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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一蹙眉,见阿音凑上前去,宋十九抿着红润润的嘴唇同她说了两句话,阿音张了张眼,不大一会子便堆了笑,摇头道:“我没有新本子。”

“唉?”宋十九千怕万怕,还是被李十一听见,她瞄了李十一半眼,将鼻子藏在被褥里。

李十一头一回觉得自个儿有些多余。

她不是个好抢风头的人,许多时候甚至恨不得神隐,可宋十九的排距在外令她有些不适应,好似方才好容易瞧见的”满心满意“顷刻被打了个稀碎,偏偏肇事者揣着一派天真,令人寻不着由头兴师动众地问罪。

她沉默地勾着头,抿住嘴角,食指曲起来,在床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

阿音同宋十九讲了两个笑话,眼瞧着时辰不早了,站起来扶了扶后腰,碰碰李十一,道:“她烧了几回,又风干了几回汗,必定腻得慌,须得拧了热巾子,解开衣裳擦擦背心才好。”

李十一眼风一动,迟疑地看向宋十九,却见宋十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对上她的眼神,又慌不择路地移开,哑着嗓子拽住阿音道:“阿音姐姐替我擦。”

奔波一日,她脏死了,怎么好让李十一瞧见。况且,平日里死乞白赖缠着搂着是一回事,在李十一跟前解衣相对,又是另一回事了。

烛火适时地一跳,李十一因着宋十九央求阿音的动作回过神,眉头亦无喜无怒地一跳,似硬生生将风雨顿住,令底下无处躲避的路人松了口气,却因不晓得疾风骤雨何时降临而更加忧心。

宋十九在李十一平淡的眼神里便生出了这样的幻觉,她的心里咯噔咯噔,甚至还酸酸涨涨地痛了一痛,可这样的痛感却不十分难受,反而想要痛第二回,第三回。

她感到她的五脏六腑在以最原始的方式提醒她,她感觉到了李十一的波动。

阿音悠着桃花眼在二人间来回扫,而后松了力气靠在床架子上,话是问宋十九,笑眼却对上了李十一:“怎么说?”

李十一的声音不大清晰:“我去拿巾子。”

这是她头一回寸步不让地主动,令阿音张了张嘴无声“哇”了一句。

她嘴角挂着笑,手腕子却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胸口,仍是有些痛,她回味这样的痛觉,好似在丈量未好得透彻的伤口。

她将手放下来,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宋十九支起身子,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也不顾金镯子铬着,只焦急而坚持地说:“阿音姐姐,有劳你。”

少女的矜持大过天老爷,最乖巧的姑娘也生出了叛逆。

她红着脸对李十一轻声说:“你…还不歇息么?”

不是李十一了,也不是十一了,只是一个生分又暧昧的你。

阿音坐了下来,李十一垂着睫毛站起身,将信封捏在手里,不置一言往外走。

宋十九偏着脸看她,发烧的耳垂仍旧火辣辣的,眼见她开了门,才感觉有凉风偷跑进来,驱散了些屋内的燥热。

阿音同她对视一眼,曲着食指在她额头一敲,无可奈何地眯了眯眼。

眼神儿明显得无需多言:惹十一姐生气,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宋十九抽抽鼻子,正要同她说道,却见李十一单手将门掩住,回身耷拉着眼皮看她,想了想,平铺直叙出了声:“你七岁以前,澡是我洗的,身子是我擦的。红斑在颈后正中,腰间小痣在脐右侧两指处。”

点到即止。她平静地说完,不顾宋十九惊诧的目光,望她一眼,转头开门回了屋。

宋十九被关门声惊醒,哀嚎一声捂住脸,她不想好了,烧死算了。

第42章多情却被无情恼(三)

淅淅沥沥的水声像奏得不大齐的乐器,脂膏凝成的手自雾气里捞出来,将拧好的巾子在指尖松了松,探进被褥里,自上而下擦拭宋十九的脊背。

她的背部光滑又细嫩,生着曲线诱人的沟壑,蝴蝶骨略微凸起,又不至太突兀,似敛了翅的鸽羽。

阿音望着她颈后比米粒还小的红斑,皎洁的月光将其晕染得大了些,恍惚的目光又将其变成了指甲盖大小。

它停驻在少女无暇的肌理间,像一个不成体统的闯入者,而经过李十一言语的勾勒,又像一个缺乏教养的引诱者。

风月场所的姑娘,嫉妒心同羞耻心一齐早剥落了干净,是以才能坦然又无谓地拿李十一同宋十九讲笑,只是她今儿望着这红斑,突然便生出了久违的羡慕,那羡慕干净得很,她很有些配不上。

