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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23更】(1 / 1)

赵恒星几乎是撑着墙走出来的。

“赵先生,这边请。”庄园里的执事礼貌地给他指出离开的方向,李泯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不知道他们接到了什么消息,来送走宾客。

懵逼中的宾客们走出宴会厅才开始议论纷纷。

听他们的小声交谈,无不是在互相问询那个年轻男孩是谁,和李泯有什么关系。

但不知道被谁提醒了几句,便安静下来,各自离开。

赵恒星站在自己的车前,汗水这才迟钝地流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还是他亲自带来的。

上天可鉴,他真的只是觉得李泯曾经带景予来解约,好像对他很重视,才想着打这一个人情牌。

李泯看见他和景予一起来,说不定还能觉得他和景予关系不错,针对他的动作也会少一点。

可是……现在赵恒星后知后觉地想。

只怕李泯动他根本不是因为那些对他九牛一毛的解约金。

而是因为他曾经苛待了景予。

赵恒星一噎,心中追悔莫及。他当初怎么就没对景予好点呢?想起来也奇怪,景予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在恒星混了那么久,他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冤死了,这可能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锅。

他想抽根烟,想到脚下是什么地方,没敢动手,只好四下看了看,悄摸给副手打了个电话。

“赵总?这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副手在那边打着哈欠。

赵恒星听着就来气,但他还保持着基本的神智,平稳下情绪,说:“没事,顺便打给你问你,景予你知道吗?以前是谁负责的?”

那头的哈欠打了一半,就听到了赵恒星提这个名字,吓得一个激灵。

……景予。

这个名字他可太熟了。

自从得知他试镜李泯的新男主成功,他心里就有些慌乱。

后来景予的每一次被黑,他都暗自添了把火。

无他,心虚而已。

他自我欺骗着,万一电影扑了呢?万一景予没那么好呢?万一观众觉得他配不上李泯的作品呢?

就好像不喜欢景予的人多一个,他就安心一分。

这份慌张在电影上映后达到了顶峰。

他看见网络上大片的溢美之词和一夜反转的口碑,慌得半夜都睡不着。

就在去年,景予通过自己表现被一个配置不低的团队看上,向恒星提出合作邀请。

他看了一眼本子,觉得确实不错,于是顺手向那个团队推荐了林承。

告诉他们,这两个人长得挺像的,林承还火一点,拍出来效果更好。

那个团队后来还想争取,被他用景予工作排不开推辞了回去,他还记得那个导演离开时失望的目光。

可是那个时候的景予哪有什么工作呢?天天闲得在家里蹲,连个最普通的推广都接不到。

可是在林承和景予之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了林承。

毕竟林承正当红。

背后还有人捧。

至于景予?林承讨厌他,还有他压着,一辈子也没有翻身的机会,自然也不会有能力报复他们。

可他哪里想到会出现李泯这个变故……

不仅选中了他做男主,还直接带他和恒星解约了。

景予离开恒星之后,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景予红起来。

那之后,更是像好运到了头似的,他牵头的林承的项目总是不顺,一笔笔投资被撤,剧组拉垮,最后合同快到期限了才赶出来一部粗制滥造的剧。

这个原本饱受期待的大项目,被一点点拖成了压在手里的烂尾货,没有大平台愿意签下,几个主演的粉丝等得快要发疯,话题度一步步下降。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林承和捧他的那个金主好像感情出现问题了。

正当此时,景予却迎来了翻身。

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地等着景予对自己的反击,是会用同样的手段搞林承抢剧本?还是以自己的影响力为筹码破坏掉他手里的项目。

好不容易等到景予专心拍摄下一部电影的消息时,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件事应该过去了。

直到今天,赵恒星突然向他提起这个名字。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赵总怎么突然提起他了?是景予拿什么威胁你,向你置换资源吗?”

赵恒星顿了顿,心头渐渐凉下来。他是何等的人精,只听这语气就知道副手不清白。

尽管心里气得想把他踹出地球,但赵恒星还保持着一个生意人的基本头脑,他开了录音,继续说道:“怎么这样问?那倒是没有,就是看不惯他,不知道他怎么能接到这种资源的,当初他在公司的时候,难道你很重视他吗?”

