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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萍不意外她是如何听见的,只点点头,走过去靠在书桌边。

她不开口,李十一也未有主动教学的心思,只放任她认真瞧。

李十一今日练的是瘦金体,狼毫格在指间,游走时把持着细瘦的分寸感。

“挑支笔。”一幅字写完,李十一停下来,示意她看向桌面上的笔筒。

春萍颔首,屏气凝神左右瞧,仿佛在做一件十分有仪式感的事,李十一笑了笑,替她拣了一支兔肩紫毫的,又抬手添了两回墨,亲试了几笔。

她的侧脸格外好看,哪怕视线清冷,起落的呼吸却暖似春风。

香炉上方是歪歪曲曲的烟雾,窗棂隔断的是歪歪曲曲的朝阳,春萍歪歪曲曲地伏在案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十一中正至极的身骨。

她没有抬脸,只盯着李十一写字的手,忽然问:“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呢?”

她停了片刻,又低声追一句:“我不认得你们。”

她极少说这样矫情的话,此刻也将手缩在袖口里,来回摩挲细密的针脚。

李十一耷拉着眼皮瞧她一眼,却未急着说什么,只将笔在手中略微一顿,另起一行,正中书了一个“萍”字。

“认得吗?”她轻声问。

春萍摇头。

李十一的薄唇上下一碰:“萍。”

春萍心神一动,是她的名字。

李十一未过多解释,只在后头又添了三个字,而后将笔搁下,看着她道:“萍水相逢。”

她笑了笑:“人同人的缘分,都是从这四个字里来的。”

她透过春萍矮矮的头顶,想起缘分不深的师父,想起扎着蝴蝶结的阿音,想起抱着她大腿不撒手的涂老幺,最后想起捉住她手指的小十九。

人之交集没什么道理,相遇便是道理。

同李十一学了几日字,春萍的话多了许多,偶然遇到不大理解的,还会叽叽喳喳说上小半日。这晚天黑得早,至晚饭的时辰已是暮色深沉,阿音一面摆碗筷,一面对下楼的春萍道:“去去,洗手去!”

椅凳一阵轻轻的划拉,众人入了座,春萍洗手回来,正要盛饭,见着那桌子菜却怔了怔。

阿音笑道:“新开的馆子,南京菜,你不好外出下馆子,我端了回来,你尝尝。”

松脆油嫩的金陵烤鸭,葱香扑鼻的叉烧鳜鱼,汤色爽滑的鸭血粉丝汤,同摆尾相簇的凤尾虾,秦淮风味满当当铺了一桌子,仿佛有小调咿咿呀呀地从金线勾边的白瓷盏里淌出来。

春萍坐下,动作幅度极小地端着饭,在手心里转了转,才说:“这些,我大半未吃过。”

除却鸭血粉丝汤,好似是吃过一回。

阿音夹一块凤尾虾给她,笑道:“甭管吃没吃过,拢共就你这么个南京人,正不正宗你说了算。”

春萍抿着嘴角笑,眯着眼点了点头,将虾咽下去,又扒了一小口白饭。

好吃极了,令她忍不住伸手去夹了第二块,想了想,筷头却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到了宋十九的碗里。

宋十九挑眉,春萍却没说什么,只将身子骨往凳子后边缩了缩,埋头又送了几回米饭。

杯盏过后,众人的话也活络起来,阿音见大伙吃得香,高兴自个儿办了件漂亮事,便道:“你们若是吃着喜欢,我明儿还去,那老板说是有好几样拿手菜,只恨我胃小,一回吃尽不能够。”

阿罗见她邀功,只柔柔笑了笑,伸手为她盛一碗汤。

却见春萍弱弱出了声:“有美龄粥么?”

“什么粥?”阿音没听得明白。

春萍小声道:“我逃难途中,碰着一位老乡,据闻从前是在金陵大饭店里当厨子的,顶拿手的便是美龄粥,他说得很是好吃,我一直有些想着。”

她仍旧不习惯向别人讨要什么,不好意思极了,未等说完,便将脸躲进汤碗里。

“你若想吃,我明儿问问便是,这名儿耳生,哪个美?哪个龄?你同我说道说道,省得言语错了。”阿音接口。

春萍这才将头抬起来,说:“是宋夫人的名字。”

“听那老乡说,宋夫人胃口不好,吩咐厨房做了这粥,很是香甜开胃,此后传了开来,得名美龄。”

阿音眨了眨眼,越听越糊涂:“宋夫人?哪个宋夫人?孙夫人么?”