阿音反手抚了抚自己蝴蝶骨上的胎记,它小巧而精致,像一块不当心点上的胭脂。这胎记许多人见过,恩客见过,阿罗见过,偏偏李十一,没见过。

背后隐隐发凉,宋十九见阿音发怔,回过头来,轻声喊她:“阿音。”

她将“姐姐”二字省了,似李十一惯常喊她那样。

阿音醒神,收回手又换了一回水,仍旧将热巾帕覆上去,细细擦着她的汗渍。

一屋无话,连带风声也安静了,停了半盏茶的时辰,忽而听阿音道:“你在拿捏她,是不是?”

宋十九蹙眉,不明所以地偏脸看她。

阿音摇头,自我否定地笑了,宋十九这样直来直往的,懂什么拿捏。

她忽然在安静的氛围里懂得了一些未好生想过的东西。

她终于明白,喜欢和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喜欢不过是一个福至心灵的念头,在一起却同兴兵打仗一样,讲究“求之于势”。

她同李十一本有一万回机缘顺势而为,她却总逆水行舟,用口是心非将那份赤诚掩得严严实实,掩得密不透风。这不是螣蛇的缘故,是她自个儿的缘故。

爱意不是酒,藏得愈久愈醉人,你要让那个人拿它当白米白面,日日嚼日日看,任吃什么菜式也要它就着才香。

待宋十九睡了,阿音掩门而出,正困乏地撸了一把手上的镯子,抬头却见李十一坐在院子一角的石桌旁,一手支颐,一手拨弄着一个空酒壶,厚重的瓷器在粗糙的石板上碾来碾去,她坐在不规律的声响中仰头看着月亮。

她的两个指头抵住酒壶中央最胖的肚子,拇指用力稍稍一旋,酒壶便在她手里转起来,晃晃悠悠的,是一个任她把玩的物件儿。

阿音想起白日里吃酒的情境,猛然忆起自己转酒壶的小动作是自李十一这里习来的,只是李十一做得更慵懒,更自在。

她望着李十一的侧脸,停了停步子未走得过去,心里有把嗓子不甘心地承认,即便同阿罗颠倒红尘,畅快得不知今夕何夕,仍然十分渴望李十一对她落下一个薄薄的拥吻。

好在,她只许自己放肆的心意停留在此时此地的石阶上。

她抬腿,迈下一个阶梯,鞋跟儿触到石板子,李十一抬眼看过来,阿音走过去:“还未歇着?”

“嗯。”李十一沉腕将酒壶停下来。

阿音掏出洋烟,正要抽一根出来,李十一道:“今儿别抽了。”

阿音一怔,李十一许久未管过她了,于是笑问:“怎么?”

李十一蹙了蹙清淡的眉头,敲着酒壶:“你喝了许多酒。”

她的酒味几个时辰也未散,像是缝进了衣裳里。

阿音以无名指将烟顶回去,手里把玩着烟盒子,想了想,问她:“方才听十九说,咱们要找狌狌去。”

李十一颔首,又见阿音懒懒揉了一把脖子:“几时动身?”

“过些日子。”李十一沉吟。

她想起宋十九说要等小涂老幺落地的模样,眼神若有似无地软了几分。此外,她还有旁的盘算,阿音许久未回胡同了,她有些疑虑,不晓得是不是经年累月的,滕蛇的毒性弱了几成。

阿音斜她一眼,将烟盒搁下:“那你这段时日做什么?出摊儿么?”

“不出。”李十一摇头,眼神往四周瞥了瞥,想起宋十九早前洒下的种子,勾了勾嘴角:“种花罢。”

阿音的眼波小扇似的上下晃了晃,最终未言语什么。

第二日清晨,好胳膊好腿的宋十九神采奕奕,起了个大早惯常给李十一打水做饭,敲了门却不见人,往东院去,听蹲着刷牙的涂老幺说,李十一上张家口去了。

张家口?宋十九一怔,念着昨儿个青青的言语,一下子蔫了半截。

她鼓着腮帮子倚着院门,半晌未说话。李十一不仅不带她,连知会她一声也没有,又多半是去青青口中的暗门子,张牙舞爪的想象在她脑海中七上八下地挠,一痕一痕都是酸意弥漫的爪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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