副手顿时以为他是跟景予不对付,闻言赶紧道:“没有啊赵总,他在公司的时候我根本看不起他,要多冷待有多冷待的,和雪藏差不多了,还拦截了几个资源给别人,谁知道他这种资质怎么能红啊?攀了高枝就甩下我们,真是飘了就忘本。”

赵恒星气得已经手在发抖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很冷静,道:“我知道了。”

副手还准备多说几句,就听见赵恒星接着道:“你可以准备准备,引咎辞职了。”

“……什么?”

“回国就开董事会。先把你的办公室收拾出来,腾给有脑子的人吧。”

“……”

那边依然在失语中,早已愤怒到极点的赵恒星挂断了电话,在公司内部的工作软件里发了一条通告,花了整整三千字翻着花样辱骂傻逼副手,看得夜猫子员工们一脸懵逼。

最后他总结陈词,在公司大群里副手:傻逼,滚出公司!

其他人:“……?”

眼看着总裁一个人已经刷了十几条了,本着为领导分忧的原则,几百员工虽然不知前情概要但同仇敌忾,纷纷义愤填膺,替领导在群里刷了起来。

财务小芳:孙副总傻逼,滚出公司!

公关-李总监:孙副总傻逼,滚出公司!

公众号对接小王:孙副总傻逼,滚出公司!

……

恒星娱乐的人别的不擅长,就是擅长起哄。

孙副总直到此刻还呆滞地没能想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上一秒还和颜悦色的赵总勃然变色。

然而再想不明白,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他被恒星娱乐抛弃了。

往昔在这里苦苦经营十余年的一切,都一瞬间化作齑粉了。

孙副总看着屏幕上不停弹出来的傻逼,呆呆看了许久,才猛然想起什么,急吼吼地给林承拨了过去。

“林承,林承!”他不等得回答,噼里啪啦地说,“我完了,我出事了,你要保我,谢总呢?谢总去给赵恒星说句话好不好?去帮我求个情,我们这么久的合作,你不能坐视不管……”

那边沉默了一下,讽刺似的笑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和谢知安又吵架了。”

“我知道,你们闹别扭归闹别扭,但是大事上你必须有大局观啊!我帮了你多少?你说去年的那两部剧,如果不是我临时截胡,能到你手里吗?就服个软好不好,就当是为了帮我……”

“你以为谢知安还听我的话吗?”

林承看着手上那块表,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谢知安不仅给他买过,还给景予也买了。他的确大方,可这大方太过宽泛,不仅对林承大方,对另一个人也大方。

他至今没有想通为什么一切就发展成这样了。

他以为谢知安会一直无怨无悔地站在自己身后,可是他才拒绝了几次,谢知安身边就有了景予。

他以为自己一力阻拦景予就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可是他的项目走到今天一塌糊涂,还面临大额赔偿,而景予早从小荧幕走向了大荧幕。

他以为谢知安把景予当保姆当玩具,可是……

哪有人丢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具之后,犹如失了魂魄一般的。

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把别人当做寄托罢了。

林承是他对年少时期的寄托,而景予就是他对那段安稳日子的寄托。

他不舍得走出来的只是他自己的美好回忆,和回忆里是什么人概无关系。

其他人,顶多是陪他共同搭建梦境的帮手。

而在曾经,林承却真的以为自己被他不能自拔地爱着。

谢知安不仅骗了他,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孙副总一时说不出话。

他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回转余地了吗?”

“看你自己的本事。”

林承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孙副总也随之一阵绝望,无力地放下了手。

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是因为景予?

景予……忍到现在才来报复他了?

即便是现在的景予,最多也就能给他使绊子,让他不好过、名声变臭罢了,怎么可能让他直接丢了自己的一切呢?

……

赵恒星痛苦不已。

他心想,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做任何仗势欺人的事了。

这个圈子水太深,谁知道你欺负的那个人,以后会不会成为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

他在庄园外一个人静了很久,其他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这一辆车还在这停着,十分不合时宜。

一抬头,被礼貌微笑的执事看着,他越发觉得无地自容。看样子景予今晚好像也出不来了,他还是赶紧识相地滚吧。

正要上车,大门就再次打开。

赵恒星愣了愣,被那处照来的光线燎了下眼睛。

谁出来了?

