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阳逻堡西码头上混口食的游手大哥快脚苏九,在几个混混扮的充门面小厮服侍下,呼噜噜大口吞下他们弄来的河蚌姜粥、肉馒头,惬意地拍拍肚子,随手抹了把滚滚而下的满头大汗,披上一件敞怀短衫就和四个混混闲汉出了位于堡西门内侧的住所。
顶着升起数丈高的大日头,一面扑摆衣襟扇风,一边东张西望地与相熟的地头龙及其他牛鬼蛇神爽快地打着招呼,一面领头信步往堡中的大街上走去。
今天街上比往日的人多了不少,除挎刀带剑的役夫差人外,许多平民装束的精壮大汉腰间鼓鼓,明显夹有兵刃器械。看到好几张熟面孔,苏九心下一凛,暗忖:“黄州、鄂州两大‘法场’的栏头也来此与其毫不相干之地,难道说有哪一个大商家的私货让他们两处的税务给盯上了?唔,我得找人探探底细,若是被盯住的是相熟主儿,说不得给他们通个消息,也令其好预做准备……”
“九哥,快看那些,好像是南方来的蛮子,他们衣着恁般光鲜,要不要去弄几贯钱来给小弟们使唤……”一人对走入堡门,在他们前头兴奋地轻叫。
苏九看清混混所指前头十多步的一个绸袍人,特别是那人身后左右还有几个穿白色紧身窄袖收口战袍,腰扎淡青色腰带的随从,绿色镶红边背子后绣的白色雷云图案,不由脸色一变。迅快地一把打下混混指着那帮人的手,神色紧张的轻声骂道:“何三,你想害死我们大家啊,竟然胆敢对他们指手划脚。”
“阿也。这样就会害死我们大家,说得过分了点吧……他们是些什么厉害的人物,难道九哥知道么?”小混混何三挺胸凸肚作英雄状抢身而出,捋起衣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就等上前与人聒噪争闹的样式。
“啪!”苏九扬手一个大大地耳括子朝何三用力甩了过去,脸上变颜变色地小声厉喝:“你这该死的,休得出头无礼惹事。你要想死的话我快脚苏九绝不阻拦,但却须得等我们走远些,省得连累我们几个兄弟……”
另一个挨上前混混不解地问道:“那些人有什么不对,令九哥也恁般缩手缩脚?”
“玉兄弟,看到那几个穿红边背子武士背上有如装了月琴的囊袋没?告诉你们,哪可是双木镖局镖师所用地钢弩。”
苏九郑重的语气让随行的四个闲汉混混一愣。玉兄弟脚下一滞,惊声道:“九哥是说,这几个人都是双木镖局的镖师。他们背上囊袋里的是那种与神臂弓有得一比的钢弩?”
