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弯下身去,瞧那甜香乍起的糖块,正踌躇间,听得一旁的男声道:“来一块。”
阿平俯身对她一笑,仍是前日那身有些褶皱的西装。
老大爷喜气洋洋地应了,手上的响器作了铲子,配合小锤将麻糖轻轻敲下一小块,裹着气泡的硬糖脆生生的,由钢铁的寒气一绕,更显得冰凉沁人。阿音扫一眼老大爷在深秋里冻得皴裂的手,道:“就这些了,包起来罢。”
大爷将糖用报纸包了,叠得方方正正的递过来,接过阿平的钱,这才背上背篓继续走街窜巷。
“喝咖啡么?”阿平说。
咖啡厅里并不暖,好似还比外头凉上一些,南方总是如此,天儿冷时屋里屋外没什么区别,阿音想起北方的热炕,总烧得人脸红彤彤的。
阿平的话语跟从前一样琐碎,颠来倒去地讲了许多见闻,好似要将自己与阿音这些年的分别填满似的,阿音望着他的嘴,忽然觉得这些平淡的经历也不错,那是他话语的出口,却又似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个世界没什么奇闻轶事,没一点子跌宕起伏,只存在于这个男人连重音都腔调不出来的叙述里。
男人她见得太多,自然明白阿平耐着性子同她说这许多是因着什么,她甚至还在他的双眼里瞧出了一些失而复得与如愿以偿的激动。
可让她恍惚的却是,她也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花费时间听他说这些无聊的话。
她心里蠢蠢欲动的疲惫和向往在作祟,她开始梳理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自六岁起便开始漂泊,永远不晓得下一岁在哪里度过,可阿平令她能一眼看到头,看到一院三餐,甚至几个绕膝的孩童。
阿音从前爱着一个居无定所的李十一,后来纠缠了一个天差地别的阿罗,如今她对着一杯温水一样一眼尽窥的平凡。
阿平讲得有些热,额头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又揣回去,终于开始问阿音:“你到这里,是为着什么呢?”
阿音眼神儿懒洋洋地一绕,肩膀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背上,漫不经心道:“原本要上缙云山,找一样东西。”
“缙云山?”阿平却陡然变了脸色。
“怎么?”阿音斜眼看他。
阿平又擦了一把汗:“这山我前两年去过,十分邪乎。”
阿音拧眉,李十一尚且遭了暗算,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竟能从那山上下来?
阿平道:“上两年我刚到重庆时,便歇在缙云山脚下,一日入了那山里一老墓,竟霎时天旋地转昏死过去,待我醒来时便躺在洞外,我急忙下了山,再未上去过。”
“老墓?”阿音重复。
“是,”阿平点头,回忆了一番,“在缙云山西南面,山脚往上不远处。”
阿音咬唇思量几秒,起身拎起大衣套上,手包里摸了几块银币搁到桌上,趁阿平还未张口时堵了他的话:“糖你请,咖啡我请。”
“多谢。”她扬扬眉头,踏着鞋跟儿施施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
《了凡四训》: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70章不许人间见白头(七)
阿音回来时,桌上的午饭吃到一半,阿音去厨房盛了一小碗白米,一面夹菜一面同李十一讲述缙云山老墓一事。
诸人没什么言语地听了,唯独阿罗在“阿平”二字蹦出来时停下筷子,深深看了阿音一眼。
用过饭,李十一未交待下一步便回了屋,掩门筹备了一整日,第二日只在房内简单用了几个馒头,待天边布上彩霞,才掌着略肿的眼皮子自里头出来,手揣在裤兜里小步颠着下了楼,身后跟着轻装简行的宋十九。
阿罗在晚霞的余光里听戏,留声机一圈一圈地转,咿咿呀呀的嗓子吊着她温软的目光。
李十一提步走过去,环绕半圈:“阿音呢?”
五钱在桌边翻着一本兵书:“同阿平先生吃饭去了。”
阿罗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抬眸看向李十一:“要上山么?”
她顿了顿,又道:“她大抵不晓得你要白日去。”
她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替她解释了一句,这话在李十一同阿音的关系里显得有些多余,也衬得她自己有些多余。
李十一拧了拧眉头,眨了两下眼,最终未说什么,只问阿罗:“你去么?”