视线重新聚焦后,他发现其中一个人影极其显眼——很显然是这场宴会的发起人。

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到了他的身前。

李泯与身前的人紧扣着手。

那两人并没有注意他,一辆车慢慢滑行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李泯半蹲在车门边,仰着头,像在听坐进车里的人说话。

他听得极其认真,侧颜漂亮至极,却安静又温顺。

不知道车里的人说了什么,他咧了咧嘴角,露出一点很浅很浅,几乎难以看见的笑弧。

车里的人伸出手揉乱他的头发。

李泯竟然毫不反感。

赵恒星深感惊悚。

车里的人是谁?

我操?

难道是景予???

……

景予确实有点控制不住手。

李导的头发比去年长长了点,不像那样扎手了。

他忍不住想搓脑袋。

大概确实是恃宠而骄了吧,他心里知道,再怎么弄李导也不会反抗的。

等他揉乱了李导的头发,李导还是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话。

在这座建筑辉煌的背景光中,他的眼睛倒映着微光,十分安宁,却甚至显出一种让人心悸的纯真。

在他的目光中,景予整个人都慢慢沉静下来,不知道先说些什么好。但不管说什么都好。

他握住李泯的手腕,问他:“你也有那块表吗?”

说着撸起袖子,露出那只从收到以来就一直佩戴的手表。

李泯的腕骨线条干净,衔接的小臂流畅紧实,但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的目光也随着景予落向手腕,怔了一瞬,道:“……我也有。”

只不过他从未佩戴过外观这么张扬的饰品。

当时订下,只是觉得正好有两只,不想和景予同样的一只流落到他人手里,于是一并买下。

如果景予戴腻了那只银色,还可以换这一块黑色的。

但他从未觉得过那块表“属于”自己。

景予把手腕递给他,脑袋凑在一起,指给他看。

“这一块的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零件。”他轻轻拨动了一下表面,一小片金属跳动了一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

“如果还有一块的话,应该就是它的另一半。”景予顿了顿,补充道,“拼起来是个心形。”

他小声说:“……好老土的创意。”

如果他嗓音里没有带那么多憋不住的窃喜的话,大概更有说服力一些。

但他很快意识到李泯会当真,于是继续补充道:“我最喜欢老土了。”

他摩挲着李泯的手腕,说:“它很适合你。”

不止那块表。

他还知道很多很适合李导的东西。

油画质地的花衬衫,上世纪绅士的呢帽,细窄的银戒指,黑亮的钢琴,垂到后背腰窝的……body。

……他在想什么,这个好像不太能见人吧。

不过。

他用一种燃烧着的明亮目光望着李泯。

他似乎是,有机会把那些可能一一试验到李导身上的。

李泯不知道为什么耳廓有点灼热。

他定定望着景予,说:“……好。”

李泯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腕抬起来,阖上眼,轻印一吻,轻声道:“我会更自觉一点。”

更自觉什么?景予不敢想象。

他只看见李泯发红的耳朵。

“回国之后还能见到你吗?”景予最后趴在窗边问他。

“快了。”李泯听从地回答,垂眼将他的袖口理好,把表带调整到最贴合的长度。

景予也没有收回手,就这么和他说着。

“李导你知道吗,我这次拍的电影是什么?”

“是什么?”李泯依然配合地问他。

“造神计划。”

景予仰望着他,眼睛很亮,“我是导演,我做主角。”

李泯的手顿了顿。

他以为会等到李泯说算了吧之类的话。

可这个造神计划的原型,那个被苛刻地造出来又被抛弃的神,却很轻地、如清风吹去一般,对他笑了一下。

说:“景予真厉害。”

他继续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景予能看见他的眼中是欣慰的,甚至骄傲的。

他喃喃道:“有李导在才会更好。”

李泯摇了摇头,轻轻笑着说:“拍吧。”

漫长的对视过后,景予也微微笑起来。

“那我去啦。”

“好。”

“下次来见我,要带着它的另一半。”

“好。”

“首映要光明正大地来。”

“好。”

该嘱咐的都嘱咐完,所有悬而为定的心都安定下来,景予内心非常宁静。

他可以做到一切。

李泯也可以。

不知道多久后,轿车驶离,青藤缠绕的铁门外就只剩下一个身影。

赵恒星这才敢放出屏住的呼吸,长出了一口气。

正要趁李泯没注意离开,一道声音就将他喊住:“赵恒星。”

他又一霎时停了下来,挂上和善的笑容,转过头去,“李先生,久违,久违!”