“啊。说不定被两处栏头盯上的是双木商行……怪事,双木商行乃提举三山符箓林大人的生意,官府中人多有交往,财雄势大底气足得很。而且一贯规规矩矩按章纳税从不做假,也没听说他们有做走私贩私地生意,为何会引动大、小法场的人注意?有问题,此间大有蹊跷。”苏九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嘴里却随口应道:“不能十分肯定。但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和囊袋地形状看,是双木镖局地人应该**不离十。其东主可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惹上了与这个商行或者镖局有关碍之人,那就和阎王爷作对没什么两样,牛头马面即时就会找上门来。”
何三直到这时才从被苏九打得发晕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听到了苏九与玉兄弟的对话后,不由得朝下缩了缩脑脖子,右手狠狠地再抽了没被打过的脸颊,自说自骂道:“我叫你不长眼睛胡乱攀咬,若非九哥那一下耳括子摔得你发懵,这时不定已经死翘翘了。还好,还好,亏得九哥眼利手快保住了你这厮一条小命……”
“我们回头,去西门外的码头走走,另寻好相与的软骨头寻口食。你们给老子收敛些个,千万别惹上不该惹的人,别把吃饭地家伙丢了。”离得远了,左右也没闲杂人等估计不会被耳长的听去,苏九郑而重之的向同伴提出警告。在他地心里,隐隐觉得今天有些堵,感觉得危机出现的苗头。远离危险,这才是顺当地混江湖饭吃,又能保住小命的不二法门,苏九没敢继续去堡内寻店铺打秋风捞小钱的计划,掉头出堡以策安全。
一行五人心事重重懒懒散散地闷头行走,平日里惯于从小贩箩筐内捞果子咬嚼,在摊子上顺物事赏玩抛丢,对姑娘、娘子摸摸捏捏取乐的事也没心情再做,就这样直接来到码头东侧边茶肆门外。
“哎哟,九官人怎地有兴致饮这黑汤水,真是给小店天大的面子呀。快快请上座,不知官人要哪种茶品?小老儿这就给几位官人煮来奉上。”茶肆老板兼伙家曲老爹脸上的笑容像是吞了黄连,又苦又涩难看得紧。
从腰间钱袋里掏出五枚当三钱朝曲老爹丢去,苏九做出一副和颜悦色地脸子笑道:“曲老儿,靠窗能看到码头的阁子间,给我们上五碗加糖的茶,再来上几样瓜子、干果,弄好后就不必前来聒噪打扰。
曲老爹的茶水上齐后,苏九收回往窗外注视的眼光,语气沉重的吩咐道:“玉兄弟,你带一个人去码头上探探,摸清两**场有多少栏头、差人来此阳逻堡。你们小心些,千万不可惹事生非,只悄悄行事便是。若是能套出他们此行的目的最好,如其不然,则看看来了多少课船也就罢。”
不过半个多时辰,探消息的两个人回来了,脸色不大正常的玉兄弟附在苏九的耳边小声讲了一通。
原来,今天早上从上游陆续驶来了十四艘四千斛的水军车船,还有一百二十余条税务场五百斛的课船。刚刚在玉兄弟到码头上探听之时,恰恰也是这些战船和课船到齐的时间。玉兄弟亲眼见到,鄂州来的十多艘水军战船驶出,明令封锁这一段江面。而从课船上涌下来的鄂州栏目头、差役,则其不意地一下子就将阳逻堡码头给围了起来。勒令码头上地人货许入不许出,惊得在这儿暂歇的商贾行旅们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不知如何是好。
“鄂州镇抚副司水军的十多条战船封江,鄂州税务司地栏头锁码头。他们出去如此大一批军兵差役要对付谁人?奇矣哉,怪事也……”苏九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语,抬起头向玉兄弟问道:“尔等可知晓鄂州现时是哪一位大人任知州事么?”
这位玉兄弟看来是苏九的谋士,听得大哥探问,沉吟了一下才回答道:“自去年吴愈吴大人升任兵部侍郎后,鄂州便没有知州,镇抚司也裁撤掉了。现时只有还未转到扬州去的部分水军,暂时是由才起复的赵范赵大人派员统领。”
