声,鼻孔冒烟,抬头一见是楚枫,大惊失色,转身撒腿就跑,直奔向廊壁那面被推开的纱窗。原来这家伙预先推开这面纱窗乃是预留后路,万一被人发现时好从窗口直接跳落江面逃走。
楚枫冷笑一声,飞起一脚,“啪”正正踢在冯白琏屁股上,冯白琏痛叫一声,被整个踢飞,从窗口飞出,“蓬”一声重重跌落江面。
楚枫飘身至窗前,向外一望,只见离仙舫不远处有两名大汉拼命划着一条小船向冯白琏划去,是冯家二凶煞。两人将冯白琏救上小船,哪敢逗留,飞速划走。
楚枫回至阁楼窗下,见下面跌着一张纸,原来是那张仙舫图纸,乃捡起,看了看,又见竹管仍然插在窗纸上,心中奇怪:外面如此声响,阁楼竟毫无动静?莫非阁内之人已被迷倒?乃抽出竹管,单起一只眼想看看阁内什么情况。他眼睛刚凑至窗孔,身后忽响起一把端庄韵雅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楚枫赫然转身,不知何时,公孙大娘已经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身披七霓裳,双臂依然挽着一段薄雾烟纱。头挽鸪髻,却未插头饰,耳根只坠着一对蝉玉珠,鬓丝微有水气,散着淡淡清芳,原来是刚刚出浴而回,峨眉未扫,脂粉未施却如朝霞映雪。
楚枫有点惊呆,未施脂粉的公孙大娘更添一分清素绝韵。
公孙大娘一颦峨眉,美目随即落在楚枫手中那一张仙舫图纸上,赫然见得图纸箭头所指之处,继而见楚枫手中还捻着一根竹管,登时“明白”,愠道:“你果然是登徒浪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楚枫本来正要解释,听公孙大娘又骂他“登徒浪子”,这也罢了,后面还加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下来气了,也不解释,直勾勾瞪着公孙大娘,索性摆出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样。
公孙大娘玉脸含愠,左手一挥,长袖倏忽飘出,直卷楚枫虎腰,别看长袖轻飘,若被卷中,铜皮铁骨也要被拦腰折断。
楚枫身形一闪从袖圈穿出,公孙大娘另一段长袖紧接卷至,楚枫向后一飘飘出阁楼,落在一株牡丹花叶之上。公孙大娘亦飘起身形,不等落下,两段长袖连卷而出,带起一弯弯纤纤袖圈,挽在玉臂上的两段薄雾烟纱随之飘起,所谓长袖轻飘,烟纱曼妙,看上去哪像在追杀,分明在翩翩起舞。楚枫不敢大意,脚尖一点花叶,再从袖圈穿出,正要落于另一株牡丹花叶上,公孙大娘微叱一声,长袖折转,猛卷楚枫双腿。楚枫脚尖急点飘向另一株牡丹花,在牡丹花之间飘来飘去。
公孙大娘脸上愠意越来越重,忽玉臂一挥,两段长袖化出层层纤圈,连绵卷向楚枫。楚枫一直负手背后只作飘闪,希望公孙大娘知难而退,却见袖圈越发紧迫凌厉,心道:既然你这样想缠住我,我就让你缠!
眼见袖圈卷至,楚枫不闪不避,两段长袖一下缠住他虎腰,连卷数匝,但同一时间,楚枫身形突然流光一般旋转起来,是绕住公孙大娘旋转,这样一来,长袖不但缠住了楚枫,还缠住了公孙大娘,而且随着楚枫旋转,他整个身子便向公孙大娘直卷而去。
公孙大娘大吃一惊,想挣扎,但身子已被缠住,唯有脚尖一点向后飘去,但楚枫还是越旋越近,公孙大娘飘至廊壁下,退无可退,楚枫倏地停在公孙大娘身前,盯住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的心怦然惊悸,道:“你……你想怎样?”
