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却与他想象中的浪翻云完全不同。
他想象中的浪翻云,应是悲情慷慨、对酒当歌的人。但现在的浪翻云一派自得自足、平淡自然。
这样的浪翻云,更使他心神颤动。
浪翻云像想起什么可笑的事般,抬头一笑道:“最近才有人以茶代酒来招呼我,但在我这狗窝里,只能以酒代茶来招呼你,夜羽兄莫客气了,墙角十多壶里装的无不是
‘茶’,请自便吧!”当他说到“有人以茶代酒来招呼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掩不住的幽思,像记起了某些被遗忘了的事物。
方夜羽全神盯在浪翻云织竹箩那雪白纤长的手指上,一时间竟连“多谢”也忘了说。
浪翻云抬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从地上柚起另一扁竹条,继续工作。
一个看,一个织,不一会大竹箩由无至有,诞生到这宁静的山居里。
浪翻云拍棹手上的竹屑,来到方夜羽身旁,轻拍他肩头两下,哈哈一笑道:“夜羽兄你必非爱酒之人,否则在嗅到我自制土酒的香气后,怎还能硬忍这么久,来!你既然这么爱看那个竹箩,随便看好了。”
方夜羽愕然站起,来到箩前,心中还在想着刚被浪翻云拍了两下的肩头。从来没有人敢拍他的肩头,他也不会让人随便拍他的肩头。
但浪翻云却如此自然地做了。
方夜羽拣起竹箩,名震天下的覆雨剑正平躺在他脚下,浪翻云对他难道一点戒心也没有?浪翻云从墙角拿起一壶酒,来到桌旁,放松了一切似的跌坐竹椅上。
却没有发出任何应有的的人椅相挨撞的声音。
直到这刻方夜羽仍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浪翻云拧开壶盖,仰头痛灌数大口,“砰”一声将酒壶放在桌上,以衣袖拭去口角的酒渍,淡淡道:“庞斑差你送了什么东西来,快给我看。”
方夜羽一言不发深望着他。
浪翻云皱眉催促道:“夜羽兄!”
方夜羽仰天一声长叹,肃容道:“浪大侠请勿再如此称呼我,便像师尊那样唤我作夜羽好了。”这是他首次尊称浪翻云为大侠,同时巧妙地表达了他对浪翻云便如对庞斑般崇敬之意。
浪翻云大有深意地瞅了他一眼,再喝了一口酒,叹道:“好酒!夜羽你真的不想尝尝吗?”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冲着大侠叫我作夜羽,我即使舍命也要喝他一壶。”迳自走到放酒壶处,拿起一壶,旋开盖后“咕嘟咕嘟”的直灌下去。好一会才喘着气放下壶,道:“这是不是用龙眼浸出来的?”
浪翻云有点担心地问道:“是不是味道很怪?”
方夜羽道:“的确很怪,但怪得非常之好,我担心怕会由今天起爱上了这壶中之物。”
浪翻云放怀大笑道:“看来庞斑也是个不爱喝酒的傻瓜,否则怎会不好好教导你这好徒儿。”
他肯定是历史上第一个称庞斑为傻瓜的人。
方夜羽像忽地记起了什么似的,“噢”一声后,探手从怀里掏出以洁净白布里好的一件东西,递给浪翻云。
浪翻云全无戒心地一把接过,轻轻松松地翻开白布,露出里面一个尺许高的持剑木人,浪翻云眼中掠过惊奇的神色,珍重地放在桌上。
木人不动如山地稳立桌上,自具不可一世的气概。
木人并没有脸,但持剑而立的姿势和身形,竟和浪翻云有九分酷肖,形足神备。
木人背上以利器刻了“八月十五月满拦江之夜”十个蝇头小字。
“战书”终于送到浪翻云手上。
浪翻云目不转睛看着那全凭庞斑对他的想象而雕出来的,但却又神肖非常的木人,幽深的眼睛闪烁着慑人的异采。
天地有若停止了运转,时间煞止了脚步。
木人虽没有眼珠,但观者却总觉木人全神贯注在斜指前方的剑锋上,而更奇怪的是,这木人只是随随便便的手持着剑,但却能教人感到全无方法去捉摸剑势的变化。
方夜羽的心神亦全给庞斑亲制的浪翻云木像完全吸引了过去。庞斑离开高崖后,使人送了这小包里给他,着他送给浪翻云,直到这刻见到浪翻云之前,他从没动过拆开里布一看的念头,因为他要将拆看这战书的权利,留给浪翻云,假若他连庞斑心意也不明白,庞斑早逐他出师门了。
浪翻云坐。
方夜羽站。
但两人的目光却没有片刻能离开那木人。
木体布满削劈之痕,干净利落,造成使人心神颤震的丰富肌理线条,就若天地浑沌初开般鬼斧神功,妙若天成。
浪翻云一声低吟,闭起了眼睛,但方夜羽却知道木人的余象,定仍缠绕在浪翻云的眼内。
浪翻云双目再睁,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缓缓道:“庞斑是否无情之人。否则怎能将如此深情,贯注在这个木人内?正如若非局外之人,怎能看清楚局内之事?”
