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外头风声愈发大了起来。
仅仅一帐之隔，那风声就像是吹在耳边一般。
像极了惨嚎。
宗胥被风声吵醒，坐起来点了蜡烛，顺手拿了放在一旁的书卷静静翻看起来。
天色微亮，风声也慢慢小了，他起身打开帐篷门出去，就见罗生已经坐在火堆旁开始烧水。
罗生听见声音回头，“殿下，工匠半个时辰前赶到，七杀已经带着他们去建棚了。”
宗胥颔首，用了点热水洗漱，“吃过饭，我们也过去看看。”
“是，殿下。”
孟宜年正在粥棚一角喝粥，筷子上还扎了一个馒头。
早饭比灾民多了一小块黑乎乎的咸菜。
粥喝到一半，他抬眼望面前的路上一扫，慌忙站起身。
接着放下粥碗和馒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匆匆迎上去，“下官孟宜年，见过大人。”
孟宜年是被上峰派来管理小镇上灾民的，虽然知道从京城来的赈灾队伍昨天时候就到了他们州衙，却也没能料到今个这么一早，就有身份尊贵的大人居然到镇子上来了。
简直是错不及防，这么个地方招待他都不知道怎么招待。
“孟大人免礼，”宗胥见他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本王此行，是负责督建灾民的临时住所，前方已经动工，你且在这些灾民中找一些青壮年，随本王过去帮忙。”
孟宜年呆了一呆，愣是没料到来的这位年轻的大人这般雷厉风行，半点不带客套的。
等等，能自称本王的，整个大雍上上下下也就一个人吧。
“下官眼拙，原来是越王殿下。”他忙又拱了拱手，“下官这就去办，就是不知道殿下要多少人？”
“越多越好。”
孟宜年办事还算利落，而灾民们一听从京城来的大人要来给他们建造新的住处，想到晚上就不用住四处漏风的草棚子，有时候被挤到边上冻僵半个身子，哪还用孟宜年挑人，觉得自己还能活动的都举手报了名。
不过孟宜年也没全要，小孩子和老人剔出去，生了病的也剔出去，到最后还剩下一百来人，被孟宜年带到了宗胥面前。
“越王殿下，不知这些人可够？”
一众灾民已经看到了高坐马上的宗胥，本来还疑惑这京城来的大人看起来年纪真小，不过一身气势在那，他们都是看过一眼就下意识地低下头。
这会听着旁边孟大人唤越王殿下，更是震惊不已，反应过来忙下跪行礼，“草民见过越王殿下。”
他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王爷。
“诸位百姓平身，”宗胥抬了抬手，等众人起身后，朝孟宜年点点头，“孟大人带着他们，随本王来。”
一路走到镇子上原本是集市的地方，孟宜年不用宗胥提醒，抬眼就看到前头已经忙碌起来的队伍了。
等宗胥回头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到了之后，忙带着身后的灾民们小跑了上去。
这会工匠们已经开始打地基，孟宜年刚过去，就有人熟稔地迎了上来，“来帮忙的？”
孟宜年刚准备介绍下自己呢，没想到对方也这么直接，愣了下点点头。
那人一看他身后带着的一百来人，直接招手，“来来来，都过来这边帮忙。大家要是干得快了，今天晚上就能搬到暖和的新屋子里了。”
这句话可比任何时候都能振奋人心，话音刚落，一众灾民的眼睛都跟着亮了。二话不说，让干啥干啥。
孟宜年心里头却是不大相信的。
之前那四处漏风的草棚子，都是花了好几天才搭建起来了，什么屋子用一天时间就能搭起来。
然后接下来的一天时间，他都在被啪啪打脸中。
半上午的时候，堪称巨大的木头框架已经牢牢立在了空地上，一眼看过去尤为震撼。
下午，大块大块的琉璃被镶到木头框架上，被太阳一照流光溢彩，刺疼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及至傍晚，建好的琉璃大棚里已经分好了区域，长形的琉璃大棚，左右各一排，中间一排，留两道长长的过道，三百的灾民，每个人都能被分到差不多一张床大小的区域。
每隔三丈，还有一盆炭火，火花哔啵，没一会就给整个琉璃大棚的内部弥漫上了一股暖意。
“这里，还有这里的琉璃是可以打开的，白天的时候可以全部打开，晚上睡觉也要开一些，要不然人在里头睡觉会被憋着，”孟宜年一边听着身旁工匠的简介，一边呆滞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他到现在还感觉自己跟在做梦一样。
打死他，也没有想到那位越王殿下说的临时住处，会是这全用木头和琉璃搭建起来的大棚。
木头不值钱，可这么多琉璃，得花多少银子？
他压根都不敢算。
连他都这么不敢置信了，更别提被领着拖家带口搬过来的灾民，看到他们新住处的时候，人都一个个傻了。
全透明的琉璃大棚在晚霞下也被晕染成了淡淡的橙红色，这个颜色一看便觉得温暖。绝大多数的人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琉璃，到门口的时候都不敢迈进去。
