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帝突然转变的态度,在陆辞看来,那位隐居幕后的刘圣人,恐怕是脱不了干系的。
明面上看,她看似无从得益。
可若是她与朝中官员达成共识,结为同盟‘倒寇’的话,那之所以肯愿意亲自下场,在皇帝耳边吹这股枕边风,也就不足为怪了。
纵观朝堂中明争暗斗的三个派系,除却寇准一派,不论是丁谓,还是王钦若,都极可能接受刘圣人的示好,方这般底气十足。
而丁谓和王钦若间,又显然是空有才干卓绝,却心胸狭隘,恋权好势,为此不择手段的后者,最有可能愿意向士林眼里的一女流屈膝了。
就在陆辞思忖着要如何介入此事,起码得令新佛寺修不成、造神之风无法再兴时……
老天爷好似也看不过赵恒装神弄鬼的‘天子’做派,索性出手帮了对此倍感忧虑的众人一把。
那是在天禧二年的元宵灯会上,赵恒按照惯例带着一干宫人驾临宣德门上,与民同乐,欣赏表演时,因心情欢喜松懈下,忍不住多饮了些酒。
酒劲上头,他便将厚重的外衣褪去一些,又心血来潮地在门上踱了几步。
他观赏了好一会儿灯火璀璨,车水马龙,也顺道醒醒酒,吹了一些凉风,就心满意足地摆驾回宫,搂着心爱的老妻入睡了。
能让百姓如此和乐,大宋如此安定平稳,海晏河清,就连叫他不喜的臭脾气的寇准,也人仁义尽致地给了个风光的首相地位。
他日到了九泉之下,自己肯定也有脸面见他爹爹了。
翌日一早,刘圣人就心惊肉跳地发现,昨晚还乐乐呵呵的官家,竟是浑身发烫,烧得昏沉,根本起不来了。
尽管对早上的朝会而言,皇帝在与不在,都起不了任何实质影响,但其卧床不起,却足够让早朝再无举办明目,一停就是数日。
滞留在中书省中,一些必须有皇帝批示才可发布下去的紧急文书,渐渐堆积起来,顿让寇准心急如焚。
刘圣人倒极愿意为夫君代劳,然而上回东窗事发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紧盯着她,饶是有皇帝的恩宠,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寇准看政事挤压得越来越多,一天忍不住往宫中奔个近十回,居然比最擅此道的王钦若还勤快几分。
看在一些别有心思的人眼中,不免哂笑。
他们认为,这位以忠直刚烈素著的硬骨头的老臣,终于也学会逢迎拍马,惺惺作态了。
尽管赵恒只是酒后偶感风寒,按理说并无大碍。
同样的情况,若放在穷苦人家身上,怕是随随便便发几场汗就好了。
却让身体金贵的皇帝吃够了苦头,拖延得犹如一场难解重病不说,还气势汹汹地勾起了因年岁大后、接踵而来的慢性病的扑击。
而赵恒原本就漠不关心的早朝,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更不用去了。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还预备召林特等人来询问财政,以拨款修建新的宫观来供奉‘天书’的。
随着这一病,当然就跟着搁置了。
正当王钦若等人被这场飞来横祸砸得头昏眼花时,寇准琢磨过来后,只觉柳暗花明。
他当机立断地再次前往皇帝寝宫,在病榻身边,大大方方地提出了请太子代为监国之事。
赵恒刚在刘圣人亲手服侍下,喝过退热的药,正是似睡非睡,晕乎着的时候,直让寇准重复了好几回,才勉强理解。
略想了一想,就难得痛快地同意了,倒让寇准大吃了一惊。
诧异过后,就是狂喜。
寇准因心绪太过激荡,以至于在离去前,彻底忽略了刘圣人充满阴翳的神情。
任谁都想得到的是,向来对太师们恭敬有礼、性宽仁温厚的太子一旦监国,起码数年之内,都无法凭一己之力料理国家的军机大事,那势必要依赖旁人。
皇帝卧病在床,无法料理政事,且膝下只得一名皇子,使其监国,自是顺理成章。
但刘圣人要想垂帘听政、公然干涉政务的话,除非皇帝驾崩,否则根本无法难以达成的了。
长久以往,太子会否渐渐变得依赖作风强势爽直的寇相,或是圆滑事故、能力出众的王钦若等人,还是她这个深居宫中,往后除请安问好外,注定要渐渐变得生疏的娘娘?