方夜羽微微一愕,浪翻云这个对庞斑的评语,看似矛盾,其实内中含蕴着至理,就像你对一个人愈熟悉,知之愈深、爱之愈切,便愈难作出客观的判断,父母对子女的劣行睁目如盲,便是这身在局内的影响所作祟。
浪翻云并不真的想从方夜羽身上得出答案,淡淡一笑道:“告诉庞斑,浪某还是第一次因看一件东西而忘了喝酒,第一次因看一件东西却像喝了很多绝世佳酿。”
方夜羽躬身道:“我将会一字不漏转述与师尊知道。”
浪翻云伸出指尖,沿着木人后脑的刀痕,跨过了颈项间的凹位,来到弓挺的背脊上,柔声道:“后脑和背脊的刀痕,有若流水之不断,外看是两刀,其实却是一刀,而且定是将这朽木变成这包含了至道的木人第一刀。”
方夜羽双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
他能被庞斑选为徒弟,天资之高,颇难作第二人想。所以浪翻云寥寥数语,便使他看出浪翻云眼力之高,已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故能从一个木人里,“翻”出了“千言万语”来,更胜看一本厚达千页的战书。
浪翻云收回纤长修美的手,心满意足地长长叹道:“庞斑啊庞斑!知我者莫若你,八月十五月满拦江之夜……八月十五月满拦江之夜……”他的语音逐渐转细,但近乎痛苦般的期待之情,却愈转愈浓,愈转愈烈。
方夜羽不由热泪盈眶。
他终于完全地明白了庞斑和浪翻云这两人,为何能继百年前的传鹰、令东来、蒙赤行、八师巴等盖代宗师后,成为这百年来江湖上最无可争议的顶级人物。
只有他们那种胸襟气魄、超脱成败生死的气度,才能使他们并立于武道的巅峰。
八月十五月满拦江之夜。
这十个细小的字静静地被木人的厚背背负着,但代表的却是自传鹰和蒙赤行百年前决战长街后,最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战书现已送达。
浪翻云忽地哈哈一笑道:“物尚往来,我既已喝了他送来的‘绝世佳酿’,总有十天八天醉得不省人事,暂时要这竹箩也没有用,夜羽你便给我带回去送给庞兄,看他有没有用得着的地方?”
方夜羽躬身道:“夜羽仅代表师尊多谢大侠!”浪翻云沉默不语。方夜羽知他有逐客的意思,缓缓退后,来到竹箩旁,小心翼翼捧起竹箩,直退至门旁,恭谨地道:“浪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浪翻云深深望向他,眼中涌起斩之不断的感情,淡然道:“告诉令师,八月十五月满拦江之时,浪翻云必到!”
方夜羽想说话,但话哽在喉咙处,却没法说出口来。
浪翻云微微一笑,举措轻弹,桌上的油灯随指风而灭,大小两个浪翻云同时没入屋内的暗黑里。
忽尔里方夜羽发觉自己实在分不清楚木雕的浪翻云,和真正的浪翻云,谁才“真”一点。
他无言地退出门外。
轻轻掩上了木门。
顶起竹箩,往回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