楚枫没有作声,嘴角却露出一丝报复般的笑意,然后身子慢慢向前靠。两人均被长袖缠住,已然身子紧贴,他这样再向前一靠,几乎心口相贴,鼻息相闻。公孙大娘的心怦然一跳,朝霞映雪般的粉腮飘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红晕,眼看楚枫鼻尖几乎要触及自己鼻尖,公孙大娘没有躲闪,美目直视,冷冷说了一句:“你敢轻薄,我不会放过你!”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楚枫忽开口:“公孙大娘,我楚枫虽非正人君子,亦不屑那种偷香窃玉之事!”说完手中那根竹管“啪”的折断,仙舫图纸亦成碎屑,然后从袖圈一穿而出,扬长而去。
公孙大娘收回长袖,忽人影闪至,是叶、落、知、寒四名剑侍。
“大娘,有人闯入?”
公孙大娘道:“是一个登徒浪子。”
“是不是冯白琏?”
“冯白琏?”
“刚才我们见到有人从廊壁纱窗飞出,跌落江水,我们赶下查看,那人已被捞起,是冯家湾的少湾主冯白琏。这人昨晚已经鬼鬼祟祟想靠近仙舫,分明心怀不轨。”
公孙大娘明白了几分,乃道:“香车出游,难免事端。你们多加提防。”
“是,大娘!”四名剑侍退去。
公孙大娘回至阁楼,随手捻下一瓣牡丹花叶,贴于窗孔之处,乃步入阁楼。
……
楚枫回至仙舫大厅,众人还在为“出场次序”争持不下,楚枫大皱眉头,乃“咳咳”干咳两声。众人一时顿住,望着他。
楚枫道:“你们这般争持何时了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各位愿不愿听?”
影月两位夫人巴不得有人出面调停,连忙道:“公子请说。”
楚枫道:“既然争持不下,何不抽签?各位意下如何?”
这方案一提出,众人纷纷表示同意,尤其那些势力较弱的青楼,因为正常情况,他们根本不可能排在后面出场,但如果抽签,谁都有机会压轴登场,自然赞同。
影月望向慕容,慕容点头同意,西门伏、南宫寻英、公孙媚儿亦不作声,算是默许。影月乃道:“如此甚好,不失公允。”
楚枫又道:“我既非秦淮之人,又不属什么家族,由我来主持抽签,各位没有异议吧?”
影月忙道:“由公子主持方最是妥当,请。”
楚枫乃要来三十六支小竹签,排在桌面,手指伸出,凌空一划,第一根竹签下端赫然刻下“一”字,楚枫指尖又凌空两划,第二根竹签下端便刻下“二”字……如此这般,楚枫在众人注视之下以少阳指劲给三十六支竹签刻上了签号,一时技惊四座。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中不乏高手者暗暗惊骇:要说凌空发出指劲也不稀罕,但要在这么小的竹签上刻写这么细小的字,那对指劲的收发可谓精妙入微。
楚枫刻好签号,为慎重起见,又要来三十六张小纸条,糊在竹签下端,遮住签号,乃将三十六根竹签放入签筒,然后双手握住签筒举至胸前,“沙沙”摇了几下,将竹签打乱,然后递向众人,道:“各位请取签,一旦取签,先后次序但凭签号,勿再争持!”
公孙媚儿娇声道:“楚公子修为真真让人惊叹,就让媚儿先抽第一签。”乃扭腰向前,抽起一签,顺带抛出一个媚眼。
南宫寻英跟着抽起一签,慕容亦抽起一签,众人便陆续上前取签,最后只剩西门伏,不急不慢摇着纸扇,正要上前,楚枫已抽起最后一签,递向西门伏,微微笑道:“西门兄,请!”
