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几日,几人的肚皮早就瘪得没什么油水了,宋十九矜持地背着手,咽着口水拿眼觑一旁吆喝的小摊贩。偏偏那摊贩是顶上道的,捉起一个肉夹馍便望她手里塞,宋十九一个措手不及,举着喷香四溢的肉夹馍,呆呆地望着李十一。
熬得粘稠的肉汁,肥瘦相间的炖肉,再剁上碎碎的青椒同香菜,被外焦里嫩的馍一裹,迷得宋十九神魂颠倒,她见余下三人一鬼停下来望着她,便十分艰难地对小贩摆了摆手,还回去道:“不,不必了。”
李十一看她一眼,上前递了银钱,问她:“一个够吗?”
顺着街道买了些小食,又上酒楼里好生吃了一顿,阿春将众人领至城西北的一座宅子里安顿,原本请诸位休息一晚上,明日再下墓,李十一却道耽搁太久过意不去,略歇憩几个时辰,夜间便可动身。
入夜,西安城温顺地沉寂下来,姓名的变迁无法剥夺岁月赋予的深厚,万家灯火依旧,遥遥静止在记忆的一端。
洋车驶出城门,沿西北方向往咸阳而去,至西安同咸阳的相邻处,方停了下来。
李十一等人下了车,见是一片黑漆漆的山地,月暗星沉,辨不出什么地形来,山坡半腰仿佛有几间不大的寺庙,零星烧着烛火,鸡眠狗睡间香火味随着山风飘下来,惹得林间亦有了些许佛性。
山脚下围着几个打盹儿的民工,拉着布棚子,将一处不大的平地围起来。领头的人蹲在石板上抽烟,见着阿春,忙用鞋底碾了烟头,搓手上前来:“阿春小姐。”
阿春同他说了两句话,涂老幺见天儿冷,将手里的大衣递给李十一,李十一接过去,抬了抬眼,见捂着貂裘的阿音搂过宋十九,手心儿来回搓着她的胳膊,问她:“冷是不冷?”
宋十九摇头,李十一将大衣自个儿穿上,走到棚子近前,阿春过来,指着那一人宽的四方坑,道:“便是此处。”
那是一个黄土围的天井,架着一方木梯,直通着地底下的墓道,李十一蹲着下往里看了一眼,又敲了敲壁沿,站起身来同阿春道:“下去罢。”
阿春点头,沿着梯子攀下去,拎了一盏玻璃煤油灯,灯光中见李十一等人陆续下了墓,涂老幺几步上前接过来,靠到李十一身边,眼珠子四处一绕,心里便有些凛然。
这墓比他从前见过的都要大,墓道有三人宽,深深长长不见终点,同下墓时一般无二的天井列于前方头顶,被土封了,就着火光才能看得分明些。李十一在墓道里轻轻踏,脚跟触地复放下脚掌,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墓室极空旷,一脚下去三四层回音,两旁是浅波纹状的墙面,石头雕刻而成,倒没有什么旁的花样。
李十一示意涂老幺将油灯举高些,仰头往上看,竟数了四个天井,每两个天井间的侧墙上有一方壁龛,里头供着有些破败的陶俑。李十一在近前停下,勾头看那褪了色后青灰的人俑,大约一尺余长,半袖衫罩着襦裙,帔帛挽在臂间,头梳螺髻,手捧竹笙,尽管妆容同眉眼已被侵蚀得瞧不清,丰腴的脸颊却清晰可见。
“唐代的墓?”李十一望着火光中死气沉沉的女伎俑,轻声问。
阿春点头,缓步穿过月亮型的拱门,道:“从前请来的先生,也这样说。”
李十一跟步上前,依着天井的数目同壁龛陶俑来瞧,墓的主人地位应当不低,可墓里却毫无壁画、铭文、祷碑,仿佛刻意掩盖身份似的。
穿过拱门便入了墓室,四方型甚是规正,圹砖夯筑而成,四壁斑驳,除却灰黄相间的表皮,仍旧是半点图文也无,更无金银玉器,不知是本未陪葬,还是被阿春着人搬了出去。
一路畅通无阻,并未有什么奇门或机关,想来那术士来了多趟,任有什么机要也破了个干净。
墓室的正中央便是刻着祥云睡莲纹的棺床,三面围帘形状,保存得尚算完好,棺椁却被氧化得厉害,蛇蜕皮似的剥落了一层又一层,灰灰白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涂老幺好歹学了些皮毛,将煤油灯搁在地上,绕着棺椁四处看,阿音勾着宋十九的手站在入口处,嫌腐味太重不肯过来。李十一伸手敲了两下棺壁,又探手摸了摸,仿佛是楠木,厚约六寸,上头裹着风干的兕牛皮。
她收回手,磨了两下指腹的浮灰,胸腔扩了扩,又沉下去,转头往阿春,见她怔怔地立着,望着那棺椁,眼里头千帆流过,又归于深海。
骤然涌动的情绪令她的躯体仿佛行将消散的游魂,遗世般立在古老的墓中。
忽听得涂老幺哀嚎一声,后退两步到李十一跟前来,李十一伸手掌住他,见他指着棺椁侧方不远处大叫道:“骨……骨头!”
