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抬眸,眉间有不大明显的蹙起。
眼神瞧得颜娘一怔,一会子才抱歉地往后撤了撤身子,道:“是我冒犯了,十九姑娘别恼。”
“只因着我从前是保媒的,瞧见适龄的姑娘,惯常便好问上几句。”她有些不好意思,却没将尴尬挂脸上,李十一这才明白她脸上的亲近从何而来,到底是吃舌头饭的,言语总端得漂亮。
外头的雨势愈来愈猛,连带半人粗的树木亦弯了腰,芭蕉被打落一地,被摧残的叶子无力抵挡千军万马的雨滴。颜娘往窗外望了一眼,仿佛有些坐立难安的忧心,又念及屋里头有客人,她叹了口气,索性从厨房里淘换来一个木盆,端到桌上一面摘菜,一面同李十一宋十九二人说话儿。
宋十九从前只在本子里见过媒婆,总以为是抹额印着红脸蛋儿,扇子邀着三寸舌,是十分健谈且玲珑的,不想颜娘热络虽热络,话却不是许多,尤其这坐着择菜的模样,竟生出了些恬淡来。
她于是便托着下巴问她:“您这屋里头杯子只一个,碗也不是成套的,寻常就一人?”
颜娘道:“可不。”
“一个人,不怕么?”宋十九又问。
“怕什么?”颜娘笑盈盈的,“我从前各色的人见得多了,如今到这山里,倒还清净。”
宋十九赞同地点头,却听李十一清清嗓子搭了话:“一人在此,是未婚配么?”
颜娘七窍玲珑心,不必尽言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能保媒呢?我原是许了人家的,可未过门儿丈夫便死了,白得了个寡妇的名头。”
她将择好的菜捋了捋,挨个摆放齐整,又道:“按理说,我这寡妇触霉头,寻常人家不大敢托我的,也是祖师爷赏饭吃,机缘下做成了城北米行赵大小姐的婚,这才渐渐有了些名声。”
一席话打得李十一疑窦尽消,却也不大显山露水,仍旧同话家常似的,白来白去地扯闲篇。
宋十九对这婚啊媒啊的又是脸红又是好奇,见这灰鸦鸦的天色,左右也走不成,索性当起了女学生,一一问了下聘、过礼、迎亲、纳采、问名、过定、请期等婚吉事项,颜娘见她可爱又机灵,亦许久未同人说话,便也耐心详尽地答。
白水在碗中渐渐散了热气,有浮尘靠在了上头,李十一将碗搁下,听见宋十九问:“您做这许多媒,样样都成了?有不成的没有?”
“哪能没有呢?”颜娘将菜盆端进去,又抓了一把晒干的红枣出来,绢子兜了摆到桌上,请宋十九吃。
宋十九拣了一个,吹吹上头的灰,抿了半截,问她:“什么缘故呢?”
她有些怕自个儿不能如愿嫁给李十一,非得将寻常人忌讳的都规避全了才好。
“缘故是各式各样的。”颜娘闲不下来,又捻起了绣花针,在头发上擦了擦,眼神儿陷入回忆里。
“只是有一桩,倒是十分稀奇。”
第39章山有木兮木有枝(三)
宋十九果然来了兴致:“哪一桩?”
