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知道娘子胆大,但如今看来,娘子的胆子,比奴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眼见得陈顺常几人被死狗一样的拖下了城墙,槿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织成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道:
“我虽有了封诰,却只是最低的家人子,且为绫锦院的织奴出身;她却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大汉公主,我二人的身份,当真有云泥之别,此为她的优势,亦是她的劣势。故我此举,恰恰正是为了与她撕破颜面。”
槿妍心思灵动,只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
“娘子你当众驳了陈顺常,谁都知道这是冒犯了临汾公主,偏偏从头到尾没有提及公主,她要发作你却事出无由。此事传扬开去,若她自重身份,反而不好与你明着为难……”
“如此便会被人笑话,说她堂堂一个公主,身甘下贱,竟要与织奴争斗。”织成的目光,已转向北城门口的彩衣“河流”:
“所谓困兽犹斗,我的胆子大,不过是被逼得急了,仅只为了求生而已。槿妍你在陆府长大,又在少君身边时日久长,想必也见过不少贵女,深宅华府之中的争斗,只怕更是激烈。单看临汾公主对我的作为,便知她们的行径,又何止大胆二字?”
她想起在另一个时空看过的宅斗宫斗剧,对于那些凌强欺弱、翻云覆雨的情节,过去作为局外人是看得津津有味,但自己遇上了,且被分配到的竟是最易领盒饭的酱油角色,只觉得又是厌恶,又是好笑:
“不过是些针尖般的小事,却往往要闹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实在是无聊透顶,与其虚与委蛇,不如迎上去罢了,或许大开大阖,倒打出个局面也未可知。”
“娘子你……你跟这世间女子,的确有些不同。”槿妍稍稍一顿,轻声道:
“可是这世间大多数女子,并不都象娘子你的想法。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少君就曾说过,女子一生拘于后院之中,只道大千世界,便是头顶这片天空,身处这几间房舍。与笼雀无异,争来争去,不过是一个栖身之所、一口度命之食,顶多还有那个饲雀之人罢了。府第中女子多了,聚在一起,争风喝醋,勾心斗角,容易生出这些是非阴私,真要说起来,也不过是些目光短浅的可怜人罢了。”槿妍想了想,又摇头道:
“可也有例外,我们陆府便不是这样。令君为人方正刚直,除夫人外从无姬妾,连丞相赐下的美人也是拒绝的,更不会蓄养什么姬伎之流。少君向来以诗书自娱,性情恬淡,尚未娶妻,也没有侍妾,府中倒是清净许多。不过,象其他的权贵府第,姬妾成群,自然就多了许多阴私争斗。”
她的嘴角边,忽然露出少见的促狭笑意:
“听说娘子你所出的富安侯府,便是一团乱粥,因没有主母,那些女子更是争得鸡飞犬跳。富安侯心中烦乱,成日在外面游荡,都不肯回去呢。”
织成想起自己以前杜撰的“富安侯弃妾”身份,不禁也有些好笑,点头道:“若论私德,富安侯自然比不上陆少君。”
因了陆彧的职务,更因与曹操那种鱼水相得般的情谊,陆氏在朝中有着隐然的尊崇地位。而陆彧本身的操守品行,也使得陆府与大汉其他的权贵府第相比起来,更显清贵不凡。即使是曾为陆府侍婢的槿妍,在言谈举止之中,也往往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与有荣焉的矜贵态度。
而身为少君的陆焉,竟有关于后宅的这种言论,更是让织成颇感意外。
“其实你们少君说得不错,姬妾也好,公主也罢,不过都是目光短浅的可怜人罢了。但若说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说是因为女子多了,聚集在一起易生是非,我却是不敢苟同。”
织成手一指城墙上如真正的军士般站得笔直的织奴们,淡然道:“我们绫锦院中,有女子百余人,同居于织坊斗室之中,也为了栖身之所、度命之食争斗不休,但今日情形,槿妍你也看得清楚,虽将逢大乱,但个个奋勇,群情激昂,哪一点比不上光风霁月的丈夫?又有哪一丝阴毒的小人之态?”
