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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倒是先反应过来,手肘撑着抬了抬身子,哽了哽喉头,问李十一:“怎的回事儿?”

一转眼竟到了外头,仿佛穿越一般令人惊诧。

李十一望了一眼宋十九,宋十九有些难为情:“好似是我。”

究竟是什么缘故,她也说不上来,好似她将那洞里的时间停了,可若是要问如何停的,她的脑子却同堵了浆糊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音琢磨了一会子:“你的……法术能撑多久?”

宋十九摇头。

涂老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挺着肚子往山下跑:“那还不快逃命啊!愣着干啥呢!”

怪道都说女人脑子不灵光,还论功行赏,颁个奖咋的。

一行人至了山下才放慢了步伐,小铺子的老大爷仍坐在藤椅上打盹儿,见着他们几个,倒是回了精神,喊住他们道:“找着了?”

涂老幺道:“啊,找着了。”

老大爷一脸不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出来了?”

“啊,出来了。”

老大爷皱着眉头缩了回去,挪挪穿着棉鞋的脚,让了个道儿。

回了城里,找了个馆子喝了几杯茶,涂老幺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向几个人问了一遭洞里的遭遇,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瞧宋十九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赖着笑脸也不大敢使唤丫头片子了。又说了几句话,他搁下杯子,问李十一:“咱们是这儿别过呢,还是怎么着?”

李十一正要开口,却听阿音道:“咱们一同回去罢?”

李十一问她:“不去瞧师父了?”

阿音低头,默了一会子,笑道:“混成这个模样,瞧他老人家做什么呢?既烧了灰,也早不认得我了。”她的指头一下一下扣着茶杯旁边的桌面,一副想一出是一出的轻狂模样。

李十一沉吟一瞬,也道:“你若不愿,便不去了。”

她同她师父的话,自她师父安息的那日便说尽了,去与不去,也没什么两样。

阿音笑了笑,站起身来撩了撩袍脚,道:“既如此,便走罢。”

几人结过钱,雇了一辆车,终于踏上了归途。

阿音将头靠在车壁,摇摇晃晃的,最终没忍住探出头,往后头望了一眼。她六岁便要被卖进窑子做工,如今仍是当了窑姐儿,糟蹋了师父大半副身家,师父若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不会气得坟上冒烟。既如此,便不瞧了罢。她在心里说。

李十一垂着头,刘海微微扫过清透的眼眸,宋十九坐在一侧,两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转头望着窗外不作声。

李十一轻轻咳一声,将头抬起来望着前路。

在墓室里时,她听见了身旁的宋十九哆嗦着嘴唇,一字一顿地同讹兽说谎话。

她说:“我不喜欢李十一。”

第26章几时逢故人(一)

又奔波了一日,夜里歇在道途的一个小镇上,镇小得很,沿着一条街便能自头走到尾,当中一小旅舍,是由前些年地主的四合院儿改的,有些年头了,比阿棠的店还破上许多,一进店便是一股马蹄子和湿稻草混合的霉味。四人热火朝天呲溜了几碗面,也无旁的话,便入了后院儿歇息。

店小人少,小二也不是十分热情,阿音拈了好半晌眉毛才讨来了几桶热水,供几个湿了一日的净净身子。

涂老幺裸着上身靠在浴桶里,难得地长吁短叹起来,整大半日的沉默塞在奔波的路途里,谁也不想开口,谁也不敢开口。怕什么呢?说不明白,九死一生的余颤还未平息,讹兽也终是让人正视了一些东西,谁的生活不是由谎言填满的呢,大的小的好的孬的,原来将谎话的重量提溜出来时,正人君子同蛇鼠小人也没什么两样。

谁能想到,讹兽头一个要吃的,竟是那瞧起来锯嘴葫芦似的李十一呢?

水凉了许多,荡得涂老幺的护心毛都打了个寒颤,他忙从里头起来,哆哆嗦嗦地裹着袍子,刚才收拾好,便听得外头有犹豫不决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他认得。涂老幺毫不迟疑便开了门,见李十一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涂老幺瞧了瞧她湿哒哒的发尾,又扫了一眼她泡得略微发皱指头,眼里精光一闪,抖着眉毛问她:“要谈心吗?”

