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柳家人被押解至京,受大理寺审问,牵扯吏部上下与太原大小官员十余人。其中柳志飞及柳家官员尽数斩首,年十五以上者戍边流放,年十五一下皆没为官奴,受牵连的官员及家眷亦都戍往边境。这场天子震怒的朋党之案并未因此终结,朝廷上下无不战战兢兢。
就在端午节齐氏入宫,她带给了顾蓁一个来自于边关的消息,乃是顾书棠蜜丸封纸,等到齐氏走后顾蓁展开才见写的乃是“未及已生”四个字。顾蓁手一抖,轻飘飘的纸落在桌子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站在远处侍立的薄荷闻声问道:“娘娘?”
“下去!”顾蓁颤抖着声音抬手指着门口,斜眼看了一眼薄荷道:“你们都下去!”
薄荷不敢问发生了什么,连忙冲着殿中宫人摆了摆手。她走在最后,担心的看了一眼垂头站在殿内的顾蓁,然后关上了门。
顾蓁抖着手想要重新将桌面上的纸张捡起来,却尝试了几次就像是那纸点着火似的,火焰燎着她的指尖让她不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去碰那张纸。可是那纸正好露出了正面“未及已生”四个字,明晃晃的落在她的眼底。
她的喉咙呜咽了一声,似乎想要寻求什么支撑似的环顾四周只看见冰凉的椅子和华美的陈设。可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生命的,给不了她想要的任何安全感。那殿外的活生生的人,她却什么都不能跟她们说。
最后她只能颓然的倒在身后的黄花梨椅子上顺着姿势仰起头看向长安殿的殿梁。那殿梁之下也是铺着雕刻着各色花卉飞鸟,是这宫中常见的模样。她脑子里乱纷纷的,手无意识的抚摸着打蜡光滑的交椅把手只为了给自己还活在这世界上的一点安慰之心。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终于从椅子上坐直身体再次硬着头皮看向那四个字,最后还是拿了起来放在了眼前。
她想起自己曾经想要顾书棠做的事情,想要给姜家添的罪名,却没有想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姜家就心甘情愿的做了卖国贼!
是柳家的贬斥让他们觉得害怕,还是皇族的滔天权势迷了眼睛。
北齐见缝插针要说动姜家,只要许诺给半数疆土令姜家划洛水而治,姜家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北齐有了一半南陈,打过洛水也不过是时日上的问题罢了。
顾蓁惶惶然看着那纸,手尖颤抖着连带着宣纸也颤抖着,令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害怕的在掉眼泪。她有些好笑的想,这个时候静安自己还在想幸好刚才她把宫人打发了出去,不然哭在别人面前可如何是好。
但是这么一想也不过是一点想头而已。
她摸了一把冰凉的眼泪,自己走到一旁的抽屉里面拿了出来点起了一支宫灯里面的花烛。她将纸放在烛火之间点燃,等到火焰吞噬了一半的纸张似乎要燎到自己的时候才扔在一边的痰盂里面。小小的痰盂里面没有水,只有火苗倏忽之间蹿升至痰盂口随之瞬间变为了一片安寂地纸灰。顾蓁又点了几张抹了墨的宣纸混在一处烧了,便抬手倒了一盏凉茶入内将纸灰冲散。
她整个人像是一块冰又像是一块炭,烧灼起来又冰凉下去。
顾蓁吹着眼睛望着炭盆之中的那一点最后的痕迹,终于调转过头去道:“薄荷,进来为本宫梳妆!”
薄荷进来看见她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却也知道自己不该问,眼睛撩了一眼痰盂便道:“娘娘何苦写个诗还要为难自己呢,奴婢看了也怪心疼的。”
她吹灭了殿内花烛,打开了窗户让阳光落进来,却没有叫人碰那痰盂,只是命人取了梳妆用的热水进来。
顾蓁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五月艳阳落在自己的身上却冰凉的可怕,吩咐道:“不知为何天气有些冷,你们添个手炉给本宫。”
她说了冷,谁还敢只添个手炉。早就收了起来的炭盆和汤婆子全都翻了出来不一会都端了上来,顾蓁这才觉得好了些,由着薄荷为她洗了脸重新抹了一层胭脂。
顾蓁心里面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能说,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只能吩咐道:“本宫要写一封家书。”
薄荷扶着她走到书案之前,她的脚步仍然有些踉跄。
顾蓁提笔写了几句往日家常话,终于咬着牙用她惯用的瘦金体写到:“本宫素来不惯与其他妃嫔往来,许多事情常怕力不从心,只得按旧制循之。”
最后的之字她笔尖重重一顿划出铁画银钩一般的笔锋,似乎是为了证明她所下定的决心。顾书棠看了这封信一定会明白,所有的事情,身为贵妃亲族的顾家绝对不能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家一步步走向叛国的路,只能顺应着一切的发展,甚至纵容着这场勾结和战争的底细。
各处军务都有密报直至京城,若是沐国公知晓这等事情必然会借此密保萧屹请萧屹详查。若是顾家说话,恐怕就会让萧屹心中有所芥蒂。
叛国。
战争。
她寥寥一笔,或许是这个国家的走向。
当年深闺习字之时,顾蓁还从未想过她特意习过的瘦金体会写下这些东西。
顾蓁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折好塞入信封,连蜡封都没有就交给薄荷道:“去吧,送去给边关,叫哥哥好生驻守边关为国尽忠,这才不辜负陛下待顾家的恩泽!”
她最后的一句话说的轻飘飘的,只有松开这封信才有一瞬间的脚踏实地。
顾蓁最终将这封信推了出去,转身走向殿外。她并非是当年第一次读史书时为了家国忤逆气愤的姑娘,也不是看了一眼隐忍和痛苦便觉得压抑的少女。她必须忍耐,学着等待机会将敌人一击必中。
她失去了的是最初的天真和梦想,成为了一名实实在在的政客。
她度量着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姜家必须消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