苏九一时间委实觉得理不出头绪。低头道:“赵范大人,乃史相公得力之……哎哟,难道是那位飞川大侠林大人与史相公交恶。由赵范来出头对付双木商行不成……”
心念至此。苏九默默盘算了好一会,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能。心道:“若是将此事悄悄告知双木商行的人,让他们有所准备,说不定此后能与双木旗下套上交情。好处可是不小呀。”
主意打定,虎地一下站起身,轻喝道:“尔等去码头附近看紧了,若是鄂州来的栏头们有什么对双木商行不利,全都记在心里。能帮得上忙的就伸手帮忙,但不得与栏头差役起冲突。我入堡一下,稍时回来再与你们相会。”
说毕。苏九自顾一个人大步出店,望西门匆匆走了。
大宋境内征收商税最为苛暴、税务的栏头、差役比虎狼还凶残,让商贾小贩、行旅路人们心惊胆战,以致被比做杀人“法场”地有三处地方:江南东路的池州雁汊港谓之**场,淮南西路的黄州(今湖北黄冈)谓之小法场,荆湖北路地鄂州谓之新法场。三斤,“法场”都在大(长)江边上,牢牢控制住大宋水路运输地大动脉,不但为大宋朝收取了不菲的商税钱钞,也喂肥了一任又一任得到实权差遣的税务官吏,还养出了一批对细民百姓心如铁石如狼似虎的凶差恶役。
阳逻堡原名阳逻镇,位于大(长)江东岸,周回九里一百一十四步的中型堡砦。本朝南渡后的建炎三年(29年),金兵南下攻掠从黄州这里过江时,阳逻镇也遭到鞑子兵的掳掠、大屠杀,整个镇子几乎成了废墟。抗金名将、民族英雄岳飞率军收复大片国土后,重建了黄州沿江的几处战略要地,阳逻镇也在重建地堡砦之列,便改名为阳逻堡了。本来阳逻堡可驻扎一万多大军,是囤积军粮与兵器的重地,而且堡西还建有一个可以停靠万斛大船的水军营寨,鼎盛时间这里地水陆两军高达四五万人。隆兴年间的北伐以赵宋朝的失败告终后,这里因远离宋金边境,不但大军被勾抽到北面的宋金边境驻防,水军也移到大江下游的出海口附近去了,堡砦和水寨也就慢慢改为民居和军民两用的码头。现时,堡砦内已经只剩下黄陂县丞率领充为役夫的厢军一百余名,以及黄陂县税务的税吏和拦头二十多丁役。
江汉平原各地涌来的人户,也使得阳逻堡内的民户从初建成要塞时的不足二十户七十余人,增加到现在的五百余户三千多丁口了。
以上所说的人户丁口数量,只是大宋淳熙十年(83年)官方户籍上的数字,如今有多少户口,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不过,阳逻堡隶属淮南西路黄州的黄陂县管辖,远在千里外的池州“**场”不算,只因为上游八十里有鄂州“新法场”,下游一百二十里有黄州的“小法场”,此地就成了商贩旅人逃税的最好避虎躲狼上佳福地。
商贾、行旅多了,客店、货栈、食肆、酒家,瓦舍和勾栏、行院也相应的多起来。这就引得江汉平原、大江上下吃江湖饭的流民、游手、浪人,前来此地寻点比土里刨粮轻松些的口食。也有金、宋两国的逃丁、被官府通缉抓捕的罪犯,看中这里人流量不但大,而且形形色色十分复杂,往来地交通极为方便。既可藏身避祸,又可在危急的时候迅速开溜,也慢慢地把此地当成他们最好的逃通薮。又有各地做没本钱买卖的山贼强盗盗、水匪湖寇,派出各自信得过地线人、阴探。找寻他们眼中的肥羊,以便在合适的时间觅机下手。连官府的明捕、暗差,在三十多年前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后,也纷纷或明或暗的来这阳逻堡时不时的走动一下,混个熟面找几个地头龙成为助力,以期能未雨绸缪将不利于己的突发事件消灭于萌芽之中;或者万一有什么麻烦事时,能在这里得到帮助,最低限度可以摸着点头绪。更有甚者。这十多年来,连金国、蒙古两个生死对头,也派出了好些精干细作探子。