李十一侧头一瞧,棺椁不远处躺着一具完好的骸骨,头朝棺床,脚向墓口,头骨隐隐发黑,好似是中了毒,她下意识回头瞧阿春,阿春面上泛起一个不易察觉的苦笑,眼波徐徐一放,垂眸道:“是我。”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红颜楚楚,白骨森森。
“十一,”她望着那具可怜而可怖的骨架,温声道,“问棺罢。”
李十一暗叹一口气,手一伸自涂老幺手中接过烟管子,又从锦囊里掏出烟丝装上,单手架着火柴熟练地一擦,将其点上,搁到棺椁正前方。
一钱艾草,一钱生犀,三钱罗勒,半两白酒,浸烟丝整三十六日,分毫不可差。
罗勒勾其情,艾草乱其神,白酒铺前路,生犀与人通。
叩棺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缘何墓中留白骨,肉腐心不腐?
“何处来?”
“麟德元年,陕县。”
“何处往?”
“孽镜台阴十二司。”
“棺外白骨何人?”
“……月娘。”
“月娘……”墓中霎时安静下来,只余一缕浮烟缱绻上升,李十一怔忡地回头望阿春,烛光打在她侧脸,熠熠生辉的是镇国公主天赐的倨傲与璀璨,暮霭沉沉的是千年孤魂刻骨的孤清与伶仃。她似一颗暗投的明珠,蒙着萧条的黄土,终有一日等到拂尘之人。
她褪了色的眼珠子终于有了光亮,却是迟到了许多年的眼泪,仅禁锢在眼眶里只盈不落,像是不屑于,又似是没有胆量。
“月娘,是我的小名。”她喉头一动,眸中晓雾将歇,“我更夺目的称号,唤做——太平。”
大道纵横,玉辇香车,红烛青雀,酒宴流脂,九天宫阙,万国来朝。
四方无事,天下太平。
作者有话说:
1.“生犀与人通”是看《灵魂摆渡》看来的:“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2.“大道纵横,玉辇香车”化用自《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3.太平的鬼名叫阿春,出自韩愈的《游太平公主山庄》:公主当年欲占春。4.肉夹馍我爱吃有青椒的。
第16章终我一生,难寻太平(六)
“我忆起来了。”月娘的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线绕过腐蚀已久的棺木,通往阔别已久的故土。
“我是太平,阿爹高宗讳治,阿娘则天武氏。那里头的人,是阿婉。”她指着面前的棺椁,声音仍旧薄弱,顿着不容置喙的起承转合。
“阿婉?”李十一难以置信地确认。
月娘颔首,下巴的幅度透着天潢贵胄的骄矜:“中宗昭容,上官婉儿。”
她仍旧是修身的洋装,雀首一样高傲的脖颈却为她添了华彩,偏偏眉宇间的闲愁愈加深邃,令她仿佛一个踱着年岁之道婉婉而至的人。
她道:“我自幼万千宠爱,着胡服,佩男装,围玉带,戴罗巾。我参阿爹阿娘之谋议,诛二张,灭韦氏,权倾朝野,声势烜赫。她乃罪臣之女,出身掖庭,为阿娘识,通诗文,掌诏命,理奏表,人称巾帼宰相,称量天下。”
提起阿婉,她眼里细小微弱的星芒盛了盛,如复燃的死灰,衬着她遮掩一样抿住的唇角,瞧起来娟秀极了,玲珑极了。
“我同她年岁相当,志趣相投,诗文作伴,交情甚笃。”她勾着迷蒙的凤目望向若有所思的阿音,意味深长地扫过懵懂未开的宋十九,最后落于李十一眼底。
李十一唇角一动,轻而易举地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