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柴房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梅妆身子挺直地坐在角落里,门打开时外面的光洒了进来,梅妆的眼睛眯了眯,却并没有去看来者是谁。
“梅妆。”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梅容愣了愣,缓缓睁开了眼,下颌微微颤抖,有些不敢去看来者的脸。
“你为何做出此等...糊涂事。你可知你杀的是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你这样不就是在自寻死路吗?”梅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那声音音调平直而冰冷,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是标准的梅家人说话方式。
“梅容。”梅妆呢喃开口——她们姐妹俩自出生起就从未称过对方姐妹,而是一直以名字相称,“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无须管我。”
“我为何不能管你。”梅容深深皱眉,语气变得有几分急促,“你可是我的亲妹妹。”
此话一出,二人皆愣住。梅妆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既惊讶又怪异的色彩,她勉强着起身,肩膀处仍隐隐作痛。梅容看着梅妆向自己走来,倾斜的肩膀瘦弱而单薄,心中有思思的心痛。
“这是你第一次称我为妹妹。”梅妆倚在梅容肩头,凄怆一笑,泪水簌簌滑落,“可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姐姐。”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我仍不明白为何,但我似乎与之前不同了。”梅容的手僵硬地抚上梅妆的头,声音沾染几分月色的柔软,“你我姐妹,身为梅家家主,竟都违了梅家家训。”
“怪我。是我太贪心了,总想拥有更多。”梅妆依恋地在梅容肩头蹭了蹭,“三日后我便死了。可惜我刚懂得亲情血缘之珍贵,便又要永远的失去了。”
“我听柴房的侍卫说了,三日后,你要亲自为我动刑。想必这样看着你死去,我的痛苦也会减少一些。”
“不。”梅容食指轻轻抚过梅妆因干渴而开皮的苍白的唇,手部粗糙的触感让她胸口一阵发闷。她沉默了半晌,突然一字一句坚定地开口:“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相信我。”
夜晚深深,寂静宁谧,偶有飞鸟掠过黑暗,留下振翅羽落声响。
一玫红色身影于房梁之上狂奔,身后一群护卫在疯狂追逐。易轮奂被梅妆潜逃的消息惊醒,面色阴沉的可怕。
康玖和一边帮着易轮奂更衣,一边连声说着:“陛下莫急,梅颜姑娘已经去追了。”
“梅容呢?”易轮奂神色些微缓了缓,压着怒气问道。
“梅容姑娘被发现昏迷在柴房了。应该是被梅妆打晕的。”康玖和细声细气地说道,生怕自己说话的声音稍微高一点都会惹得易轮奂的勃然大怒。可惜就算他声音再谨小慎微,也架不住此刻易轮奂已然怒不可遏。“她去柴房做什么!朕的话全然忘记了!”易轮奂将一旁的衣架哗一声拉倒在地,被他抓住部分的木头应声碎裂成了一地木渣。康玖和吓得一哆嗦,记忆里易轮奂一直是隐忍的,他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模样。康玖和急忙跪下,连声安慰道:“陛下息怒,或许梅容姑娘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用盆凉水把她浇醒,然后让她去瞧瞧她的好妹妹做的事。”易轮奂披上一件外衫,厌恶地看了一眼满地木屑,然后朝着梅妆逃逸的方向赶去。
因着梅妆逃走,苏府登时灯火通明,吵闹的声音将楚长亭从睡梦中唤醒,其实她原本也没有睡得多熟,在断断续续的半梦半醒间,她忽尔睁大双眼。锦绣阁里是空洞无物的黑暗,锦绣格外是刺眼的灯火和喧嚣的人群。
“雁尔,外面怎么了?”楚长亭心脏突突地跳的厉害,此时情景让她突然想起来三个月前的楚府,也是这样的黑夜,也是这样的火把和吵闹声,在那里,她失去了所有。
往事仿佛又在眼前,楚长亭胸口刀扎般剧烈的疼痛起来,她紧紧咬住牙,攥住被子的手上青筋凸起,泪水凝在长长的睫毛上,似未坠的雨。
“听说是那害死莫离的梅妆跑了,龙颜大怒,派了好多人去追呢。”那雁尔是易轮奂昨日新帮她挑选的侍女,不知是不是楚长亭的错觉,她总觉得雁尔眉眼之间与寻儿有几分相似,因此便更愿意与她亲近些。
“跑了?”楚长亭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几分,此时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蔓上心头,让她不知自己此刻心情究竟是悲是喜。她理了理自己的心绪,抑制住心底那种让她想要颤抖的情绪,开口缓声问道:“柴房守卫那么森严,她是怎么跑的呀?”
“这奴婢也不知呀。小姐还是别管那么多了,好生歇着吧。”雁尔贴心地为楚长亭将被褥整理了整理,快嘴地说着。
“外面那么喧闹,我如何睡着?”楚长亭无语地看了这神经大条却又善良贴心的小丫鬟一眼,眼神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软,“左右我是睡不着,将屋里的灯点上吧。”
雁尔噘了噘嘴,一边磨磨蹭蹭地去点灯,一边嘟嘟囔囔道:“小姐你不困我还困着呢,你不睡我还想睡呢......”