李泯正垂头扣着被景予解开的袖扣。扣完后他放下手臂,颀长身影在夜色里孤高萧索,顿失刚才那片刻的活气儿。

被李泯叫住后,却又半晌没下文。

那人只插着兜凝视着远行的方向,像忘了他这个人似的。

正当赵恒星又要松懈下来的时候,又是冷不丁的一句:“有结果了么?”

“哦,哦,是我那个副手搞的鬼,我已经连夜宣布要辞退他,回国就能执行。”

又没有了下文。

这次赵恒星一咬牙,赶紧把自己阴差阳错的功绩一道而出:“李先生,我这次带景予老师过来是因为我想将功补过,给他的新作品投了一笔资,啊当然,这个是不用回报的,这是我欠景予老师的,至于这个晚宴,呃,我是想,本来……”

出乎意外的,他似乎看见板板正正的李泯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似的。

“你做了件好事。”

赵恒星精神一振。

他腰杆都挺直了两度,“确实,是件好事,很荣幸……”

“还想继续做好事吗?”

赵恒星愣了。

早春的某些日子,雪依然铺天盖地。

李萧山喜欢背山面湖的地势,这栋宅子建造得很早,从十多年前就开始筹谋着作为自己养老的地盘了。

李浪还是第一次跟他爸来这个地方看老爷子。

这一片庄园,修建得宏大璀璨,大路笔直向内,两壁开阔,四下起伏的山坡好似绵延看不到尽头。

李浪馋得合不上嘴,这么大的地方,得多少钱才能买得下来。

他这么多年是不是还小看了他爷爷的身家。

“爸,我能不能在这里留个屋住两年?”他忍不住问。

他爸也没忍住给了他一锤。

智障玩意,丢人现眼,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货来,哪像他哥,虽然……

他爸不往下想了。

有些事情,想多了谁都难受。

李浪被锤了一顿,不敢口出狂言了,灰溜溜地跟在他爸身后,蔫头耷脑去看他爷爷。

李萧山的房子在庄园主路的最后。

李浪感觉这一路走了好长,才走到这一幢。他亦步亦趋跟在亲爹后面,让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怕再说错什么话,让本就脾气越来越差的老爷子揪住他。

然而,拘束谨慎的他进了卧房之后,却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

因为那迫人的身高和挺拔的背影,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不是他从小到大的死对头李泯吗。

李泯怎么在这?

对家中现况一无所知的李浪显然成了在场最不明情况的一个,在他的想法里,李泯应该被老爷子当牛使,世界各地乱窜,又苦又累地做事。他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来看望老爷子的孙辈。

可是怎么看李泯这样子……像一直待在这里没走过似的呢?

李浪有点混乱。

但在场没一个人理他,因为李萧山在睡觉。

上了年纪之后他的梦很多。尤其容易梦到故人。

当一个人老了,他所能梦见的故人都已作古之后,这种幽长的梦境就很难说明是对年轻的追念,还是另一个世界发来的邀请函。

他不愿意相信是后者。

所以在梦里,他拼尽全力地挥散眼前的迷雾,往更亮处走去。

在第一个光源处遇见了他的妻子。

鬓发零星发白的女人拿着报纸在看,戴着金丝的眼镜,皱纹都温雅。

她抬起头来,问他:“小泯呢?”

李萧山往后退了退,改道朝另一边走去。

第二个光源处是他的儿子和儿媳。

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婴儿,却抬头问他:“小泯呢?”