槿妍一怔,看了看那些风貌焕然的昔日姐妹,竟答不上话来。
织成淡淡一笑,道:“便如传说中的龙蛇一般,蛰伏时全无神通,形貌畏琐,身形弱小,即使是樵夫小儿都可以鄙之伤之;一朝飞龙在天,遨啸风云时,天下间又有谁敢不仰视之呢?人无贵贱之分,不过是境遇有高低罢了。自古以来,受境遇所限,而不得不沉沦下僚者,又岂止是女子?槿妍,若我绫锦院中,能万众一心,使万里河山,尽在襟怀,待到有一日因缘际会,未见得世人眼中低贱的织奴,不会成就一番煌煌功业,更不见得会弱于堂堂男儿!”
槿妍这次是真的呆住了,看着织成轻轻一甩衣袖,男儿般潇洒的行云姿态中,更有了几分骄傲的果决:
“槿妍,不如试目待之罢!”
这位甄娘子,大概是平生所见过的,最为奇特的女子了罢。
仿佛是第一次相识般,槿妍抬起眼来,凝神打量着织成。
她身量颇高,比起寻常的女子,差不多要高出半个头来。挺拔的背脊,柔韧的腰肢,有着女郎们最羡慕的纤秀婀娜之姿,却没有时下所崇尚的扶风弱柳之态,倒象一株生机勃勃的凌霜翠柏,散发出无限清新的气息。
高绾的百合髻,越显出了明净的额头,远山般的黛眉下,一双眸子湛然如水,闪动着粼粼的波光,与那微微翘起、显得有些倔强的下颌,似乎在遥遥地呼应,分外映出明丽端秀的光采,衬得那袭色泽润正的绛衣,更是秾艳夺目。
就在这一瞬间,槿妍忽然想到,或许临汾公主一见之下,便对织成动了杀心,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二人的衣色相撞,而是发现这地位低微的女郎,竟比身份高贵的公主更适合穿着这袭绛衣,甚至就连如此美丽的衣色,亦盖不过这女郎身上,因了自信而绽出的熠熠光采。
槿妍忍不住想道:
“以前只知多读诗书,可使人气质高华,便如少君一般;却不知襟怀山河,亦能光采出众,娘子之美便是如此罢!她的眉目,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这世上的女子,任是怎样的天姿国色,又怎会比得上此时的她,竟有那动人心魄之美呢?”
织成并不知道,自己那种天然流露的自信果决,在槿妍的眼中,竟也成了一种别样的美丽。在说完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语后,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便全神贯注地看向了北城门口的彩衣“河流”。
“可是,娘子,若真有乱起,必然筹划周密,此处兵力空虚,援力未必能及时赶到,少君又不在……这场大乱之中,我们真的能逃过去么?……”
槿妍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这一声“娘子”中,带着三分迷惘、三分忧虑、却有两分感动、两分信赖:“不过,朝闻道,夕可死矣,我今天才知道,为何当初少君那样看重娘子,以前的种种,倒是我心地狭隘了,便是今日一同赴死,我也……”
织成却并没有听进去,她注意到那些方士们忽然齐齐下拜,如风吹过一层层彩色的波浪,向着那位于中心的神像,虔诚地俯下身去。
她心中猛地一跳,忖道:“莫不是他们终于要行动了?”
心神稍分,耳边却听槿妍道:“昔日初春,少君带我去郊外放纸鸢,我说,人如果能象纸鸢一样,只须凭借风力,便能自由自在地飞到想去的地方,该有多好。可是少君说,人生在世,许多东西是身不由已的,即使是纸鸢,飞到一定的高空,亦会被疾风刮断丝线,不知是委身溪水,还是高挂树梢。何况是人呢?如果得不到真正的自由自在,那么随遇而安,亦未尝不是一种……”
“等一等!”
织成旋风般地转过身来,眸光熠熠地盯住槿妍:“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纸鸢?”
槿妍倒被她吓了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似乎有些失态了,讪讪地微红了脸,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喃喃道:“是纸鸢,少君每年春日,都会去洛水边踏青……”
“对!纸鸢!”
织成的面庞,因了突如其来的兴奋,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如美玉生晕,分外明艳。
她双手轻轻一拍:“槿妍,上苍庇佑,我有办法去放火了!”
