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中了!”
“咱们坪乡村又多了三位秀才公!”
今天放榜,村里特地安排了人骑着骡子在放榜处等着,待榜单一出,立刻回乡禀报,徐寡妇正琢磨着儿子的婚事,就听到远远传来的高呼声。
对于坪乡村来说,能多出一个秀才也是一件惠泽乡邻的好事,尤其是对考中的那位秀才公的本家来说,是能够得到切实利益的。
按照晋朝律例,秀才功名可免名下50亩地赋税以及两人的徭役,举人功名可免名下200亩地赋税以及5人徭役,如果能中进士,免除的赋税及徭役也就更多了,只是坪乡那么多年也就出过一个举人,从来也没人中过进士。
反正对于坪乡村的人来说,能够多出一个秀才就已经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了,至于进士,他们想都不敢想。
“谁、谁中秀才了?”
村口候着不少人,除了这次参与科考的学子的家人,还有一些等着谋好处的。
普通农家,户口名下拥有的田地不会太多,通常只有一两亩,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亩地,这些田地对于子孙多的农家来说,是完不够养家糊口的,因此他们会选择向拥有众多良田的乡绅或是庄头租赁田地。
租赁的田地赋税自然有田地原主人操心,可自己名下的那些田产,每年需要缴纳的赋税,就足够让这些节俭的农户们心疼不已了。
晋朝的规矩,一顷地征二石粟米,粟米可用其他粮食或布匹金银代替,一顷即一百亩地,现在田地的亩产量并不算高,加上当年的天气影响,一般来说,一亩地如果种粟米,一年能有一石左右的收成,赋税即为亩产的百分之二。
对于家境殷实的人家来说,这算不得什么钱,可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这些税银是能省则省。
今天过来凑热闹的这些人盯准的就是秀才名下免赋税的五十亩地。
田地挂名在乡下并不是什么秘密,同姓宗族里如果能出一个秀才,宗族中会有不少关系亲近的人家会选择将自家的田地挂到对方名下,然后给与对方少于赋税的好处,这样一来,两边都是获利的。
挂名也不限于同宗之间,往日里相处融洽的邻里朋友,也都是有机会的。
“林家春哥儿,刁家的冬哥儿,还有豆腐娘子家的三老爷,听说城里的王举人和白举人设宴招待今春考中的秀才公们,今天估计是回不来了。”
被支派去看榜的那个男人脸上难掩笑色,从骡子上下来后不等歇口气,就赶紧把好消息报了出来。
“豆腐娘子好福气啊!”
“刁大妹,当初要不是你,霍家那小子不是病死就是饿死,现在他出息了,可得好好报答你啊。”
“徐妹子,你是苦尽甘来了,有你男人在地下保佑,春哥儿将来一定能考中举人的。”
类似的恭维声此起彼伏,徐寡妇等人被看热闹的村人围得团团转,其中围着豆腐娘子的人要比围着徐寡妇以及刁大妹的人少许多。
因为豆腐娘子的男人已经不年轻了,对方并不是一个在念书上有天赋的人,只是肩部能提,手不能扛,一根筋长在科举这条道上,这些年哭了豆腐娘子,每天早起贪黑做豆腐,卖豆腐,原本水当当的俏姑娘熬了十多年,看上去比同龄人显老十岁还不止。
现在两人的孩子都已经快成家了,旁人冷眼看着,对方能够考中秀才已经是老天开恩,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对方是不可能再考中举人的。
而林平春和霍凛冬就不一样了,两人都还年轻,今年开春刚满十五岁,即便放到府城,这个年纪的秀才公也是极少有的,哪怕之后几次科举不中,再苦读十几二十年,未必没有考中举人甚至进士的希望。
徐寡妇听着旁人的恭维,嘴巴都快合不拢了,越是听多了这些夸赞,她心里就越发觉得江家那个小傻子配不上她的儿子。
“今天应该出榜了吧,也不知道平春那孩子中了没有。”
因为今天是院试放榜的日子,江保宗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自己也难得睡了一个懒觉,等到日上三竿了才起床洗漱。
他算了算时间,这会儿村里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不晓得,等会儿我去打听打听。”
丁婆子帮江保宗端来放在灶头保温的肉粥,又小心将剩下的那些重新放到带有余火的灶头温着,等更爱赖床的阿妩起来食用。
不过不用等丁婆子出门,志得意满的徐寡妇自己就找上来了,光是看对方的表情,不等对方开口,江保宗就知道自己的学生林平春应该是考中了。
“林嫂子。”
徐寡妇是江保宗同窗好友的妻子,即便对方死了,江保宗还是得喊对方一声嫂子。
不过江保宗很好奇今天徐寡妇突然上门的原因,要知道因为对方寡妇的身份,平日轻易不会出门,更别提来他这个丧妻的鳏夫家中了。
难道只是为了告诉他林平春考中秀才的消息?
