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地府寻他,鬼吏却不肯告知我他的去向,只叫我自投胎去,我与郎君早有盟誓,奈何桥上等百年,如何能辜负?我便于桥下又是哭,决不肯入轮回。”
见阿音神情有异,她便笑道:“也是这个缘故,后来我见着你,才多说了几句。”
阿音揉了揉绢子,不愿再提,只问她:“后来呢?”
“后来,令蘅大人来了。”
“大人同我说,若我不愿,便不投胎,让我在奈何桥下等一等。那时正巧孟婆一职无人,我便代舀起了汤。”
“这一等,便是整整五十年。”
“那日我终于等来了他,却不是我梦中少年模样,他是新下的生魂,白发苍苍佝偻着背,身旁拉着一位满面皱纹的老妇。”
二人携手而来,一对古稀之年的老人对上舀汤的婆子,对上孟婆的躯壳下含泪的年轻的灵魂。
“不对呀!”涂老幺嚷起来,“他不是早死了,咋能是年迈模样呢?”
阿音拍一把他的手,猪脑子。
阿姜笑着低下头:“我后来才晓得,他并未在苦役中死去,却是逃了徭役另娶新妇,新妇娘家有些头脸,日子过得十分安生。他怕我寻去,才伙同同乡诓了我。”
长城底下的骸骨,哪里是他的呢?
阿音叹一口气,捉着绢子捋了捋胸口。
“至此,我便死了心,同令蘅大人说,我愿为孟婆,引魂渡人,助人忘却前尘。”
话音落下,退了潮似的,阿姜望着广袤的黑暗,鱼尾勾起星星点点的光。
阿音回到浮提殿时已是月上三竿,五钱领着她至了后方的寝殿里,说是寝殿,不过是一方四合院,里头的家具样式却是洋派的,皮质的长沙发,核桃木的四腿餐桌,茶几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只拉了一盏西式的罩灯,令黑白的画面于某处活起来。
阿罗仍在办公,并未回来,阿音却意外地在客厅里见着了李十一。
她换下了长裙,穿着一身与屋子甚是相配的女士衬衫和浅色西裤,侧坐在沙发扶手上翻书。
长发仿佛挡住了视线,她伸手将其挽到耳后,随即将书放下,侧脸同阿音打招呼:“回来了。”
“等我?”阿音有些讶异。
李十一将书合拢,放在大腿上托着,摇头:“等十九。”
宋十九方才说阿音许久未回,出去寻她,想来是错过了。
阿音点点头,瘫着身子骨坐到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支着额头懒怠说话。
李十一瞄一眼她倦怠的模样,想起白日里震天响的麻将声,开口问她:“不是掩人耳目暗度陈仓么?怎么竟大摆宴席?”
话是风轻云淡的,也没什么责备的语气,阿音睁着大眼自下而上地看着她,有些歉疚:“忘了。”
“我好容易来一日,若待久了,肉身便要断气,届时麻烦便大了,只想着时辰紧迫,将该办的尽数办了。”阿音谈了一场爱情,倒是谈得坦率了许多,如今会一五一十地反省自个儿的错处,还能诚诚恳恳地解释给人听。
李十一笑着摇摇头,拿起书要走。
才刚站起身来,却听身后沙发窸窣作响,高跟鞋的鞋跟响了两下,阿音叫住她:“阿蘅。”
叫的是令蘅,不是往常的十一,李十一拎了半个眉头,转身看她。
却见阿音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的阴影处,慢腾腾地将手背起来,在背后将绢子一扯,道:“今儿我同孟婆谈了天,忽然想起来,你活了几千年。”
她的睫毛在阴影里像被镀了一层霜,将她的伶俐压下去,显得温顺极了。
“而我,只同你认得十来年。”她心里头掰了一回指头,怎样添怎样算,也数不完两只手,“我算过了,十来年对上几千年,是比指甲盖儿还小的一部分,原本摆不上台面,可是——”
可是你纵着我,依着我。
“可是,我只认得一个阿音。”李十一接口道。
阿音余下的话说不出来了,她忽然觉得自个儿是个顶厉害的姑娘,有阎王做相好,有府君做好友,还有十九涂老幺和五钱。她原本想同李十一说,虽然十来年对她来说,是指甲盖儿,对自己而言,却很长很长,长到占据她此生一半的时光,因此她才理直气壮,她才颐指气使,才将那个“谢”字在嘴里过了又过,怎样也说不出口。
