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上有种微微下坠的感觉,冰冰凉凉、零零落落的珠子随着我的头的摆动而不停晃动,轻碰着我的脖子,带来奇妙的感觉。
经过几日对伤口发炎的处理,等耳洞处的伤口好了差不多时,便是父皇带领后宫启程去华安寺祈福之日。
婉妃一早便挑好了一对缀着明珠的耳环给我戴上,我看着镜中的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开心地打量着——我摇头,镜中的少女便会跟着摇头,耳朵上长长的坠子便会随之轻摆,在空中划出微妙的弧度。
婉妃看着我那孩子气地动作不由得柔柔一笑,轻轻摸着我长及腰间的头发,叹道:“婉姨总是记得最初的时候,敛儿领着你踏进屋子时你神态怯怯的模样,一转眼你便是个大姑娘了,等你及笄时婉姨便给你办一个风光的及笄礼,然后,再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她这样说着,就像天底下最平凡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向往着最平凡的幸福。
我笑问道:“婉姨,我带着耳环好看吗?”
婉妃给我梳着发髻,“南笙带着,自然好看。”
月河姑姑打趣我说道:“公主这下便知道好看了,起初打个耳洞还不愿意呢!”
我摸着耳朵上的耳坠不好意思地笑,突然想到返回南夏时,拓跋衡原本打算给我的天蓝色宝石耳坠只因为我那时没有耳洞而堪堪作罢。
……等你长大,我再交给你……
我转过头看着窗沿上歪这头打量着我的阿斑,伸出手,它便将自己的脑袋蹭着我的手心。我轻轻拍了拍阿斑的头,想起那个嚣张又单纯的少年,亲昵地叹道:“傻子!”
华安寺是南夏国寺,处于长安城边隅之角,但是香火却尤为鼎盛,不仅是因为王室的祈福之寺,更是因为卜算阴阳之事尤为精准。
我被摇摇晃晃的马车弄得脑袋晕晕沉沉地,繁荣的头饰紧紧地勒住头皮,只觉得坐在对面稳如泰山的婉妃和月河姑姑简直稳如泰山、不动声色。
萧敛带领军队奔赴战场已有三个多月,一向不出宫门半步的父皇此次更是声势浩大地带领后宫众人前往华安寺祈福,连整个长安城的街道都被御林军封锁,人心惶惶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马上便会打个败仗。
若是汉土之上最大的南夏败给一个弹丸小国,那便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若真是战败为他人阶下囚,那求神,又有何用?
萧敛带回来给我的信上也说南越和南夏之间的战争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不过他在信上又说,这一战已是将越国拖得精疲力竭,恐怕不出两个月便能取胜名正言顺地攻取越国。
我一向无条件地相信萧敛,便觉得这次祈福只是走一个过场。这样想着,手撑在小方桌上迷迷糊糊地开始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
“娘娘、公主,已到了华安寺,还请下车。”阿福掀开帘子,凑近来笑眯眯地看着昏昏欲睡的我说道。
月河姑姑扶起婉妃下了马车,阿福等她们都下去了便对我说道:“公主,听说华安寺的卜卦很灵的,找着机会便躲着那些大师,千万别让他们给你算命!”
我伸了个懒腰,懒懒地冲他笑:“阿福,父皇来这里是为哥哥和边关的将士祈福的,我又怎么能躲得掉,而且我又不是妖怪为什么不能给我算命?”
心里却在疑惑,阿福一向对我护短,恨不得什么好处我都有份,这种事情他怎么反而让我能躲就躲?萧敛说我是十四月而生,阿福如今这般闪烁其词,难道我真的就是妖怪?
阿福有些急,拉着我:“公主你怎么这个时候犯起糊涂来了!”
我眨眨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一脸‘被我的愚蠢惊呆’模样的阿福,啊了一声:“我怎么了?”
难道,我真的是妖怪?!!!
阿福拉着我的胳膊,说道:“你想,四殿下都去了战场,加上南夏的国力,这场战争怎么算也是南夏胜,陛下却在这个关头来祈福,根本就不是为了祈福!”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可思议地问道:“阿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但是我为什么要躲着妖怪,哦不,是华安寺的师傅?”
婉妃见我们迟迟不出来,便在车外问道:“阿福,南笙怎么还不出来?”
阿福责怪地看了我一一眼,立马探出头去笑道:“公主刚睡醒,肩膀被压着了说不舒服,让奴才给她捏捏。娘娘,你们先去吧,回头奴才便领着公主过来。”
婉妃知道阿福疼我,便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跟着被月河姑姑和其他侍女离开。
阿福有环视了下四周,见到没有人才转回头来压着声音对我说道:“陛下自从得病开始,已经四年不曾出过宫门,近两年更是因为病情加重除了早朝其余时间就是躺在床上静养。明明是胜券在握的战争,陛下却声势浩大地来华安寺,打着祈福的幌子,为的是什么?”