“什么?”楚长亭好笑地用气声叹了一句,她痴痴看着雁尔晃来晃去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这个背影与记忆里某个会黏在自己身边撒娇的背影重合,泪水在一刹那断线珠子般滑落,她情不自禁地急唤她的名字,回应她的却是雁尔疑惑的目光。
“寻?小姐要寻什么东西吗?”雁尔眨着眼睛迷惑地问。
“无事了。”楚长亭轻轻一笑,将目光收回。修长而冰凉的手抚在脸上,有黏稠的液体在掌心盛放。
锦绣阁也亮起了灯,楚长亭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可却被一个从外面匆匆而来的小丫鬟挡住了去路。那小丫鬟明显跑了许久,穿着粗气,小脸红扑扑的。她站在门口,对楚长亭气喘吁吁地说:“皇帝令,谁都不准出屋。现在那罪妇已经被围在苏府里了,若是贸然出屋,会十分危险。”
“已经...被围住了吗?”楚长亭喃喃低语,她眸光闪烁,似星子藏在寒井深处无声闪着孱弱的光,辨不清冷暖。
“小姐切记关紧门窗,奴婢先告退了。”那小丫鬟说罢便匆匆离去。楚长亭站在门边望了望外面,举着火把的侍卫叫嚷着在府中奔来奔去,她咬咬唇,回身对雁尔莞尔一笑,说道:“雁尔,你去后厢把我最喜爱的那牛骨折扇拿来。”
“好,知道啦。”雁尔欢声应道,听起来似乎精神了不少。
确认雁尔去了后厢找那根本莫须有的牛骨折扇,楚长亭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苏府现在已然乱作一团。梅妆似是故意引起骚乱般在各个院落四处乱窜,所以侍卫们也就分散在各个院落,似无头苍蝇般团团转。楚长亭趁着混乱,猫着腰贴着墙溜到了清舒斋,见里面也亮着灯,便径直推门进了去。
清舒斋里,韩窈姒端坐在红木椅上,一旁白瓷杯里的碧螺春仍泛着腾腾热气。烛火伴着门开合带来的风熏熏摇曳,摇落一案灯花。
一袭艾青色襦裙的女子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正前方,晶莹的泪水挂在白皙的脸上,有种空灵的美感。
楚长亭将门关好,还未转身便听见韩窈姒冰冷的声音响起:“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
楚长亭一愣,她缓缓转身,再看向韩窈姒时,发现她脸上的泪痕已然拭净。那双似睁未睁睡凤眼里的孤寒的不屑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让她突然想到花满楼的初见,也是那样一双不屑于世俗的高傲的眸子,在看到她时有暗香浮动于漆黑的瞳仁中。不过是后来熟络了之后,韩窈姒再未在自己面前展露过如此傲然的神情,以至于自己几乎忘却。
“苏四小姐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鄙舍简陋,怕是容不下你。”韩窈姒挑了挑眉,嗓音里有种浑然天成的傲慢。
“窈姒,你误会了,我不是苏锦。”楚长亭给了韩窈姒一个坚定的眼神,然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低,“我是莫离,楚长亭。”
“什么?”韩窈姒心一下悬了起来,漆黑的眼眸中有星火燃在银河,呼吸变得急促而凌乱,“真的?发生了什么?”
“是真的。”楚长亭坐到韩窈姒身边,拉起她的手然后将事情经过全部告诉了她。韩窈姒静静听完楚长亭讲完事情经过,泪水终于忍不住决堤,眼里全是失而复得的欢喜,她一把拉过楚长亭然后紧紧抱在怀里,声音沙哑哽咽,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差点以为我失去你了。”
失而复得的欢喜,是上天仁慈赐的礼。
韩窈姒的话音刚落,楚长亭瞬间泪目。她也紧紧拥住韩窈姒,微微抽泣道:“窈姒你知道吗,先前我失了生的希望,我总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黯然无光的。可等我认识了你之后才发现,这世上总会有生生不息的期盼和牵绊,这世上总会有源源不断的爱与情感。人活着,就会有希望出现。”
“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走。”韩窈姒含笑轻轻拍了拍楚长亭的肩膀,声音诚恳真挚,带着最纯粹美好的情感和期待。
“好。”楚长亭埋在韩窈姒肩头,用力地点头。
很久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供自己依靠哭泣的肩膀了。楚长亭贪婪地吸取着韩窈姒身上的温暖,泪水簌簌滑落。
灯火摇曳,昏黄的光晕里是一对紧紧依偎相拥的身影。
过了良久,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韩窈姒轻轻抬手拂去楚长亭脸上的泪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正了正色,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对了长亭。那梅妆究竟为何要杀你。她不是一直衷心于你的吗。”
“眼下我也不知是为何。可府中皆知苏锦与莫离关系不好,此时我的身份也不能贸然去问。现下只等着把她抓回来,再想法子去套吧。”楚长亭说着,有几分神伤。
“我看那日静斋里她出手相救,总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真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韩窈姒见楚长亭有几分伤神,便知道梅妆想要杀她这件事终究还是让她伤了心,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也不用过于难过,这世上之事本就复杂难测。有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样的事总是防不胜防的。”
“她是沈良辰留在我身边的人。”楚长亭半垂着头,声音低缓似呢喃,“做出这样的事,我终究还是不得不难过。”
韩窈姒知道此时说什么来安慰楚长亭都无益,她便静静坐着陪着楚长亭,静静聆听着她低缓的呢喃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吵闹的人声渐渐向一个方向汇集去,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抓住了”,随即整个苏府便陷入了安静。
“看来梅妆似是抓住了。”韩窈姒低低开口。
楚长亭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擦去脸上泪水,一边起身朝门口走去,一边故作轻松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多待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韩窈姒也起身送着楚长亭到了门口。临走之前,楚长亭回首叮咛了一句:“对了,现在知道我是楚长亭的除了你之外,便只有苏邈和苏鹤二人。千万不要说漏了嘴,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韩窈姒点点头,推开门向外张望了张望,确认外面安全后,便让楚长亭出了门。
楚长亭离开后,韩窈姒长叹了一口气,她靠在门上,睡凤眼中有复杂的情绪慢慢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