李萧山回过头,快步跑向另一个方向。

在梦里他身体轻盈,越跑越年轻,白发退去,皱纹抚平,腐朽的骨骼咔啦重新生长,肌腱覆盖回关节,跑回了中年时的样子。

他遇见了李泯。

少年的模样,穿着灰白衬衫和长裤,弓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

身量颀长,脸刻板又漂亮,已经初具后来的雏形。

“李泯在这里。”他都听见自己松了口气,像找到了交代一般,不受控制地说,“李泯在这里。”

而终于被他找到的那个李泯,连头也没有抬起来过,便这么消散在了灰尘蒙蒙的光中。

李萧山猛然惊醒。

他第一眼看见了静静站在床边的李泯,他那样高,已经和少年时差别甚大了。

而他身体的每一处线条,也都随着年纪渐长而脱离了单薄青涩,蜕作成熟男人。

第二瞬间才感觉到腐朽的器官又回到了自己的胸腔。

李萧山怔怔看了许久,才嘶哑出声说:“李泯?”

床前的人回应了他。

李萧山感觉此刻才连着灵魂一起落回床上。

这是现实世界,他有一个二十九岁的孙子李泯,能干、可靠、从不失误,没有私人情绪,可以延续他的一切野心。

过去的早已过去,现在的才决定未来。

他照例冷下脸,和李泯谈论近来的事务。

李浪等了半天,一句话都插不上。

最后只好愤愤地被亲爹又带出来。

离开主楼途中,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李泯住哪?”

他爸没回声,李浪问了好几次才知道,李泯住在另一幢楼,整幢都是他的,有一层是个巨大的宴会厅,可以设宴邀请宾客。

就是他们进来时看见的,最瞩目的那一幢。

李浪嫉妒得脸都歪了。

他连在庄园里多呆一晚上都不允许,还得自己去找酒店住,李泯凭什么就能有一栋楼!

同样是孙子,他还是讨爷爷喜欢的孙子,怎么待遇差别能这么大?

他叫了好几声:“爸!”

他爸没理他。

李浪更气了,缠着他爸不肯走。

“你说老爷子重视李泯才磨练他放养我也就算了,但是你看他这住的地方,像个磨练的样子吗?我才是被磨练的那个吧?”

他爸已经十分不耐烦,只想给他一顿痛揍。闻言,只冷笑了一下,“你?”

“你经历得下来李泯那些磨练,我管你叫爷爷。”

“……那也不是不行,我们各论各的。”

李浪当即就捱了一肘子。

“你知道李泯做过什么吗?”他爸冷笑着,“你知道他从小怎么长大的吗?你光是吃了二十多年饭,不长脑子只长膘,还跟他比,你是个猪头你是。”

“李泯又怎么了,谁家孩子没自己出去创业过似的,就他特别了?哦,他确实是做得好点,在娱乐圈有那么点名字,但是这也能拉踩我?”

“你懂个屁,李泯是……”他骤然缄默了片刻,张口半天,才终于酝酿出了那个词,压低了声音,畏惧又似追忆,缓缓说:“……他有病。”

李浪还在愣着,心想爸怎么突然骂上人了。

窗外惊雷炸响,早春冰凉的雨如同瓢泼。

他看了眼窗外,隔着蒙蒙雾气,无数公里阴云,穿过那些苍绿的原野,好像能望见李泯所在的某一幢辉煌的建筑。

但那更像是错觉。

“前几天的宴会怎么样?”

李萧山看着窗户。

李泯没有抬头,在桌上签着文件,“很好。”

“那就好。”

李萧山有点恍惚,有点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有些病了,竟然连关注宴会的精力都没有,只能从李泯口中问得结果。

大概是李泯一直以来太过妥帖了,他也没有去细究的心情。

他的不远处坐着他最完美的继承人,一切都会被处理得很好,才移交权力没多久,他好像就已经看见了以后的样子。

李萧山不能不说自己很骄傲。

但这骄傲又带着些许的阴影。

随着精力越来越差,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志是否还能顽强地扛过这暗地里卷涌的黑潮。

他做的梦越来越多了。

也越来越奇异。

一开始总是梦到儿子儿媳,后来次次都有亡妻,最后甚至还有一只猫,一只趴在妻子阳台上的猫,向他扑过来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被疼醒,却发现是自己翻身不慎压住针尖了。

他怎么开始挂药了?