“大抵是我搬来山里的前两年,有一位姑娘请我说媒。”雨落声小了些,天儿也亮堂几分,颜娘手里的绣花绷子将白绢抻得紧紧的,映着光线,能瞧见细小的纵横的丝路。
“你要晓得,大姑娘自个儿上门请人说媒,便十分怪异了,更遑论那姑娘长得十分水灵漂亮。我眼睛生得细长,不大好看,那姑娘却有一双又大又黑亮的眼,眼尾往上飞着,含情脉脉的模样。往前几十年,往后十几年,我是再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她说着,戴着顶针的手在眼端比划起来,眼角有明显的纹路,同她口中的少女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那姑娘生得好看,话却不大说得明白,生辰八字一塌糊涂,家里头也没个爷娘长老,仿佛是无依无靠的,可出手却十分阔绰。”颜娘将一根针刺下去,“哗啦”一声棉线迅速穿过,弹起细小的浮尘。
“这还不算奇的,”她眯着眼睛将针脚看了一看,抬起头笑,“最奇的不过是,她竟自个儿备着花轿,回回抬到我家门口,说若是找找了如意郎君,便请进轿子里抬回去。”
“瞧你的样子,怕不是以为那姑娘是蠢笨的?”颜娘对宋十九摇了摇头,“我起先也是这样琢磨,可她竟是十分有主意,言谈举止也与常人无异。我那时年纪青,姑娘又是慕名而来,到底不好辜负,便应了下来。”
宋十九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倒同那奇异的少女有了几分相似。
颜娘一针一线绣,话语也一句一句勾:“我那时万分上心,将四九城的青年才俊都搜罗了干净,名帖流水似的奉给她,任她挑任她拣,她也瞧得十分认真。”
“可头一回,没瞧上,第二回,也没瞧上,往后三四五六回,她隔三差五领着花轿来瞧,竟是回回空手折了返。”时至今日,颜娘仍旧有些困惑,兴许还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城西当铺的王二少爷,那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姑娘却说他爱说洋话儿,听起来像涂山人养的笨鹦鹉。
涂山人是什么人,她不晓得,可这姑娘难缠,她是千知道万知道了。
“后来呢?”宋十九听得入了迷,牙齿咬着一小块手背上的嫩肉,无意识地蹭。
“如此前后一年有余,待得第二年入了夏,那姑娘便再未来过。”无端地来,莫名地去,颜娘没来由地有些惆怅,“我托人寻了半个来月,想要将她赠我的银两送回去,却恁是没了下落。”
颜娘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年轻的唇鼻间有了些难以言喻的余韵:“说起来,这也是我的一桩心病。我媒做得好,十里八乡有口皆碑,唯独这一回碰了壁,自个儿亦有些不痛快了,没多久便‘金盆洗了手’,搬进了山里。”
宋十九吸一口气,她不大喜欢这样没头没尾的故事,硌在心里跟个煮不烂的铜豌豆似的,一时也有些怏怏了,侧头瞄一眼李十一,却见她眉目清远云淡天高的,令她一瞬又畅快起来。
她于是另择了话题:“你身为媒人,近水楼台,也未替自个儿寻一个好的?”未免太无私了些。
颜娘“噗嗤”一声掩唇笑了,指间的顶针为她增添成熟的音容:“正是见惯了风月事,才不大稀罕男女情。”
宋十九替她可惜:“可这一辈子,若是火红的花轿也未坐过,该是多遗憾呀。”
她随口一说,李十一却眉心一动,侧了侧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颜娘但笑摇头,垂下眼帘绣花,待得精巧的花蕊成了型,她才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温婉道:“说起来,我倒是坐过一回花轿。”
天不知几时放了晴,她搁下绣活,往院子里张望了一回,复又坐下,道:“那姑娘的轿子十分精巧,红底艳过胭脂,金鸾银凤同活的似的,有一回我趁在她里头看名帖,忍不住偷偷上去坐了一坐。”
“说来也巧,我甫一落座,青天白日便扯了雷,竟下起了明晃晃的太阳雨。”窗台残留的雨滴哒哒地坠,仿佛在应和她似的,她笑道,“我那时不大经事,十分心虚,慌忙便爬了出来,神魂未定地进了屋,那姑娘……”
她顿了顿,未说得下去。
那姑娘撑了伞,立在雨里望着她绯红的脸颊,眼神似是了然,又似是浑然不知。
颜娘笑了笑,站起身来,道:“雨停了。”
李十一将眼神自油光光的桌面收回,撇头瞧了一眼外头,也起身道:“晴了,该告辞了。”
颜娘料想她们必定有事在身,也不多留,只将顶针摘下来要送她们出门。
才刚开了门,却见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倚着墙根儿窜了进来,小狗似的大小,尖脸黑瞳,原本亮丽的毛发被淋得湿乎乎的,沾了好些泥,小爪子抠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阿白。”颜娘笑着唤了它一声,眉梢的隐忧终是散了。
被唤作阿白的小兽呜咽一声,慢吞吞地朝她走过去,颜娘蹲下来,也不顾长裙泡在了泥水里,只半抱着摸了摸它的头。
“自我搬到这里来,阿白便跟了我,我方才便是出门寻它。”颜娘道。
李十一垂眸望阿白一眼,见颜娘将它搂在怀里,它的头耷拉在颜娘的臂弯,颜娘一面送她们,一面抚摸它乖巧的脊背:“它年纪大了,腿脚不是很利索,胆子也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