在阳逻堡扎下了根。
各方英雄豪杰、牛鬼蛇神像追香逐臭地蜜蜂、苍蝇。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处位于江南西路、准南西路和荆湖北路的三不管地方,要从走私逃税者的手里讨取一份漏下地残茶剩饭,谋得他们需要地利益。
人们嘴上所说的“走私者”,和官府栏头、差役们讲的“逃税漏税”,只是相对于三大“法场”的苛暴商税而言。实际上,阳逻堡照样还是设置有黄陂县的税务场,同样配上了数十名栏头差役,到此地的商贾小贩们还是必须依例皈皈服法的按章缴纳赋税。不得拖欠、漏缴哪怕是一文半文。就是这样,阳逻堡每年除了税务官和栏头差役所得外,还能收得十余万贯税钱。仅此一项。就占了黄陂全县收入的三成左右,是本县地一处大财源。
商旅们在这里驻足,不但能用部分会子纸钞代替铜钱缴纳税金,还可以免去税务栏头们无中生有的“虚喝”,以少为多的“花数”。即使过了期限未纳税钱地,也能以货抵税收回部分本钱。至于“法场”上那种令人倾家荡产、送掉性命的收取了税钱又说没有,不曾载货却说有货而强令纳税,若有不从则锁入大牢刑逼的事,阳逻堡虽不敢说完全没有,但也只存在暗中不公开的少量。一般来,只要不去得罪税务中的吏员、栏头等人,让这些人狠下心来整治你,那是很少会有发生的。
徭族峒主盘生伯从去年七月就离开紧邻横坑的盘家寨,追随少主到通都大埠赚取银钱,要使不愁吃穿日渐富足的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他与其他几位黑风峒残存的将军一样,对如今的安定生活觉得十分满意,在老生儿子断奶后就架不住婆娘的叨唠,约齐了雷大山,杜运来、唐大成几个老伙伴,一起离开了老婆孩子来见识山外的“大蛇屙屎”大世面。
盘生伯和几位原李元砺军中的统兵将领们一样,年纪有点大了,再不适合像年轻人一般去打打杀杀冲锋陷阵。因此,少主安置他们的活计,是分别去做几支水运船队的大管事,专管内陆江河上的水路运输。至于运河方面,双木旗下另有其他的漕船各司其责,不用江船插手。
盘生伯所在的船队,有三十条风帆配船桨和大橹可运载四千斛的大江货船,装满货物一次能运送十多万斛。每条船上各有水夫、火长等二十余人,整支船队共有六百身强力壮且水性不赖的汉子,并都带了不少的自卫兵器,一般小股的水寇盗贼是不敢前来讨野火的。所以,半年多来,船队从未出过什么大事。在船队做管事,工钱既多,力气活又不用管事来干,其他杂事又有各船的小管事去忙碌,因此上盘生伯日子过得相当舒服,觉得十分惬意。
这次,接获商行大管事冉先生的勾抽令,说是山东地境因春天大旱,稻麦粮食吃紧必须将双木米面铺收购的大批粮食送到平江府的福山,口,再由海舶转运到胶西去。
昨天一大早天方亮,唐大成与盘生伯两人各率一支装满了粮食的船队,先后从岳州下行。一路上顺水又顺风,一天之内就将四百多里的水路走完,入暮时分盘生伯的船队就来到阳逻堡泊碇。
阳逻堡没有双木旗下的商行、镖局,仅是设了一个专门接待各方行商的常驻小店,接生意的只是两个人。今天刚起来洗漱,盘生伯就接获这里伙家带来的口信,说是从山东到福山口的海泊要四天后才会到达,让他们的船队不必赶得那么急。
不必急赶,在此地耽搁半天,慢些到福山口也不怕,只要今天能开船出港便好。盘生伯就约了几个人上岸,去经过了几次都没入内的阳逻堡草市、瓦舍中看看。
盘生伯六七个人在堡中转了一圈,也没见什么好买,便意兴缺缺地回头返船,准备扬帆直下。
离西堡门还有二十来丈,盘生伯见一个迎面而来不识得的敞怀大汉向自己诸人这面挥手,没经意间还以为此人是与其他人打招呼呢,也就没有理会。
敞怀大汉转入一条小巷子,见盘生伯没跟进来,将将要走过巷口,连忙小声急叫:“几位是双木商人的官人么,请过来一叙,小可有要紧事向官人们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