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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老幺纳闷:“琢磨啥?”

“傅无音这名字,倒有些好听。”她弹了弹烟灰,“要不,我捡了来用。”

宋十九跟在李十一身旁,不吵也不闹,时而转头瞧瞧街旁的吃食,仿佛并没有将方才的见闻搁在心里。有路过的小童眼瞧着要撞上她,李十一将她的胳膊拉住往自己身旁一带,倒是先开了口:“方才阿罗说的,你过耳没有?”

宋十九瞄她一眼,点头。

“你的来历,想不想晓得?”

宋十九颔首:“想。”

李十一倒是有些惊讶:“你从前不是说,不论你是个什么怪物么?”

宋十九望着她道:“我独自一人,自是不论来处去处,我喜欢你,也同旁的没什么干系。可如今我想同你在一起,我便想知晓我如何生,怎样死,忌讳什么,惧怕什么,能怎样惜着我的小命,陪在你身边。”

李十一的瞳孔绽了绽,眼睫毛轻轻一抖,耳廓亦不自在地移动了一小下,宋十九总是这样,直白得可爱,也直白得令人无法招架,她清清嗓子移开目光,小声道:“这些话你日后不必说。”

“为什么?”宋十九不明白。

涂老幺冒个脑袋到她俩中间,指着李十一隐约发粉的耳垂,道:“她害羞了。”

“害羞?”宋十九看看老皮老脸的涂老幺,又看看抱臂瞧热闹的阿音,羞涩这样的情绪同这几人仿佛没什么关联,更遑论出现在李十一身上,以至于她头一回瞧见,竟有些新鲜。

她绕着身子探到李十一另一边,睁着小鹿眼想瞧她的右耳变没变颜色。

脑门却被李十一的手轻轻一拍,将她支了开,眼风淡淡一扫,警告性的模样。

宋十九咬着嘴唇乐,连发梢缝隙里的光影都愉悦起来。

三日后,返客又入了阿罗宅子的门。阿罗这日起得早,穿着月白色的马面裙,青花瓷里搁着小米,在梅花树下喂鸡。见五钱毕恭毕敬地将李十一他们带至跟前,才将碗搁到石桌上,柔声笑着打招呼:“十一。”

这回倒不喊阿蘅了,疯病貌似好了些。

李十一臂弯里搭着外套,立得似一根青竹:“聊聊。”

阿罗从善如流地领他们进了屋子,屋子里是老旧的清式样的装潢,梨花木的桌椅鸡翅木的床榻,散发着一阵淡淡的木材味儿。阿罗在铜盆旁净手,五钱上来沏了一壶六安茶,茶香将隐约的檀香味儿勾出来,透着森森禅意。

李十一搭着二郎腿,待五钱上了茶,指头在桌上轻轻一叩聊表谢意,也没有端茶的意思,便开门见了山:“你说,你是阎王。”

阿罗道:“是阎罗,却不是甚么阎王,只是度魂引生的鬼差罢了。”

涂老幺忍不住插话:“不是阎王?说书的可不是这样讲的,有黑白无常没有?牛头马面?判官?生死簿?”

“没有。”阿罗微微笑。

“冥府,也没有?你就住这府里头?不去地下?”涂老幺将嫌弃的神色掩藏得只透出七八分。

“南海之南,有黄泉,黄泉尽头乃泰山府,凡人死后,魂归泰山。泰山府由府君掌领,同这里没什么两样,只是,”阿罗略一沉吟,“没有鸡。”

“我每七十六年归泰山府一回。”阿罗落下尾音,旁的不大愿意再讲。

涂老幺听到兴头上,抻着脖子“噢”一声,眨巴两下眼微微呲着嘴。却听李十一又道:“既有这样的能耐,又为何托我寻人?”

阿罗道:“我乃冥气托生之阴吏,入泰山府籍,于人间有束魂令,若出了泰山府同这地宅,便不大见得光,无法无术,比常人还弱些。”

涂老幺听她这样说,自上而下打量她一把,胆子如吹了气一样鼓起来,将身子一摊,脚脖子架起来晃了晃,又招呼五钱再上了一碗茶。

李十一问:“你要我找的,是什么人?”

“她叫木兰。”阿罗道,“原本是北魏人,魂归泰山后入了泰山府籍,领魂策军。”

阿音嘴角一抽:“怕不是姓花罢?”

“花木兰!”涂老幺嚷起来,“这个我听过,我听过,酒馆里听来的,男扮女装,打仗那个,是不是?”