话音未落,只听那些方士们忽然轰地喊叫出来,数千人的声音汇在一起,势如惊雷,却又整齐如一,透出无比狂热的意味:
“天师曰,太上大君,天之尊神,左监祭酒,天之真人,左从百二十蛟龙,右从百二十勐虎,前导百二十朱雀,后从百二十玄武……”
“这是《太上正一咒鬼经》!”
槿妍脱口而出:“这是正一真人张陵告诸祭酒弟子的经文,内有神咒十余条,皆用于召神斩妖鬼道魅,却病消灾,今日是敬神衣大典,他们怎么敢诵念这样的经文,难道说……难道说……”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织成把她不敢说出的话语,轻轻接了下去:“在他们的眼中,他们自然是替天行道,而这铜雀台中之人,无论权贵也好、贱奴也罢,所有生灵,都不过是妖鬼道魅,定要诛之而后快!其谋逆之意,已经彰然若揭!”
“娘子!娘子!”那惊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跑动的脚步声。织成转过身去,只见穿着卫士军袍的素月正匆匆奔了过来,一向拙讷的脸庞上,有着掩不住的惶然之意:
“临汾公主……是临汾公主身边的女官,亲自来传娘子了!”
“公主一向聪慧,怎的今日如此不顾身份,一再与娘子为难?竟然派了女官过来,这……”槿妍的脸色,更显得难看了。织成却冷笑一声:“槿妍你又迂腐了,咱们先前虽然说陈顺常是未奉公主敕令,但咱们也没说,凡是奉了公主敕令来宣我的人,我就一直要听从啊。”
槿妍的脸色并未因此好转,皱眉道:“可要是临汾公主问罪下来……”
虽知道槿妍只是一番好心为她担忧,但其冬烘头脑,还是让织成有些许的无力感。是否这个时空的尊卑身份之别,已太深地植入了她的脑海?难道她还看不出来,在自己的心中,根本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概念?
织成无奈地摇了摇头,反问道:
“我若随了去,她难道就会放过我么?”
“那女官一来冰井台,便令人传娘子过去,随身也带有盖有公主印鉴的一方敕令,倒像是有备而来。明河见情况不妙,便去找元小郎君,我就跑来找娘子你了!”素月忙道:“我瞧那女官脸色甚是难看,说话也颇不客气,想必是已经知道我们扣下了陈顺常等人,娘子最好暂避一二,要是真个去了,恐怕……”
汉朝公主都有自己的印鉴,以备敕令所用。但以她们的身份,寻常召唤又有谁敢置疑,所以并不需要用到,只怕这次临汾公主是气得急了,居然动用了印鉴,便是铁了心要将织成召去了。而唯因如此,才更显得来意不善。
“连素月都能想到,槿妍你为什么不能?”织成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指,点了点槿妍的额头:“咱们这可不是陆府,没有什么规矩,只有生存二字。我要做的,就是一直一直活下去!”
活得任情肆意,活得大有意义,她要一直一直活下去,活到……活到可以扬眉吐气、开开心心地回到自己所属的世界,见到柯以轩的那一天!
织成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不远处的墙头,一名衣着文采的宫中女官,并一名内侍,被五六名护卫簇拥其中,正向这边稳稳走来,显然已经发现了她的所在。织成甚至已经隐约看得清,在那为首女官秀丽的脸上,挂着与之颇不相称的冷笑,笑意竟有几分狰狞,仿佛是山中猛兽终于将猎物逼到了走投无路的死角。
“我要做一些灯笼,就象这样……”织成只扫一眼,便收回目光,反手自髻上拔下一根银簪,毫无形象地蹲下身去,簪头如笔,划过青石地面,留下淡白的印痕,只刷刷几道,便在地上清晰地勾出灯笼形状来:
“素月,你记下这灯笼的形状,速去冰井台库房之中,取竹篦、石漆、烛头、薄纸等物,分配给我院中之人,要她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来,我需要至少二十盏,不,是越多越好!然后拿到这里的墙头来!”
“啊?是!”
“槿妍,你速速前往摘星楼,求见五官中郎将!告诉他,我有计策可助他之力,守卫铜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