江保宗放下筷子,也没胃口吃早饭了,他让丁婆子将碗筷收拾掉,然后泡一壶茶水过来。
“今天我冒昧上门,是为了两件事。”
上门之前,徐寡妇是理直气壮的,可上门之后,对上江保宗温和儒雅的那张面孔,徐寡妇顿时就有些心虚了。
“嫂子请讲。”
江保宗心里想着,两件事,其中一件必然是关于学生林平春考中秀才的,那另一件事呢?是不是和两家的婚约有关?
“第一件事是件喜事,平春考中了,总算没辜负我和他爹的厚望,也没辜负江秀才你这些年的教导栽培。”
徐寡妇的背渐渐挺直,现在她的儿子也是秀才老爷了,而她的儿子还年轻,将来的前途必然在江保宗之上,她完没必要觉得自己低他一等。
“平春火候已到,考中秀才是早晚的事。”
看到徐寡妇的作态,江保宗的心冷了冷,正好这个时候丁婆子把泡好的茶水端来了,江保宗端起茶盏,用氤氲的水汽遮挡住自己晦涩的表情。
“呵呵。”
徐寡妇干笑两声,她以为江保宗会高兴到手舞足蹈,毕竟平春是他看中的女婿,他那个傻子女儿有朝一日居然能配秀才老爷,他难道不该喜极而泣吗。
江保宗这样的态度让徐寡妇有些不满,总觉得自己心里无比宝贝的儿子原来在江保宗的心里,也不过如此。
明明这一次上门,她想要看到的是对方低三下四向她恳求却求而不得的模样。
“第二件事,让我有些难以启齿。”
江家的茶叶不错,可徐寡妇这会儿舌苔发苦,没有品茶的心情。
她支支吾吾地开口,似乎是在等江保宗接话,可惜这会儿江保宗一点也不配合。
可戏还是要演下去的。
“不久前我去文昌庙给我家平春添点香油钱,没想到半路被一个道士拦下,我看那道士穿的破烂,动了恻隐之心,花二十文钱在他那儿给平春算了命,那道士说了,平春是文曲星转世,只是区区院试,肯定是不在话下的,只是有得必有失,平春的科举运虽然顺畅,可妻宫星却有些黯淡,如果早娶,恐怕会克着他未来的妻子,轻则使她缠绵病榻,重则......恐怕于性命也是有妨碍的。”
徐寡妇可不想咒自己的儿子,因此即便是在她信口胡诌的故事里,她的儿子依旧是完美的,不过江妩就没什么好下场了,这样的编排诅咒在徐寡妇看来,成真了才好呢。
江保宗强压住心里的怒气,他明白徐寡妇今天的来意了,就是不知道这是她的意思,还是她和林平春商量后的决定。
不过这两者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女儿嫁到别人家中,和她相处最多的不一定是她的丈夫,也有可能是她的婆母,林徐氏这样不满阿妩,甚至不满到不惜用这样恶毒的语言诅咒阿妩,可以想象将来女儿真的嫁到林家,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因为徐寡妇的这番话,江保宗对林平春也增添了几分不满。
“我家平春晚几年成亲倒是不妨事,可我就是担心耽搁了阿妩,毕竟再熬几年,阿妩就是老姑娘了,到时候村里得传多少闲话啊。”
徐寡妇一直观察着江保宗的表情,失去她家平春这样的女婿,恐怕江保宗会痛不欲生吧。
“阿妩?平春晚婚和我家阿妩有什么关系?”