他病了?……还是,老了?

李萧山的记忆有些不太清晰。

私人医生开始出入庄园。没多久,又迁进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他开始分不清白昼黑夜。

时常半夜清醒过来,按住铃要叫李泯过来,交代什么事务。

但生活助理总是告诉他,您放心,李泯先生已经妥善地处理了,一切都完成了,他做得很好。

甚至连一句他可以指点的地方都没有。

李浪和他父亲来看过他几次,都没说上话。好不容易有一次,李浪趁着他爸去找院长详谈,凑在床边鬼鬼祟祟地问他:

“爷爷,爷爷?”他在李萧山眼里模糊得和七八岁没什么差别,一样调皮,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悔改。

他小声问:“李泯到底有什么病?”

这一声像隔着二十年光阴,把他唤回了从前。

那个时候,也是有人这样问他。

他其实不记得了。

只记得发现这个阴冷刻板的孙子人格异于常人,非极端刺激不会产生普通人的情绪之后,他才渐渐认识到,这个没人喜欢的透明人叫李泯。

他不爱说话,喜欢观察别人,在非要他说话不可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将那些观察化为动作,模仿出来。

情绪恒定、过目不忘、长于学习,种种病症带来的症状让李萧山渐生暗喜。

他发现了一个完美的压力承受者。

一个能够接过包袱而不逊色的继承人。

于是,他有意识地将他同其他同龄人隔绝开来。

让他感受外界的冷漠、刺芒、孤立。

对任何不属于李家的人保持防备。

自然,他就会背向外界,带着家族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

在发现他天生患病的时候,他们选择的不是治疗,而是利用。

顺水推舟地让他被人类社会排斥了二十九年。

李萧山嘴唇紧抿,目光浑浊。

十一年前,他和妻子已经分居许久,但她去世前还是告诉他,你得让李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什么喜欢的事?李泯有吗?

有的。

他没赌赢。

最后,面对着病床上冰凉的身体,他答应下给他十年。

原来李泯真的有喜欢的事。

他像小时候一样在人群最不起眼处静默无声地观察,记录人间百态,揣摩每一种他不能拥有的情绪,不参与任何故事的发生。

这次他坐在镜头后面。

他渐渐成了出色的导演。

人们盛赞他的思想和严谨,惊叹他所展现的常人不会注意的视角,诟病他没有实感的情感调动和感情故事。

没有人知道那是他的病。

他已经把自己所能都做到极致了。

最后一段空缺,永远无法弥补,他始终安静地做着自己缺了一撇的人。

李萧山觉得一阵晕眩,浓浓的黑影侵袭上来,让他呼吸困难。

再睁开眼,床前坐的不是李浪,而是久违的李泯。

他静默地用笔在纸上划动。李萧山知道他的字也很好看,毫无特色的好看,工整犹如印刷,他这个人连外表都是一样,没有哪里挑的出数据上的错误,可细看,才会发现空缺着一部分永远无法找回的灵魂。

李萧山握紧了拳头。

他突然想仔细看看李泯。

他竟然好像不记得李泯是什么样子了。

因为知道他周正得没有缺点,所以不会用力地去记他的样子,也不会反复观摩这张不用被记住的脸。

精神越来越差之后,他甚至连李泯从前是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李泯……”他第数不清多少次叫这个名字,莫名地想起自己从未像亡妻那样叫过他小泯。

这个名字也是他给他改的。

泯,寓意消失,丧失,抹除。

他告诉他“你叫李泯,泯灭人性的泯”。

做一个像这样的人就好,他曾经这样想。

后来果然看见他乖乖地向人介绍:“我叫李泯,泯灭人性的泯。”

一直到长大。

李泯听见了,放下笔,向他靠过来。

李萧山睁了睁眼睛,实在难以看清他的模样了。

他艰涩地说:“说说……你长什么样子。”

李泯顿了顿。

他很少观察自己过。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自己的长相。

可是,有个人喜欢观察他。

观察他一切无趣的习惯,观察他自己都未曾发现过的细节,观察他留下的所有痕迹,观察他的情绪,他的感受,他的目今为止的幸福进程。

从前只有他观察这个世界。

现在有人从世界中来,只观察他。

“我的眉毛很浓,”李泯说,“眼睛是很薄的双眼皮,睫毛向下遮,鼻梁上有一点不明显的驼峰……嘴唇很软。”

都是那个人告诉他的,关于他的一切。

李萧山闭上眼,想象他所描述的样子。眼皮很薄、睫毛向下遮、微微的驼峰,原来他是有特征的,可让李萧山说,说不出来。

“是别人告诉你的吗?”

