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辽传来国丧的消息时,席下从前与南笙有过交往的都忍不住心酸流泪。而李乐下意识地抬起头朝萧敛看去,可是他额前垂下冰冷的冕帘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投下的阴影把他所有的表情都完美地隐藏着。
如同平日里他对待所有人的样子,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他嗓音沉沉:“寡人许多年不曾领教过东辽的武艺,不如就今日,使节陪寡人走上两招如何?”我一怔,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可是下意识地紧张。
席下李远说道:“陛下万金之躯,不如让微臣代劳领教东辽武士高招?”
只听萧敛三言两语用着沉静的嗓音将劝阻的人和推辞的话堵了回去,他站起身拔出身侧的剑,而和他一同比武的是来的东辽使臣中看起来最威猛的武者。
众人见萧敛步伐沉凝,剑法惊奇而带着狠戾,似乎对刚才使节带来的消息并无什么影响。
而席间李乐听到其他人压着声音低低议论道:
“说到底也是自己妹妹,怎地为了家国大事,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男人家多没良心!”
“如果是我,恐怕当场就要哭出来吧!表现得太冷血,也不太好,表现得太过悲痛,好像也不太好!”
李乐沉默地捏着自己的手,想起南笙出嫁的时候萧敛疯狂的样子,想要压住自己内心的不安。
萧敛似乎很熟悉东辽武士的路数,只不过四五招便让那威猛的汉字处于下风,而在刀光剑影下,萧敛手中的剑已经抵上了那人的肩膀,而下一刻冰冷的锋刃便划开了那武士的脖颈上的动脉——血溅三尺!
殿中一片喧哗,东辽的使节愤怒地看着我们:“两国交锋也不斩来使,你们这是做什么?!”
萧敛冰冷地接过舍人递上的帕子擦拭着剑上的血痕,他的眼睛黑得看不见半分光,只听他冷冷说道:“南夏的使节死在东辽的也不在少数!而你们,滚回去告诉拓跋衡,如果不把帝姬送回南夏埋葬,那么就等着和南夏开战吧!”
东辽的金甲骑向来战无不胜,从来只听说过东辽向哪国开战也不曾听闻过哪国主动去挑衅东辽。
使节放完狠话便灰溜溜地走了,众人面面相觑,都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萧敛一甩沉黑的袖子,扬长而去。李远不可思议地说道:“他,疯了吗?”
李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淡淡说道:“也许,他早就疯了。”
没有意外,拓跋衡拒绝了我的要求,他不会让南笙回到南夏,而我也不会让她的尸骨埋在东辽!
朝堂上因为这件事情吵成一片,而我看着他们,只觉得好笑得荒谬!他们中间有些人不必上战场却封邑,而有些人不必流血却食禄,最后反而坐享其成!
我淡淡说道:“这次谁如果反对,那么谁便送还官位爵禄离开这里!”
果然,朝堂之上立刻静了下来。
有个人大着胆子走上前来,问我为何孤注一掷放弃与东辽的盟约,即便是出征也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些年,南夏合并汉土,也将姜国和一半的北狄收入囊中,以栾水弥山为界与东辽平分天下,几乎是相安无事!而一旦起了战事,恐怕乱世又会重新涤荡一番。
我坐在王位上翻看着自己的手掌掌纹,一瞬间竟想落泪,可是想不出为何要落泪。为何一定要与东辽背水一战,为何一定要在这样的时刻打破面上的平静兵戎相见?
我无法回答他。
即使穷兵黩武,征战千里,不过是因为我知道她想见我,不过是因为我一直都记得,我心爱的姑娘她在异国他乡甚至是黄泉阴司等待着我。
东辽与南夏的战争打了六年,六年因为这场战争几乎是白骨遍地,血流成河!
而南笙离开了我十年。
十年的等待,十年积累下来的痛苦和无奈统统在我率领军队踏破东辽王城大门的那一刻一下子涌了出来。
砰!长剑抵在弯刀之上的力度之大,溅起星星火花。
拓跋衡看着欺在身前眼睛血红的我,笑得云淡风轻,一点都不像处于下风的人,慢条斯理地说道,“怎么,生气了?”可是握着弯刀的手却在流血,微微颤抖,“哦,你应该是恨我。”
我突然回撤,转身便将拓跋衡的弯刀挑落,手中的剑指着拓跋衡,我冷然问道:“南笙在哪儿?”