春萍亦有些疑窦,摇头:“美龄夫人,蒋委员长的夫人。”

阿音讪讪一笑,接过阿罗的汤:“我竟不知有这么个夫人。”蒋委员长也不晓得是哪个委员长。

她向来不爱读书看报,想来又孤陋寡闻了些。

却见一直沉默的李十一抬起头来,望着春萍出了声:“你自南京过来,打的是什么仗?谁在打?”

春萍对上她的眼神,心里惴惴一跳,润了润嘴唇才道:“鬼子呀。”

“日本鬼子。”

李十一的呼吸不受控地错乱了一秒,嗓音略沉:“如今是哪一年?”

春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无措地咬了咬下唇,四顾一圈,低声回答:“民国……二十六年。”

一九三七。

第94章但与先生阖玉棺(五)

“放屁!”阿音没忍住,当先打破怔愣的空气。

春萍被吓得肩头一缩,瞳孔丝毫没有退却,眼皮子一抖一抖的,极其克制地注视着她。

阿音在她的眼神里回过神来,胸骨迅速收缩,放低了嗓子皱眉道:“你细想想,莫不是过糊涂了,翻了这个年头才勉强够得着民国十五年,这十来年被吃了不成?”

她一叠声儿问:“孙大总统年初没了,你记得不记得?”

春萍咽了咽口水,眼神紧张地闪烁起来,望了一眼紧锁眉头的宋十九,才细声道:“孙先生自我记事起便不在了。”

她明亮的眼睛像起了雾,疑窦而模糊地望着众人,巨大的慌乱将她打得晕头转向,令她需要死死扣住桌底下凹凸不平的木料,才能抓住一点子真实感。

她迷茫的眼里有李十一、宋十九与阿罗安静的轮廓,似渔民荡在海面,孤灯里望着沉默的礁石。而阿音是有着尖利嗓音的鲛人,让朦朦胧胧的蛊惑更进一层。

头骤然一阵晕眩,险些在众人惊诧的表情里昏厥过去,春萍深深呼了一口气,强力抑制住不安,令阿音絮絮叨叨的快语重新攫住混乱的思绪。

阿音“嘶”一声翘起腿,侧着身子打量她,见她面无血色的表情实在不似作假,才将曲起的食指递到唇边,无意识地咬了咬,又放下,拿指腹来回摩挲唇沟,问阿罗:“是春萍走岔了这光阴道,还是,咱们?”

未等阿罗开口,她忽而想起了什么,摇头否定:“街头的馄饨摊儿,杀猪的陈麻子,都是往日模样,咱们必定未动过。”

她又敲了敲一旁的牛皮纸信封,快语道:“涂老幺递的信儿,里头说四顺还未足岁,请咱们回去瞧着他抓周。”

她三言两语下了结论,对春萍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走岔了。”

她的逻辑十分简单,同一堆人相比,一个人走岔了,难度实在小许多。

“走,走岔了光阴道,是什么意思?”春萍的下巴止不住的哆嗦,心里却逐渐拨云见日。怪道阿音这个打扮,怪道街巷和乐昌平,怪道她瞧见的那银钱……不是寻常样式。

并非入了黄泉,却是回到了过去。

木屑陷入指甲里,塞得胀胀的,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的感官,她正要开口,却觉藏在桌底的手上被覆了一块丝绢,那丝绢轻轻一拂,三两下扫去指缝的碎屑,随即将她的手包裹住,温柔而不失力道地拿下来。

那不是丝绢,是宋十九细腻无骨的手。

她的余光里瞧见宋十九另一手支着额头,将眉心放开,嘴唇弯了弯,说:“原来如此。”

语气淡然而无谓,并未将这混乱无序的缘由放在心上,似乎仅仅值得她锁三秒眉点两个头,道一声原来如此。

她骤然明白了春萍头上的虱子为何悉数死了,原是她机缘巧合倒流了时光,旁的活物却未必有这能耐。

春萍倒是很有能耐,她眼里盛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春萍不晓得她的赞许从何而来,却莫名令她熨帖了许多,方才旁人瞧她的眼神似瞧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唯独宋十九的手拢起来,拢作一个小而温暖的窝。

她不由自主地朝宋十九处挪了挪身子。

阿罗望一眼李十一,阿音也望一眼李十一,气氛微妙得厉害,李十一垂头默了一会子,抬起眼皮扫一圈桌面,问:“今日谁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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