李十一眨了眨眼,面上仍旧是一派和煦,只是涂老幺清清楚楚地瞧见她纤滑如白玉的脖颈中央轻轻一动,喉骨自上而下滑下来,明晃晃地昭示着主人的迟疑。

李十一淡淡阖了半个眼,问他:“谈什么?”

到底是姑娘,口是心非的毛病也现了形,涂老幺心里一乐,想了想:“那讹兽还冻着呢?”

李十一皱眉,又听涂老幺琢磨道:“我方才在想,你曾说,那讹兽的肉若被人吃了,这辈子便不能再讲真话了,咱们把讹兽冻得结结实实,若有人进了洞里,分食了它,往后岂不是仅能扯谎了,我若问一个汉子是男的是女的,他会怎样答?”

涂老幺一面诌一面拿眼瞟李十一,却见她果真低眉思索起来,向来精明的十一姐竟对他话语里的漏洞毫无觉察——那宋十九的法术以洞口为界,若法术仍有效用,进去的村民早便动弹不得了。

李十一松了眉毛,摇头:“不晓得。“

“我晓得了,”涂老幺指着她,“你有心事。”

李十一抬眼看他,又听他掰着指头数:“什么心事?你师父?阿音?宋十九?”

她将手揣回兜里的动作在他数到宋十九三个字时顿了顿,随后风平浪静地撇了他一眼,未置一言便转头回了屋。

涂老幺靠在门框边优哉游哉地赏着凉月,喉头快活地咽了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十一姐腊月兜风。

痛快。

李十一进房掩了门,却闻屋内一股娇小的甜香,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儿,似暗夜里携了花露的精灵,羞赧却毫不迟疑地在狭小的房间里铺散开来,李十一抿了抿唇,见香味的主人站在窗边,在月色中露出小半个银盘似的脸颊,一手拨着刚洗好的头发,一手翻着李十一摊在桌前的书。

李十一藏在裤兜里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无名指的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轻轻一刮。

宋十九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眼里一牙清醇的笑意仿佛是从月亮上剪下来的。

李十一清了清嗓子,走到桌边,手伸出来支着桌面:“还不歇息么?”

宋十九抿抿唇角,小声道:“这屋子里有些冷,方才去后厨讨了些炭,替你加在炉子里了,粗是粗了些,总比冻着强。”

李十一幅度微小地偏着脸,半斜着凤眼望着她,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打量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凉悠悠的神情,好似在思考将眼前人同自己的距离怎样精准地测画出来。

宋十九忽然在这样的表情里有些委屈,许多话她本来还不想这样快告诉她,可谁叫她是一个小怪物呢,她的生命似被浓缩了似的,感情同时间一起被压成严严实实的一小块,沉甸甸的令她透不过气来。

同她在一起的十几天,却像望着她十几年似的,若说岁月匆匆有什么坏处,大抵便是如此了,只一人满当当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时光,哪里还搁得下旁人呢?

宋十九揣着紧张而酸涩的心跳,顶着横冲直撞的呼吸坐到李十一对面的凳子上,隔着小小的桌子望着她,问她:“我未问过你,那个瞧上你的军阀,你如何摆脱的呢?”

李十一支着桌面的指尖挪了挪,敛目看她:“招了几个小鬼,吓跑了。”

宋十九笑了笑,又问:“那日日缠着你的女鬼,又是怎么样?”

李十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一声:“念了三天三夜的经。”

宋十九将头垂下去,听着她斟茶的动静,不大一会子才将头抬起来,问她:“那么我呢?你预备如何驱赶我呢?”

李十一怔住,拧眉看向她。

宋十九认真道:“我非人,不怕招魂,也非鬼,念经不管用,你要如何吓唬我,才能让我不喜欢你呢?”

李十一心里“咯噔”一跳,宋十九的话似沏茶时收尾的那一滴,意犹未尽,缠缠绵绵,却又干脆利落地坠在心湖正中央,昭示着水尽茶开,千言万语要携香裹热地等她来尝。

但她只将薄薄的杯盏在指头间握了握,端着那一杯滚烫的心意,没有半分入口的念想,好半晌才抬了眉头,反问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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