连阿福都知道的胜算,父皇不可能不知道。
阿福打小被卖进了宫里,在汉宫中活了快四十年,宫中任何风吹草动可谓了若指掌。
“那阿福,你觉得父皇来祈福的真正目的,会是什么?”我坐下来,看着阿福问道。
阿福老实摇头,发胖圆圆白润的脸出现愁苦,“陛下的心思一向莫测,很少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些什么。但是——”阿福再次看了看车外,确保没人才坐下来凑到我耳旁说道,“但是我听说华安寺的大师能祈福驱魔指缘,若是得道高僧更能看相凤凰——”
阿福没在说下去,而是别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偏过头,摩挲着手指——凤凰凤凰,男为凤女为凰,贵极人中。虽然南夏自开国是出现过女君,但是阿福不会担心我会被人认为是‘凤凰’吧?
见我漫不经心老神在在的模样,阿福翻着白眼,急道:“诶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呀!”
我还是一头雾水:“我着急什么呀?”
只听阿福继续压低声音说:“别人不知道,但我总感觉陛下……陛下,他开始在打你的注意!你在东辽可有听别人说过,东辽的大祭司预言下一任的王后会是一名汉女!”
我没想到阿福久居深宫竟然知晓这么多八卦,眨眨眼睛:“当然听过!”不仅听过,还因此差点丢掉小命呢!
阿福正色道:“那日马球赛上,我一直在陛下不远处伺候着,便听到他那样对皇后说起此事,我听到他对皇后说民间的‘汉有游女’正是预示!虽已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自从陛下要来祈福我便一直觉得不对劲,公主,你听我的话能躲着就躲着!”
我有些惊讶,想到萧敛对父皇的评价——
……他绝情,为了目的可以牺牲任何事任何人;他狠心,不管是对其他人还是对自己,都狠得下心……
阿福眼圈红红的,说道:“公主你已经去了东辽那个地方,我已经是对不起你母妃临终前的嘱托,若是公主你再被陛下嫁到东辽去,阿福……阿福便是拼死也会保护你的!”
我抱住阿福,拍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像是哄小孩一般地安慰道:“好啦,我知道啦,我会尽量小心的不让别人给我看相的!再说东辽王后的位置耶,皇室的公主里还有梓黎和梓苏,怎么轮也不会轮到我的头上,你放心好了!”
阿福立马止住眼泪,“那咱们说好了,一会儿等着上香的时候你便躲出去,有事情我帮你兜着,等到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我便让阿斑找你来。”
其实我本来也不是很想去那个肃穆得可怕的殿堂,便笑着应承下来。
满殿神佛塑像,金身的佛祖手执兰花眼含悲悯,在小和尚的念咒声中,身披鲜红袈裟的主持神色庄重地拿着初生嫩芽的柳条将无根水撒到每个人的身上。
我跪在最角落中,看着最前面的父皇跪在蒲团上凝重地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我看着他心里蓦地萌发出感慨,岁月的流逝和病痛的折磨早已让这位君王满头华发,神色即使疲惫却依旧带着坚毅,面上总是带着面具一般不会让人轻易猜到他的心思。
阿福曾告诉我,因为先皇的早逝,父皇十四岁便登基成了一国之君,可谓权倾一世。虽然没有什么功绩,但勤勉爱民也绝对没有过错。
但那仅仅只是阿福的看法。
如果一个雄韬伟略的君王却只能被门阀世家束缚着、捆绑着,一生没有作为只是勉强保护自己的一方子民,那种感觉若是让我设身处地地想着,也是极其痛苦的。
这种痛苦只能伴随着父皇病入膏肓的身体掩藏在他的锦衣玉袍之下,开始腐烂、发酵,却只能用表情的面具来隐去。
主持走到父皇面前,手中的柳枝沾了水洒在他的身上,行礼说道:“陛下,心静则诚。”
萧殷静静放下手,抬眼看着满殿神佛慈悲的样子,不禁冷冷一笑,身处乱世,求佛何用?
他闭上眼,静静说道:“全凭大师做主,愿南夏列祖列宗显灵,护大军早日凯旋。”
父皇话音落下后,殿里念诵经文的声音一时大盛,众人随着父皇跪在蒲团上一同跪拜下去,我也随之一拜,和众人一起说道:“愿南夏列祖列宗显灵,护大军早日凯旋。”
未等众人起身,阿福便一把将我拽到身后,护着我到了门外,压低声音说道:“出来婉妃娘娘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公主你,等到一会儿过场走了之后,老奴便放出阿斑来找你,到时你便混着人群回来便是。不用担心,若是别人发现了,老奴便说你身体不适回房休息了!”
我重重地一点头,提起裙子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庙中便猫着腰悄悄溜走了。
“谁——!”
秦墨抬起手止住正要呼喝的侍卫,看向南笙溜走的放心忍俊不禁。
那呼喝的侍卫不解,转头示意李远,却不想李远一巴掌拍在他的帽檐上,说道:“谁什么谁,喊什么喊!大惊小怪!”
“副卫,”侍卫扶着帽子,老实地还想说:“可是小的明明看——”
秦墨回头,闲闲地问道:“看什么看?”
侍卫识相地终于闭上了嘴,李远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对着探头探脑的阿福嘶了一声,自言自语:“他们这是在闹哪样?”说着便要追出去问个明白。
秦墨按住他的胸膛,温润地笑道:“今日,你是主要负责守卫的,还是留在这里看着吧!”
李远斜睨着他,嘿嘿地笑:“你小子不会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秦墨朝李远温润如玉地笑笑,然后转身,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