答案可想而知。
刘圣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疲惫的赵恒入睡后,便苦思冥想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脑海中,终于有了个模糊的主意。
寇准虽不知刘娥已下定决心要搅黄这事、甚至有意借此绝他仕途,他已因曾在王钦若手里吃过大亏,而不敢掉以轻心了。
兹事体大,他完全不敢托大,一得了官家首肯后,就直奔政事堂去筹备相关事宜。
他恨不得连夜就召集群臣过来,尽快办妥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就在忙得最脚不沾地,分.身乏术时,寇准鬼使神差地,唤人出宫一趟,去将陆辞找来。
陆辞还是头回被人连夜召入宫中,还是脾气冲天、绝不示弱的寇相,头个念头就是宫中出大事了,自然对此无比重视。
他被来人闹醒后,为了不耽误工夫,直接带着官服,提着鞋履上了车,车上时,再争分夺秒地自己亲手随意束起了长发,在寝服外披上了朱色官服,还腰带特意系得松垮一些。
这么一改,便将原本修身的官袍,生生穿出了宽松潇洒的好看。
在一干熬夜熬得形容憔悴的官员中,猛然冒出这么个玉树临风的漂亮郎君来,连寇准一时也被晃花了眼。
待回过神来,寇准就有些后悔了。
他平白无故的,告诉陆辞作甚?
陆辞往四周看了看,面色仍平静如常,好似政事堂半夜就该如此忙碌一般,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寇相召我来,是为何时?”
寇准臭着脸,干脆道:“无事,去一人情尔。”
便随手从案上抽了张废稿来,拍到陆辞身上,就背过手,转过身,继续看身为他好友、此时被他请来起草此诏的翰林学士杨亿撰写得如何了。
陆辞哭笑不得地看了眼寇准背影,摇了摇头,才将注意力放在这张废稿上。
三两下看完后,他眉头倏然蹙起,脸色也微微变了。
他毫不迟疑地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迈到专注跟杨亿讨论的寇准身边,坚定道:“寇相,还请进一步说话。”
杨亿拧了拧眉,看了陆辞一眼,并未多言。
寇准则在诧异之余,爽快地与杨亿暂道了别,就推门进了一处存放旧案宗的小间,让陆辞也进来:“长话短说。”
陆辞显然无半分拖拉的意思,直奔主题:“太子监国之事,可是相公所提?”
寇准闻言,难掩得意地挑了挑眉,又迅速收敛,轻咳一声,矜持道:“不错。”
陆辞不假思索道:“陛下应承时,在场之人,除宫人与相公外,可还有别的朝臣在?”
寇准无需回忆,就直接给出了答案:“并无。”
陆辞却丝毫未放下心来,甚至因寇准这明显掉以轻心的态度,心绪不住地往下沉。
他微吸口气,再问:“我闻圣人心挂陛下龙体,多日来亲自侍疾,那听闻此事的人中,可也包括了刘圣人?”
“刘圣人彼时确实就在宫中。”
寇准略吃惊地看了陆辞一眼,抚了抚须髯,皱眉道:“你特意寻我问事,就为关心刘圣人?”
陆辞嘴角微抽,很不给面子地直白道:“在我看来,寇相当局者迷,此时已履于薄冰之上!”
就刘娥的深沉心机,在赵祯生母仍然在世,她尚未完全笼络住这并无血缘的六郎的紧要时刻,又如何会愿意亲眼看着对方手握她心爱夫君的权柄?
且就数日前,朝堂上官家忽地变卦,要迎天书一点,也从侧面证明了,刘圣人与倾向于支持此事的位高朝臣,已有结成稳固同盟之事。
而挡在他们前的最大阻碍,无疑是心高气傲,既瞧不上靠胡编乱造晋身的王钦若、也厌烦胡乱攀扯笼络的刘娥的寇准。
对上狐疑的寇准,陆辞一针见血地指出:“陛下病得正糊涂,思绪并无清晰时,常颠三倒四,且刘圣人与官家朝夕相伴数十载,情谊深厚之深厚、话语分量之重,世间怕是无人可及。而受刘圣人所恶者中,相公正是首当其冲。”
寇准不服道:“君有成言,臣诺其请,如何不妥当?”
“若有德高望重之人,或是众臣共同听证,相公尽快叫此木成舟,尚算得上妥当。”陆辞毫不客气道:“现无凭无据,届时若有奸佞小人,趁陛下意识不清时进些谗言,加上刘圣人予以佐证,此事轻而易举地,就能被歪曲成相公一人之意,更成了谋逆的铁证了!”
见寇准目光游移,显然内心正在挣扎,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最后再下一剂猛药:“陛下的忘性究竟有多大,难道相公不该是这天底下,最为清楚的人吗?”
大到在澶渊之盟后,仅凭王钦若的几句撩拨,就将昔日对寇相正确决策的感激,以及大力扶持他登上皇位的果决忘得干干净净。
“言尽于此,”陆辞并不在补救措施上多言,只要寇准把话听了进去,自然能琢磨出对策来。能做这句提醒,他只当是看在对方奋力为他从林特手里争得丰厚拨款的回报了:“相公保重吧。”
寇准正沉吟着,陆辞已脚下带风般,唰唰唰地走了出去,顿叫他一阵气闷,瞪眼道:“你将我说了这么一顿,说走就走了?”
陆辞头也不回地撂了一句:“容我先走一步,准备为寇相几日后离京践行的酒席。”
寇准:“……”
这厮模样漂亮,嘴却毒得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