江保宗可不愿意被人看笑话,也不想自己的女儿凭空多一个弃妇的名号,他装出一副惊诧的表情,疑惑地看着徐寡妇问道。
“阿妩和我家平春是有婚约的啊。”
徐寡妇不想承认这桩婚约,可看到江保宗对曾经的婚约闭口不谈,就让她心里不是滋味了,她的儿子那样优秀,对方不是应该死缠着不放吗?
“婚约?呵呵,可有交换的信物?可有盖过官印的婚约契书?可有三媒六聘?可有交换过双方的庚帖?只是当年两个孩子还在腹中时大人的玩笑话罢了,怎么能当真呢?”
江保宗的笑声有些冷,现在他倒是有些感激林家的拖延了。
“这些年我帮衬你们母子,是看在过世的林兄的份上,且平春这孩子有点念书天赋,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和阿妩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保宗放下茶盏:“我倒是不知道我的行为让嫂子误会了,也好,现在平春也已经考中秀才,能够顶门立户了,以后林家,就靠平春自个儿撑起来了。”
江保宗也不怕前些年资助的银两打秋风,林平春比他娘精明多了,为了他的仕途,为了他的名声,对方都会想办法将这些年他赠与他们的银钱慢慢还回来。
不过那点钱江保宗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花点银子就让他看透一个人的真心,江保宗觉得十分值得。
“平春的喜事我也听到了,改天林嫂子要是替平春办酒席,我这个夫子一定会到场庆贺的,丁婶,送林嫂子出去吧,我们寡妇鳏夫的,也不好独处太久。”
江保宗甩袖送客,听了他的这番话,徐寡妇气的将脸憋成青紫色,明明把她最不想要的婚约给解决了,可心里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情绪。
“嘭——”
丁婆子将徐寡妇推搡出门,然后重重将门关上,似乎是觉得不解气,她端来院子里沉淀着的那桶刚刚洗过鱼的水,直接开门泼向外头。
这会儿徐寡妇还呆站着,裙边溅到了不少脏水。
“什么晦气东西,等会儿可得去摘点柚子叶来,好好扫扫院子。”
丁婆子指桑骂槐嘀咕两句,又将门关上。
徐寡妇气的发抖,她可是秀才公的亲娘,江家一个低贱的仆妇也敢这样欺侮她,这门亲事不能要了,江家现在嘴硬是吗?等她儿子将来考中举人,考中进士,只有江家后悔的时候。
徐寡妇大口大口喘气,铁青着脸,匆匆离开。
“爹爹的小阿妩,是爹爹识人不清,险些害了你啊。”
赶走了徐寡妇,江保宗不由走进女儿的房间,看着酣睡的女儿,脸上满是愧疚。
刚刚他的那番话看似撇清了江林两家的关系,实际上在村里人的眼中,江林两家的婚约早就是有实无名了,现在林徐氏不愿意履行婚约,之后想要再给女儿找一个合心意的,恐怕就无比艰难了。
江保宗可以想象到之后村里人会怎么嘲笑他的女儿。
除非,他能给女儿找一个比肩林平春,甚至比林平春更好的夫婿。
“兔兔啊。”
熟睡的小姑娘呓语了一声,打断了江保宗的思绪。
“嗤——”
江保宗没忍住,轻轻捏了捏女儿因为酣睡带着几分潮红的脸颊,明明已经是当娘的年纪了,却还跟孩子似的,这让他怎么放心将她托付给别人呢。
只是兔兔......江保宗的心里浮现出了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