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锦绣篇]
第214节
董真笑声清越,与史万石那鸭子般的呷呷笑声一起,从车厢之中传了出来,震动林梢,也传到了左侧的小楼之中。
那文士与年青男子面面相觑,不知这二人到底因为何事,竟笑得这样欢畅。
不多时,却见绣帘掀起,史万石肥胖的身躯艰难地挪下车来。不知是否感觉到了这二人的注视,他回过头来,往小楼瞥了两眼。那文士远远看去,依稀只见他面上犹存笑意,施施然当先往室中行去。
那文士不由得喃喃道:“喜发于眼,溢于眉间,好久没见过阿史这么真正地笑过一回了!他二人究竟在车中看了些什么?”
但那文士定晴看时,却不见那董真下车,心中更是好奇。
车厢之内,史万石虽然早已下车离开,但他的肥胖身躯仿佛还挤在此处一般,让那美人只觉得心头压抑,久久喘不过气来。
董真早就推开了她,自己远远地坐在另一头,再无先前轻怜蜜爱的模样。他斜倚厢壁,背后还是靠着那锦纹的绣枕,一派慵懒闲适,脸上笑容尚存,眼中却绝无笑意。
而那一双明澈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美人咬了咬唇,眼帘垂下,并不敢与他对视。
“‘伴花眠’只是让你不能挣扎,不能说话,但我们说的话,你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董真终于开口了,他的话语也极淡,那美人却只觉得一阵寒意,打心底深处升了起来:
“我倒是奇怪,清河崔氏的嫡女,比起其他世家女郎来理应清贵三分,完全是自带偶像光环。纵然可以为一直情势所逼,成为公主的陪嫁滕妾,可是如今看来,你应该是很早就被当作优伶乐伎一般的培植
那美人打了个寒颤,咬紧了牙关,想要露出傲慢的神情来,那得得相击的牙床,却出卖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史万石阅女无数,是行中翘楚,他的经验,不比宫中的专职艳使少
董真还保持着那样闲适的姿势,只是话锋渐渐犀利:
“难道所谓的崔氏嫡女,一开始便是个幌子,你一直便是被家族训练用来联姻的滕妾人选?”
不,不是这样的。
明明不是象他所说的那样!自己幼承庭训,受过最好的教育。虽然对外宣称的从学于蔡邕,不过是蔡邕来崔府时,她以子侄礼奉过酒浆罢了,但是她是认认真真学过诗书的呀。至于学琴弹曲,不过是兴之所至……
也许不是兴之所至,是人为安排?她忽然想起来,从自己很小的时候起,那架古琴就放在兰闺之中了。还有为她延请的教习,曾经是一名乐伎。崔氏向来以门规清贵而著称,怎么会容许这样一个教习来与她朝夕相处?
那名乐伎不仅教习琴伎,还通晓乐舞,甚至还指点过她如何发声吐气,起卧坐立。及至她长成之后,非但是顾盼生辉,令人倾倒,且人人都赞叹说,她语音婉转,柔媚动听,有如佛经中所说的迦陵频迦——也就是妙音鸟,而且恰好与她的名字相似,妙音而聪慧。
她一直只当是在夸赞,却从来没有想过:堂堂的崔氏嫡女,若是选入大汉宫廷,至少也应该是内一品的夫人,高高在上的贵人,怎么只会是一只献唱佛前的妙音鸟?
也许,在崔氏族中的那些耆老们看来,有着嫡支血统,却父亲早亡、母族赢弱的她,只堪当作一只被辗转敬奉的鸟儿罢?
滕妾!滕妾!如果没有临汾公主,会不会成为崔氏其他嫡女的滕妾呢?
那血统带给她的,不是高贵,竟是这样令人不齿的用途!
奋起所有的力气,却无法咆哮出声,想要双臂去敲碎这个世界,却只能勉强而软弱地抱紧自己,瑟瑟发抖……
董真一直看着她,眸中波澜不惊。
仅仅是这样,还不够。对于这样高傲的美人,必要最后一击,才能彻底粉碎她的顽固!
“我将你带到这里来,想必你也明白了,我会将你卖给史万石他的话语轻描淡写,不顾那美人瞬间睁圆的星眸,还有那遽然惨白的脸庞:
“史万石么,你应该对他很熟悉呀,是不是?”
他的神情那样轻松,仿佛在说着一件诸如“今天阳光不错”的小事:“你也听到了,他胆子大得很。而且惯常做这样生意的,又有了上次的教训,保证在洛阳地界不会出事,在其他人的地盘上也稳稳的
他俯身拧一把她嫩滑的脸,伸了个懒腰: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学了一身的乐舞之技,不去王侯府第做个姬妾或家伎,也算是浪费了这毕生心血呐!”
不!不要!那美人的脸色越来越白,几无人色。她想要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袍角,不顾一切地拉住他,哀求哭泣甚至叩首什么都愿意,只是不想他离开,将自己一个人留给那个狡狯又猥琐的胖子!
那个胖子,史万石,为朝廷选美的官员被称为艳使,江湖上便称他为“大艳使”。其实就是所有人贩子中最有实力的人之一!他的势力最大的便是吴越到巴蜀一带,也是因为那些地方盛产美人,是他最早起家之所。
史万石唯一一次得到教训,就是在洛阳。
而洛阳的这一次,她也有脱不了的干系……
要是早知道那件事情的后果,竟是如此严重,她一定会逃得远远的,永远也不想着要报复,永远也不会见着史万石!