阿罗以手支着下巴,忖了忖,道:“如今神荼令在你手里,我是不起什么功用了。”她将眼神落寞地沉下去:“我等她。”
这是她说过最卑微也最固执的一句话,她守候阿音守候得足够久,久到她不敢确定这是不是最后一回。
李十一动了动嘴皮子,而后封闭了唇线,无风无浪地“唔”一声,越过她要往外走。
影子掠过阿罗面上时,她听见阿罗以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句:“阿蘅。”
李十一停住步子,阿罗什么也没说,又将身子缩进太师椅里,侧耳认真地听着曲子。
但李十一极其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她低了低优美的下巴,未将手抽出来做出什么安慰性的动作,只回了一声:“嗯。”
她未再否认令蘅的身份,阿罗踏实了许多,目送李十一长腿一迈,同宋十九前后踏出门槛。古老的小楼又静了下来,戏曲的唱腔华丽而荒唐,嗓子将几百年的悠长吊起来,一层层拔高,停在情意的最顶端。
白日的缙云山雾气缭绕,似打翻了承载云朵的容器,散乱地充盈在林间。李十一同宋十九按着阿平的指引,避开昨日布有阴阵的地方,沿小路直往西南面去。李十一一面走,一面在路上作了标记,确认未走回头路,又依着记号转了一小圈,往风水上佳处寻去,终于在一弯横水前找着了阿平口中的墓穴。
说是老墓,却是一个杂草掩映的山洞,洞外横着一人高的巨石,石下汪着泥泞的水荡子,足有一人高的草杆子自水中拔出来,守卫兵似的驻扎在门口。
李十一自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利落地将野草薅了砍尽,再同宋十九合力将巨石推开,只推了一小个缝,二人便闪身进去,“嚓”一声硫磺味儿乍起,火折子将小小的简易火把点燃,微弱的光线影在石壁间。
南方到底不一样,石缝里干燥得很,洞十分小,也异常简陋,没什么甬道同壁龛,一旁好似塌过方,零零碎碎堆着些石子,里头却是一个乡葬形式的黄土坟包,突兀而抢眼地杵在洞穴正中央。
坟前没有墓碑,甚至连块木牌也没有,孤零零地凸起,诡异而悲凉。
无名无姓无生平,这样的孤坟在乡野里十分常见,可这一座立在着意掩藏的山洞里,坚硬的石壁似给它反射追光的陈列室,钢铁一样的色泽似极了围守它的铠甲,甚至连呜呜的风声也成了心有戚戚的绝唱,草木是它唯一的装饰品,又是唯一的陪葬品。
一种巨大的坚毅和悲怆自坟上袭来,打在李十一肩头,令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宋十九望着那坟,神情却空落落的,右手不自觉地抚着左肩,指头攀爬着往背上摸了一把。
方才进来时,她好似听见泡沫破裂一样“嘭”地一小声,有什么东西自她进来时撕了个口子,而后沿着她的身体潮水一样退去。
她瞧见李十一上前,至坟头蹲下,依着火光观察了一小圈儿,又伸手拈了一把黄土,而后招手令她过去,将火把交给她,低头自袖管儿里将烟杆子抽出来,塞入烟丝,熟练地点上。
勾魂夺魄的烟雾似被抽出的线,在孤坟上方招揽过往。
李十一不想开棺,只曲指在黄土边一叩,问它:“何处来?”
这孤坟许久未同人交谈,连烟雾也拼凑得十分艰难,李十一等得极有耐心,在它懵懵懂懂之时,又伸手轻轻叩了一下。
被笃笃叩响的是坟土,是掩藏其中的棺木,亦是数载不肯退却的坚守。
叩棺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缘何石洞掩孤坟,凄凄草木深?
它终于答:“万历二年,忠州。”
忠州?宋十九想了想,是如今的重庆忠县。
“何处往?”
棺木沉默。
李十一疑窦丛生,依照规矩,她仅能提三问,她望着直愣愣的烟雾犹豫了一会,又沉声复问道:“何处往?”
烟雾似被拐子打了一下,迅速地颤了个弯儿,而后又是骇人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