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已是脸白气噎,喘了好一会才喝道:“这样的话,姨娘再别说了!我与环儿虽然借着姨娘的肚子里托生出来,却都是太太的儿女,一贯由太太管教,只认太太一个母亲!姨娘来我这里,我敬你,是看在父亲的面上,不是因着我从你肚里出来,姨娘明白么?”
赵姨娘见她说得越发决绝,兀自大哭大吵,探春口内虽说得狠,毕竟是自己亲娘,于情于理皆不好直接叫人动手,又见她这般不尊重,越发气得颤抖个不住,侍书见探春不说话,上去与几个丫头要扶赵姨娘起来,奈何赵姨娘坐在地上,她做大丫头的又不好当真对自己姑娘的姨娘动手,一时四五个人拉不起来一个人,急得侍书只是跺脚,不住地对司棋使眼色。
迎春见这里忙乱,怕带累了自己,若要直接走了,却似又太对不住探春,因只站在当地,又不许司棋去帮忙,司棋见主子如此,也只好束手站着,正僵持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怎么这么不巧?外头环兄弟摔了一跤,这里姨娘也摔了一跤,莫非真是母子连心?”
赵姨娘的哭声便似从中被人斩断一般戛然而止。她还坐在地上,伸着脖子向外问道:“我环儿怎么了?”
却见黛玉宝钗两个进来,黛玉道:“我方才见一个人在那里摔了,满脸都是血,看模样像是环兄弟。”
唬得赵姨娘慌忙道:“在哪里?”
黛玉指了一处,赵姨娘便要起身,一时没起来,侍书连忙拉了她一把,赵姨娘站起来,几步出去,又回头瞪了侍书并几个小丫头一眼,快步跑出去了。
探春先还气得直抖,这会又忙问:“环儿怎么了?”
黛玉笑嘻嘻道:“我方才见着个小厮摔了一跤,以为是环兄弟,后来发现不是,正好她在你这里闹,我就随口说一句罢了。”
探春方沉着脸坐下,怒火渐消,只觉满心颓丧,两眼不觉落下泪来,又马上强笑道:“叫你们见笑了。”
黛玉本是路过,顺手替她解个围而已,见她模样,也不好久留,就自告辞,迎春怕事,也忙忙地就辞了,三人一路出来,迎春方才不敢出头,这会出来了,心里又记挂探春,走在路上,再四回头,黛玉见她这副脾气,也真是服了,叫一声:“二妹妹。”
迎春慌慌张张站住道:“怎么?”
黛玉道:“二妹妹若放不下三妹妹,就去陪她说说话也好。”
迎春连忙道:“都住在一个园子里天天见面的,哪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说法?林姐姐说笑了。”说着怕黛玉再追问,竟也不告辞就一路走了,丢下黛玉站在那里望了一回,宝钗道:“你又想什么呢?”
黛玉赌气道:“我想她这么个脾气,怪不得那么个下场呢。”
宝钗叹道:“你以为换个人嫁给孙绍祖便成了么?凤姐姐那样刚强的一个人,最后怎么样?三妹妹又怎样?如今的世道,只要你是个女人,天生的就是敌不过男人的。”
黛玉见她忽发此悲声,不悦道:“宝姐姐怎么这么说?照你这么说,我们两个什么都不用做了。”
宝钗道:“那倒也不尽然。”又道:“黛儿,我观宝玉倒是有几分可造的意思,我们的事情,他该知道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黛玉警觉地道:“你要做什么?”
宝钗笑道:“我不要做什么,你莫多心。”
黛玉哼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宝钗慢慢跟上,斟词酌句地道:“毕竟日后也是要和他相处的,莫不如…将咱们的打算说给他听?到时候内宅有我们,外头有他去和老爷说,两相用事,总胜过我们单打独斗的。”
黛玉道:“好哇,说来说去,你就还是不信我!偏要信那个呆子!他有什么好?不过多长了那样东西,你就当个宝似的了。”
宝钗惊道:“你说什么?什么多长了那个东西?”