这又是她的短处了。
她未抬头,只听李十一又笑了,说:“若果真想谢我,往后,莫再应承旁人捏什么替身了。”
阿音抬头,李十一叹一口气,说了句早些睡,便扶着脖颈回了屋。
西洋钟敲了十二下,阿音在阿罗的宅子里做了一场绮丽而扭曲的梦,在各个朝代交叠的泰山府里,她唱戏似的穿遍了漂亮衣裳,赏了上元灯,听了胡旋曲,尝了松软喷香的汤饼,又在竹林里逐了一回酒觞,竹叶落到她的颈间,痒酥酥的,令她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阿罗坐在她面前,抚在她颈间的手是竹叶,眼神是酒。
阿音看着灯影下的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想要她。
于是她圈住阿罗的脖颈,将胭脂落了一半的嘴唇递过去,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在阿罗的气息打上自己鼻端时才有了生命力,那浅薄的生命力却又被贴上来的嘴唇吸了去,让她又死一回。
阎罗大人,原是如此掌人生死。
客厅里响起细细密密的喘息,阿罗将阿音推倒在沙发上,手将纽扣一个个解开,左手自领口而下,右手自大腿往上,像慢条斯理地拆开一件收过许多回的礼物,连陷在盘扣间的指腹的挑逗都井井有条。
阿音却将伸手将她胸前一抵,哑着嗓子问她:“如今不想多说话,白日里怎么同我言语了那么久?”
阿罗的呼吸一起一伏,嗓音盛不起溢满的情欲:“我若不同你说些闲话,恐怕办不了差了。”
可即便是移神的闲话,自阿音嘴里说出来,也令她心神荡漾,提笔书不成。
阿音翻身坐起来,领口开了一半,敞着莹白的突起和深深的沟壑,旗袍缝也开了一半,滑出细腻的大腿,她跨坐到阿罗身上,眼神润润的,好似被雨打了一夜的叶子,滚着晶莹的露珠,想让人瞧瞧枝叶深处,究竟湿不湿。
湿。
阿罗情难自禁,偏头便要吻上去,阿音却以退为进地撤了兵,柔声问她:“要在这里么?”
这是客厅,虽说夜深人静,到底怕人瞧见。
“不怕。”阿罗抚她的下巴。
她伸手布了结界,虽无色无形,外头却听不到里头,也瞧不进来。
“结界可靠么?”阿音又问。
“可靠。”阿罗摸她的头发。
阿音笑盈盈道:“这便好了。”
她瞬间来了精神,方才的羞涩与惧怕仿佛是伪装,一手将阿罗按到在沙发上,另一手自衣裳里探进去,覆盖住肖想已久的柔软,在她耳边将方才的宽慰呢喃给她:“不怕。”
辫子悠在沙发扶手上,随着急促的呼吸左右晃荡,偷跑进来的月光瞧见了沙发上毫无遮挡的肌体,她起伏的曲线被勾勒得恰恰好,引诱人探寻它,掌控它。
结界的光晕随着主人的意识时强时弱,将销魂蚀骨的呻吟吞噬干净,不泄露一丁点儿秘密。
淋漓的香汗是最后上场的戏子,将一出活色生香唱完,阿音衣衫半褪,窝在阿罗怀里,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荡着潮涨潮落的余韵:“我投胎时,可以不喝孟婆汤么?”
她又想起了白日的孟婆。
阿罗微微喘着气,一会子才道:“不可。”
“为什么呢?”阿音不大满意,“我想要记得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阿罗尚在整理思绪,却忽然听得一把熟悉的嗓音,认真道:“若一直带着记忆,在母体孕育时,出生时,不觉得十分恐怖么?”
阿音花容失色,抓一把衣裳将阿罗盖住,又抬起身子掩住前胸,望着角落,声儿都抖了起来:“十……十九?”
“你怎的在!”她的嗓子从未如此尖利过,配上散乱的发髻和糊了的胭脂,似被狠狠欺负了。
宋十九端着一杯水,自阴影里走出来,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一双耳朵红得要滴血,她望着茶几上的瓜果:“我一直在。”
她将水放下,嗓子放轻了些:“倒水喝,结界将我圈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