西门伏右手摇着纸扇,乃伸出左手准备接过竹签,他左臂刚抬起,猛然发觉那支看似慢悠悠递来的竹签不知怎的已经刺至身前。西门伏大吃一惊,本来向前伸的左臂猛地向后一挥,身子倒飘三尺,右手纸扇一震,无数雪片暴出,直卷竹签。但他马上发觉,他发出的雪片根本挡不住那支竹签,竹签轻描淡写便点开层层雪片,点向他咽喉。西门伏脸色再变,左臂再向后一挥,身子倒掠两丈,“嘭”后背一下撞在船壁上,几乎撞破船窗。再看手中那把纸扇,已是千疮百孔,左臂在微微发颤。
众人望着西门伏,很惊诧,因为在他们看来,楚枫的竹签不过是向前递了一下,什么也没做,不明白西门伏为何有如此激烈反应。
楚枫递着竹签,同样一脸惊诧望着西门伏,显得十分不解,道:“西门兄接一支竹签不用如此大动作吧?”说完手指一弹,竹签破空飞出,“嗤”擦着西门伏颈脖“笃”的插在船壁上。这一下分明要让西门伏丢脸,楚枫却“哎呀”一声,道:“几乎失手误伤西门兄,西门兄不会介怀吧?”
西门伏阴沉着脸,伸手“唰”的将竹签拔下,身子突然飘起,从船窗飘出,消失而去。众人愣住,影月两位夫人道:“既然西门公子离去,可由徐娘暂代西窗听雨之事。”
于是众人开始撕下纸条查看签号,西门伏虽然带走了那支竹签,但当众人签号确定后,他那支签号自然也就知道了。
最终的结果是:南宫寻英签号为二,公孙媚儿签号为三,流芳阁签号为四……压轴签号为慕容所得,也就是说,嫣微居当压轴登场;于是得出,西门伏带着的那支签,签号为一,也就是说,西窗听雨应该第一个出场,可算是“下下签”了。
这签号颇有蹊跷,但众人大多满意自己签号,自不探究。于是众人陆续散去,楚枫和慕容亦离开了仙舫。
路上,楚枫笑道:“秦淮当真生财有道,竟向四大家族收取彩金。”
慕容道:“这是秦淮地头,它有权收取。”
“但大哥那句‘姑苏不会给付一个铜钱’,真够强硬,不愧是慕容家主。”
慕容问:“你知道我为何不肯给付一个铜钱?”
楚枫摇摇头。
慕容又问:“你知道今次是谁在对付我?”
楚枫点点头。
慕容道:“我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步;我退两步,他们就会进两步;当我退第三步的时候,他们就会吞掉整个姑苏!”
楚枫叹道:“大哥处处维护慕容世家,真难为你。”
慕容道:“当你身为一家之主,亦会如此。”
楚枫笑道:“我这人生性闲散,当不了家主。”
慕容眨了眨眼睛,忽问:“刚才商议期间你跑出大厅,是不是又有‘奇遇’?”
楚枫一怔:“奇遇?”
慕容道:“我见你回来时春风满面,想必‘艳遇不浅’?”
楚枫跳起道:“大哥在说什么?我不过随处走走……”
“哦?”
慕容似笑非笑望着楚枫,看得楚枫一阵心慌,想起与玲儿珑儿种种,一时脸红耳赤,支吾道:“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光明正大……”
慕容“哧”的笑道:“你紧张作甚,我也没说你见不得光。”
楚枫讪讪一笑,脸颊犹自发热。
慕容道:“你老实答我,刚才抽签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楚枫得意道:“当然动了手脚,否则怎会有如此‘精准’的签号?”
“你如何动的手脚?”
“大哥看不出来?”
慕容摇摇头,他还真看不出楚枫究竟在哪个环节动了手脚。
楚枫伸出小指,摇了摇,道:“大哥忘了,你曾教我寸劲!”
“寸劲?”
“没错,用最细微的动作发出最精妙的劲道。”
慕容还是不解。
楚枫道:“当我用纸条糊住竹签时,其实已经将原来刻的签号抹去。当众人抽起竹签前一霎,我即用寸劲在所抽之签上重新刻上签号。所以我想让他们抽得什么签号便得什么签号。”
慕容笑道:“所以我无论抽哪一支竹签,必定都是压轴签号?”