黛玉见自己失言,索性把头一昂,道:“就是男人的那东西,你是成过亲的人,不要同我说不知道。”
宝钗花容失色,满面绯红,上前把黛玉一拍道:“冤家!别说我们还在人家家里,就在自己家,这话也是好随便说的么?”
黛玉道:“亏你还是经历过的人呢,这么句话都听不得,还好意思和我谈什么女人男人!”
宝钗道:“不是我听不得,是你不该说——这些东西,你自己看看,知道个内情,心里想一回就罢了,何苦又要说出来呢?”
黛玉道:“我偏要说,你听不听?不听我就走了。”
宝钗真是怕了她这股子牛心左性,赶忙地住了嘴,又要去说宝玉之事,黛玉道:“等他真考中了,做了官儿,自己能做些主张了再说吧,就是二舅舅现在这样,老太太发句话,他还不是就灰溜溜地掩下了?咱们前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厉害分析得那样清楚,宝玉又露给他知道了,你又见他能做什么呢!左不过多和大舅舅生几回气,自己在书房里闷坐几日,到头来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顶什么用!”
宝钗默然无言,也就不再多说。
贾琏既要回来,凤姐便又和王仁通了信,叫他把旧事翻出来,果然去京兆尹那里把从前的案子又翻出来告了。
那一日贾琏派人报了信,正满心欢喜地陪着林海进城了,还没到荣府,已有衙役来传,说要提他到案。
亏得贾琏是个官身,又在林海身边,疏通了几句,派来兴去堂上回话,自己闹了个大没趣,意兴怏怏地回屋,去寻凤姐,凤姐竟不在,叫平儿,平儿也不知去向,贾琏就摆出二爷的款儿,叫小丫头:“你们都是死人么?主子回府,也不知道与你们奶奶通报通报?叫她准备着出来迎接?”
那小丫头怯生生道:“二奶奶早上起来就出去了,至今还在老太太那里,我们不过是个粗使打扫的,也不敢进去叫,怕还是二爷去老太太那里寻个姐姐通传一下才好。”
贾琏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闻言大怒道:“岂有此理,倒还叫我做夫主的去寻她不成?!我不去,你到老太太院子里找个人传句话,说我回来了,在这里等她。”
小丫头见他执意不肯,也只好去了。
正是饭时,贾琏在房中叫了一桌酒菜,算是自己给自己洗尘,谁知这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来兴、旺儿通不在,他喝了几杯酒,自觉无趣,又仗着酒意上头,慢慢往贾母处去。
他的心里,是指望着贾母疼他,好好训凤姐一顿,也叫他整整夫纲,当下如何叫苦,如何哭诉,如何见好就收等事,自己已在心里演练了一番,谁知到了那里,还不待通报,丫鬟们已经纷纷道:“正拦着二奶奶不让去找二爷呢,二爷怎么倒自己来了?”又推他叫他快走。
贾琏不明所以,还只当凤姐在老太太跟前说他坏话,一股劲就直往里冲,口内不干不净,骂些不贤良的语句,里头贾母听见,气了个倒仰,大声喝丫鬟们道:“不要拦他,叫他进来!”
两边丫鬟都住了手,贾琏踉踉跄跄进去,入内只见凤姐披头散发地扑在贾母怀里,听见贾琏进来,就咬着牙直直冲过来扑打他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你快一纸休书休了我家去,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贾琏被她一句话说懵了,反应不及,头上脸上顿时挨了好几下,他也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公子哥儿,被这么一推,也来了脾气,冷笑道:“几月不见,一回来你就闹这一出——休书是么?我写,写了你可别后悔!”也不问缘由,就喝人拿来纸笔,那地上丫头婆子本来去劝凤姐,这回又慌忙来扯贾琏。
凤姐又在那里哭天抢地,一字一泪地说她素日的操劳,又说贾琏如何放荡,贾琏见她竟把自己数落得不成个人样了,越发着恼,本来只是三分上火,七分假意,如今变成了五分真心,五分假意,仗着自己是长孙,也一般地滚到贾母跟前,眼泪汪汪地控诉凤姐之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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