“女扮男装。”宋十九道。

“对对对。”涂老幺拍桌子,片刻后又斜了眼,“她做什么想不开,不投胎去,竟入了你那泰山府籍?”

木兰因战功赫赫,有勇有谋,方被泰山府君请来,听涂老幺的意思,仿佛还很是看不上。阿罗皱眉:“泰山府,不好么?”

“鸡都没有。”涂老幺乜眼。

没有鸡,等于没有烧鸡公,炖鸡汤,白切鸡,荷叶鸡,叫花鸡,辣子鸡,炒鸡蛋,煮鸡蛋,鸡蛋灌饼。

阿罗语塞,低头抿了一口茶。

“那么,我要如何寻她?”李十一亦举起茶盏。

阿罗递给她一块令牌,道:“这是魂策令,若遇见她的气息,便会有所感应,气弱则轻颤,气强则重震。一月前鬼差来报,说是在燕山一带发现了她的踪迹。”

李十一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地方:“她在躲你。”

“并非躲我,是躲她自己。”阿罗摇头,略略讲了一遍事由,“自她入了魂策军,十仗九败,府君从前赏识她,从未责罚些许,可天长日久,难免不悦。”

李十一大致明白,将令牌在手中摩挲了两回,敛入袖中,又向捧着茶汤的宋十九顾了一眼:“十九的前因,你当真知道?”

阿罗抿唇:“我从未骗过你。”

又来。涂老幺望天翻了个白眼儿。

李十一应承下来,想起她言语中的“阿蘅”,便问她:“你可还有话同我说?”

阿罗欲言又止,半晌道:“没有。”

既没有,李十一也不追问,她向来好奇心欠奉,若该晓得,总会晓得,不该晓得,便不必晓得。

阿音的心思却同她南辕北辙,眼见她们谈好了买卖,才施施然开了口:“你前儿喊我什么?傅无音?咱们见过?”

阿罗望着她,眼里起了隐约的笑意:“见过。”

“何时?”阿音奇道。

阿罗吹了吹茶汤:“往后说罢。”

“此刻说。”阿音反骨一拔三米高。

阿罗无奈:“你前一世是乾隆时姓傅的一户江南小姐,阳寿短年轻轻便作了鬼,到我泰山府,靠在黄泉边上哭了整三日。我自那里经过,同你有一面之缘。”

“哭什么?”阿音一愣。

阿罗道:“说是未嫁得出去,不甘心。”

众人沉默,阿音的嘴唇微微张开,在空气中嚼了两个字,阿罗听不太清,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她有些尴尬,暗暗咳嗽一声,阿音这才回过神来,明白了她为何今日不想说。

原是顾着她的脸面。

阿音讪讪一笑,作了一个摸瓜子儿的习惯性动作,却没摸着什么,又收回来捏了捏胳膊上旗袍的布料,尴尬道:“这辈子,也悬。”

作者有话说:

泰山府的传说《山海经》里和《搜神记》里都有,不过是在山东一带,我挪到南海之南了。

第30章岁岁春风一度吹(一)

别了阿罗后,李十一几个在宅子里歇息了三两日。从前每回动身宋十九皆是兴致勃勃,这回也不知是犯了懒病还是怎么样,竟闭门谢客,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不说每日对李十一晨昏定省了,连涂嫂子挺着肚子去请她吃饭,她也是怏怏一声:“搁外头罢。”便没了动静。

李十一不知是当便宜娘上了头,还是有什么旁的心思,总之是担忧起来,“静”字写到一半,竖勾劈了半截,瞧起来歪歪倒倒的,半点立不住。

她将纸揉了,净手上床睡去。

第二日清晨,门缝里塞了一张折了三折的信,李十一抽开,是宋十九新习的瘦金体,上头只书写几字——速来我屋里,要紧,要紧。

李十一喉头一动,将信笺原样叠好,两指一夹塞进袖口里,原本要去吃早饭,想了想还是提步往宋十九房里去。

至宋十九屋内,却见热热闹闹围了一桌子,涂老幺同阿音早早儿地候着,一头雾水的模样,见着李十一,涂老幺将桌上的瓜子往她那头推了推,自个儿拈了几个嘎嘣磕起来。

不大一会子,宋十九自里头出来了,面色惨白得如同见了鬼,眼下似被螺子黛描了一把,连红血丝也布上了眼白。她扯扯皱巴巴的衣角,尽力让自己瞧起来精神些,坐到三人面前,吸了一小口气,道:“今儿我请你们来,是因着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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