拓跋衡却像是没有看见抵在自己喉咙的利剑一般,俊朗的眉眼下藏着刀锋一般的笑意,“怎么,现在才着急了?别忘了,南笙是为什么嫁给我的!”
“王陵中没有她的墓碑,”几乎是像头暴怒的狮子,我掷下剑,用力抓住拓跋衡的前襟,双眼血红,“拓跋衡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没有太多耐心,你告诉我,你到底把南笙藏到了哪里!”
拓跋衡唇角溢出笑,像是故意激怒我一般地说道:“她早就已经死了,她是我的王后,生是东辽的人,死了也只能是东辽的鬼!”
“你撒谎!”我一个拳头打在拓跋衡的脸上,力道之大让拓跋衡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我指着拓跋衡吼道,“你根本没有将南笙葬在东辽的王墓里!我要带她离开这里,你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拓跋衡坐在地上抬头不屑地嗤了一声,他看着我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睛中似有风云涌动,“你以为她还会想见你吗?是南笙临死前求我将她葬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我还问过她,包不包括你?你想不想知道,她怎样说?”
说着,他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像是报复之后的快感。
我的心脏一下子如同被人捏住一般难受,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我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眉宇紧紧地皱着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问道:“她……她在东辽过得好吗?”
“她过得很好,衣食无忧,”拓跋衡倒在地上,看着帐篷上的穹庐,苦笑着红了眼睛,“可是那算好吗?她为了你强迫自己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为了你活在众人难堪的目光里,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这就是你希望的好?她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叫繁锦,萧敛,等我死后好好待繁锦,也不枉南笙……”
他哽咽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一丝黑血从他的唇角流出来。
我闭上眼,一行泪便迅速地落在地上,喉咙滚动,“好。”
城楼上天上烟花绽开,庆祝天下统一的第七年。
今年琅嬛山上桃花开得极好,大片烟霞开在山上是多年未见的动人。我带着繁锦去看了山顶的素馨花。
繁锦约莫是玩的累了,趴在我背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绵长的呼吸洒在我的胸前的衣襟上,在晚风中带着些许的温暖。我小心地将她抱进鸾车里放到榻上,身后却蓦地传来一个细弱蚊蚋的声音。
“父皇,阿姐……阿姐她,睡了吗?”
我一惊向后看去,才发现子煜一直跟在我们身后。
在我印象里,子煜一直都很怕我,每次见到我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话时身子就会抖得像筛糠一样,让我不得不忧心这个男孩子以后该怎么管理国家。似乎是被我的目光吓到,子煜瑟缩了一下,我淡笑,“繁锦睡着了。”
子煜原本带着希翼的眼光微微一暗,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却是攥着一捧素馨花。看到素白的花瓣被他揉得如此皱巴,我一愣,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子煜低着头憋着嗓子,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似的,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我想……给……阿姐……”
真是难得这个孩子在我面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他那么瘦小还不到我的胸膛。他身躯一震,小小的手更加紧地握住手里的莹馨花。看他实在怕我怕得厉害,我微微摇头便也不为难他,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出鸾车。
但……送给繁锦素馨花做什么?
我停了脚步,转过身,傍晚的风吹过那些素色的帷幔:
子煜小心翼翼地蹲在繁锦面前,然后将手中捂得皱巴皱巴的莹馨轻轻地别入繁锦乌黑松软的发髻。
风吹过桃花发出呜呜的声音,随着春风的亲吻,素白的桃花飘落在乌黑的土壤上,像是轮回的轻吟浅唱。
心跳一下子静止了下来,似是有水气模糊双眼。
光阴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去,连时间的洪荒也不能阻挡。
我望着子煜那般谨慎又小心的样子,就像看着当初背着袖间隐约有素馨花香的女孩时,小心翼翼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