也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这地方应该是神仙才能住的吧！”
“这种透明的墙，让我摸都不敢摸。”
等到他们大着胆子进去，又是一愣。
暖和，太暖和了。
就算是从冰天雪地里一下子泡进了温水里一般，本来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不由自主跟着放松下来了。
本来他们对地上划的那一条条线还有些不解，等到自己被领到其中一块地方后，才意识到从现在起，这一块足够他躺下来还能翻个身的地方，就是他的了。
再也不怕晚了只能缩在草棚子的边缘，一晚上挨着冻都不敢睡觉，生怕这一睡着明早就醒不过来了。
宗胥站在棚子外面，看着所有的灾民都进了大棚，各自在自己的区域里坐好，铺被褥的铺被褥，挂帐子的挂帐子。有小孩子因为不冷了也敢从母亲的怀里爬出来，好奇地伸手去摸面前透明的琉璃。
收回目光又看向一旁。
孟宜年终于对琉璃大棚表达完震撼后，就一直在偷偷看不远处那位年轻的越王殿下。
视线也跟着移到另一边小的的琉璃棚子上，心头刚有了些许猜测，站在他身旁的那位工匠就拍了拍他肩膀，“旁边的琉璃棚子是厨房，以后打饭都在里面，也不用打到后面饭菜都凉透了。”
孟宜年忙拱手道谢，“多谢，还是您想得周到。”
那人摆摆手，“我哪想得到这些，我都没去过你们草棚子那边，这都是殿下吩咐的。”
孟宜年忍不住看向了不远处那位越王殿下的侧脸，少年侧脸清隽，恰如那月上清辉，带着骨子里的清雅雍容。
这一整天，他没见这位露出一抹笑，但这位越王殿下用这一天的时间，给他们所有人，=都带来了冬日暖阳的温暖。
而这抹温暖，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罗生走到宗胥身旁，“殿下，工匠们全部收工了。”
宗胥松开负着的双手，看了眼琉璃大棚的方向，“趁着天色未暗，启程回州衙吧，也让他们好好吃顿饭修整一下。”
“是。”
宗胥这一声令下，没一会，所有工匠整顿完毕，开始陆续离开。
孟宜年跑到正准备上马的宗胥身后，“越王殿下。”
宗胥回过头，“孟大人，还有何事？”
“没事了没事了，”孟宜年慌忙摇摇头，接着突然站直，然后双手平举身前，郑重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您。”
“孟大人客气，这是本王应尽之责。”脑海里突然想到卫晞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宗胥看着面前这位一脸诚恳道谢的官员，“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春天也马上就要来了！”
孟宜年起身后便听到这么一句话，愣了下又忍不住感怀一笑，“殿下说的是，下官祝殿下一路顺风。”
琉璃大棚里。
有人注意到了外面正离开的队伍。
“是那位越王殿下和那些给咱们盖了房子的工匠，他们这是要走了？”
“他们应该是要再往北去赈灾吧。”
“我想去送送越王殿下。”
“我也这么想呢。”
“我也去。”
孟宜年站在原地目送队伍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刚回头，就见灾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棚子里走了出来，不管是男女老少，也跟方才的他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
目送恩人离开。
宗胥回到州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那么多人一起，自然不可能没有半点动静。
邓实睡得正香，被吵起来才从管家那里知道是越王殿下回来了。
这下哪还敢发火，急忙换了身衣裳赶去前衙。
在正堂上就碰上了一身风尘仆仆的宗胥。
“下官拜见越王殿下。”
宗胥披了一件墨色斗篷，头发被吹得有些乱，反而多了几分不羁，不过身上寒意深浓，让邓实一时间没敢直起腰来。
直到头顶传来声音，“惊扰到邓大人休息了，只不过本王和手底下的一百多人都刚刚赶回来，还未用饭，只能有劳邓大人安排一下了。也不必大费周章，煮个面汤加点肉便可。”
虽然不知道这位越王殿下带着那一百多号人干什么去了，但他哪敢说惊扰，“还请殿下稍等，下官这就去安排。”
别说只是煮个面汤了，让他布置一场宴席都成。
这位越王殿下怎么给他的压力比太子殿下都大？
出了厅门，邓实站在寒风里，抬手悄悄抹了把额头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