“是。”

原来他也是可以被仔细观察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忽视他的感受。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他保护了十几年至亲的亲人。

“有人对你好吗?”

“对我很好。”

李萧山忽而沉默了。

他发现李泯和以前不同了。

在说最后那句话时,他的尾调中,是轻而又轻的温柔。他有情绪了。

“你喜欢那个人吗?”李萧山问出原来的李泯绝对无法回答的问题。

而他身旁,此刻的李泯,顿了顿,郑重地回答。

“我很爱他。”

“我想要和他拥有婚姻,在一起,过一辈子。”

李萧山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有情绪是很苦的,你不怕苦吗?”

李泯近乎宣誓一般,虔诚地低语:“我愿意为他忍受诸多苦难。”

……

安静半晌,李萧山的声音低下来。

“那爷爷只有祝福你。”他声音虚渺地说,“好像你不需要我给的枷锁也能做得很好……”

作茧自缚的从来就是他一个人。

他听见李泯低低说了声谢谢,便再无话说。

李萧山翻了个身,“我要睡一觉,去做你的事吧。……不要做我的事,做你的事。”

他束缚了李泯半辈子,渴求无数,最后他能留下的,也只有一句谢谢。

……

四月中旬的天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漫长的旅途中,李泯撑着额头,想着一些以前的事。

他独自一人进行过很多次飞行,总是这样看着窗外的云层或文件度过,鲜少横生过枝节。

仅有的两次,都发生在遇见景予之后。

一次景予跌在了他腿上,一次景予倒掉了半杯酒,告诉他我们一样。

泯,本意消失。

李泯冥冥中觉得,如果没有景予出现,他本该顺从命运而消失。

而在他消失之前,他出现了。

于是他又走到了今天。

李泯模模糊糊地想着住在奶奶家的那段日子。

除了功课和猫,还有整整一壁,摆满的书和电影碟片。

那位女士会在书架上插花,帽檐上系丝带。她会给每一盆植物起名字,有一百种浪漫的法子。

她会笑盈盈让李泯去拨开土放下种子,悉心地掩埋上,守分从时地浇水晒太阳。

只不过李泯运气不太好,种的花从来没能开过。

只有祖母的花在光线里摇晃着。

后来光景骤变,美丽的老太太陷入了沉睡,他被李老爷子放出了家门,随便做任何喜欢的事。

李泯喜欢观察世界,并不喜欢参与。他不觉得自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员,就好像一个人类行为观察者,这是他无趣的人生里唯一的乐趣。

后来他做了导演,坐在监视器前看遍人生百态,看与自己无关的那些故事。

直到景予出现。

李泯知道了自己也有故事。

他的故事,一样可以被别人在意着。

也会有人热烈地爱着他的人生,也会有人想要替他完成梦想。

这次,他想离开监视器,去参与这个世界,自己做主角。

光线昏昏昧昧,航班的提醒声温柔而催眠。

多年以来,他难得进入放松的深度睡眠,梦境里没有一片迷雾,温暖的光线笼罩着他。

他在梦里没有任何人催促,也没有任何人约束地种着花,坚持不懈地浇水、晒太阳,然后和猫一起趴在窗台边看日头西晒。

不知道是第多少个清晨,祖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李泯,李泯,你养的花开啦。”

他从梦中醒来,看见舷窗前阳光灿烂。

他的花开在了这片土地,正欢迎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和怪人里的强调妹妹脱离整部电影一样,这本书从头到尾强调李导完美,主题也有些相似。

完美即是bug。

李导创作那部电影,是投入bug,打乱世界,获得故事。

这本书是投入故事,修复bug,让世界重新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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