“没错!”
慕容伸指一点楚枫额角,微微笑道:“你这样有失公允呢。”
楚枫笑道:“你是我大哥,我自然得帮着你。这叫‘帮亲不帮理’,胳膊肘总不能向外拐吧?大哥说是不是?”
慕容又“哧”的一笑,仍是疑惑,道:“寸劲虽然精妙,但竹签用纸条糊住,又有签筒阻隔,你指劲如何刻于竹签而不破损签筒、纸条?”
楚枫笑道:“因为我还有一手绝技,凌虚渡劫指!”
“凌虚渡劫指?当日天魔女隔空护住太君心脉所施展的指法?”
楚枫点点头。
慕容惊问:“她将指法传给了你?”
楚枫又点点头。
慕容怔了片刻,叹道:“她对你真好。”
楚枫觉得慕容语气有异,问:“怎么了?”
慕容不答,只道:“你谨记,凌虚渡劫指切不可传于他人!”
“为什么?”
慕容不答。
楚枫越发生疑,正要再问,慕容转道:“你刚才突然向西门伏出手,是试探他?”
“没错。他若是蒙面公子,左臂曾被我破开,当无法挥动。但刚才他竟能连挥两下左臂。”
“但并不自如,而且他使出的暴雪狂天大不如前。”
“确实如此,找机会再作查证,我不信揪不出他狐狸尾巴!”
……
再说西门伏,他离开仙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西窗听雨,掠入东厢房,“砰”一声紧闭房门,随即栽倒在地,右手紧紧抓住左臂,脸形开始扭曲,身子开始痉挛,然后整个人在地上打滚,台椅器物被撞飞散裂。
无论他如何打滚,那一阵阵撕裂之感还是从左臂遍及全身,西门伏嘴唇咬破,竟未哼一声,倒是窗台横木上一只大鹦鹉被吓得“嘎嘎”乱飞乱叫。
西门伏右手突然松开左臂,手掌一翻抽出腰间软剑,剑光一闪,竟然斩向左臂!
“伏儿!”
一条黑衣人影穿窗而入,一手执住软剑,一手按住西门伏左臂,真气一运,掌心浮出一点点雪花导入西门伏左臂之中。西门伏左臂慢慢停住了颤抖。那人松开手掌,蒙着面,是‘西门蛰’。
“伏儿,你左臂未愈,为何轻动?若非我及时赶到,以‘阳春融雪’压住你左臂经脉,已然尽废!”
西门伏站起,披头散发,喘着气,好一会,乃道:“多谢师父施救,此皆楚枫所致。”乃将仙舫之事道出。
‘西门蛰’道:“楚枫此人殊不简单。”
西门伏道:“师父何不直接出手杀了他!”
‘西门蛰’没有作声。
西门伏道:“师父惧怕天魔女?”
‘西门蛰’道:“最好不要惹怒她。”
西门伏道:“天魔女真如此可怕,师父如此惧惮?”
“好好休养,莫再轻动。”‘西门蛰’转身而去。
西门伏捡起地上那支竹签,糊住签号的纸条已然脱落,刻着一横。
“啪!”
西门伏将竹签折断两截,阴冷的眼珠慢慢变成暗灰色,右掌抬起,掌心弥漫起一层淡绿色的阴邪异气。
“楚枫,今日种种,我一定十倍奉还!”
“十倍奉还!十倍奉还!十倍奉还!”窗台横木上那只大鹦鹉亦学着西门伏语气叫嚷着。
西门伏两眼一闪,右掌突然拍出,拍落在鹦鹉身上,掌心绿气随即消失,那只大鹦鹉仍然立在横木上,一动不动,两只乌黑眼珠已然涣散,只一声声机械般叫着:“十倍奉还!十倍奉还!十倍奉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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