对于史万石,她从前听说过,可是从未在意。那时她是飞翔于碧霄的凤凰,他只是蝼蚁一般的底层商贾。可是没有想到,有一天凤凰折翅,竟任由蝼蚁啮咬,却丝毫挣扎不得。
只要想起史万石看她的眼神,她就不寒而栗。
他分明是个男人,却又不是个男人。他看她的眼神之中,没有惊艳,没有心动,甚至没有淫欲,就是将她当作一件东西,一件美丽的东西,一件值钱的东西。他估价、谋算、谈判,想从她身上榨取最大的价值,却唯独不会考虑到她的下场会如何。
卖于王侯之第,听起来不错,可是谁知那宅第之中,深锁有多少美人?有几人能得见主人,又有几人能得其宠?就算得了宠,主母妒意一发,鞭笞至死也不是罕事。过去大汉朝兴盛时,主人杀奴不过是罚金就行了。如今,各地诸侯宛若国君,大汉律令形同虚设,杀了也就是杀了,至多芦席卷一卷埋掉,便算是主人大发仁心。
又或者侥幸不死,还得主人之宠,也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哪个宴席之上,就会被转手当礼品送人,又或是随便为贵客侍寝。辗转无数人的枕席之上,与倡伎何异?
不!不!她从小那样金尊玉贵,怎肯落到那样的地步,低贱得如同履底的烂泥,任是什么人都能践踏?
她要逃出来,可是她却无计可施。
一想到自己的下场,她的身躯抖得难以抑制,可是偏偏每一条经脉都瘫软如泥条,喉咙里象塞了丝绵,既挣扎不起,也叫不出声。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董真,簌簌流下两行泪来。
泪珠晶莹,挂在那白腻无瑕的脸上,宛若珍珠美玉相映;先前那样高贵而倔强的神态,化为一团楚楚的柔弱,若是个男子看了,定会爱怜交加,再是满腔怒意,也得融为一汪春水。
只可惜,先前的史万石阅美太多,早就对美色免疫。
而眼前的这个董真……“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董真——董甄?其实就是董织成,嘴角含笑,俯身过来,猛地一把抓住那美人发束,将她的脸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并不顾她吃痛扭曲的脸颊,将口唇凑近她耳边,以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
“崔妙慧,你先前设计害我之时,一定没有想到,我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
史万石立于厅中,瞧着那绣帘动处,董真轻捷地跃下车来。立在辕前的茱萝二婢已经迎上前去,欢喜地簇拥着他走向厅中而来。
史万石轻轻吁了口气。
董真的脸上神情,一如既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样最好不过,至少说明他不在意那个罕见的美人。他是真心要将这美人送来史府的,这就好办。
只是,董真这样的世家子弟,虽打交道时间不长,也觉他谦谦有礼,究竟有什么会让他竟用这样狠辣的手段,去对待那个车中的美人?
史万石将这个疑问先按下,愉快地在心里先核算利益:
为迎接刘皇叔入蜀,益州牧刘璋的手下早就放出风来,说是要挑选几个绝色的美人来给刘玄德。开的赏金极厚,甚至还许诺此事办得好,能在益州弄个小小官身。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好事,有了官身,此后在巴蜀之地,无论经商还是行事,都会少许多麻烦。这天下的“大艳使”只差没打破了头,来争这个功劳。他史万石也不例外。
天下美人,无非北地胭脂、南国佳丽。巴蜀本就盛产妩媚娇小的美人,如果想要入刘璋之眼,恐怕得是高挑大气的北地胭脂,可是这美人又不是麦子,哪能说割就割?这缓缓寻访,好容易得了三个,却都比不上董真带来的这一个!
他的眼光一向很毒,绝不会错!这个中了“伴花眠”毒性,无法动弹的木头美人,一旦调教妆扮起来,一定会比自己已得到的三个美人更为出色!
只是,董真无缘无故送这么大个功劳来,所求又是何事呢?
董真清越的声音,已经从厅门口传了过来:“阿史!这宝贝,你可还满意?”
冬天的夜晚,似乎格外深一些,天空没有月亮,连星光也被掩蔽得严严实实,毫无半分的光芒投递下来。然而奇异的是,这个世界也并没有因此陷入完全的漆黑中,倒仿佛是浸在淡淡化开的墨色里,远远望去,浑沌而又清晰。浑沌的是虚空,清晰的是那些飞翘的檐角、层叠的楼阁、交错的坊巷,还有道边参差不齐,伸展出来的树木枝丫。
虽不再是帝都,且经历了数次大的动乱,洛阳城已是满目疮痍,但仍然延续了宵禁之令。按此时的建筑风格,坊、市是分开的。坊里是居民住所,市则是交易场所。坊市之间笔直的大道上,不见半个人影,然而坊巷深处仍是灯火通明。相比于隐约传来笙歌乐音的步广里、永和里,白日里喧嚣熙攘的金市,却是鸡犬不闻、灯火稀疏,似乎完全沉睡在淡墨般的夜色里。
一条人影如鹰隼般,从檐角间飞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檐下阶前,是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他藏身于檐下的黑暗里,面目若隐若现,看不分明,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这才撮唇“的丽、的丽”叫了两声,倒象是夜雀的鸣音般,十分逼真。
仿佛是回应一般,前方十余步处,竟也有“的丽、的丽”的声音响起来,却清越婉转,有如晨起鸟儿初鸣,犹自沾染了露水的清芬。
那男子眼睛一亮,但见街角黑暗深处,忽然走出一个人来,
也是一身黑衣,面遮黑巾,身形修长,却依然比这男子要娇小几分。他快步走来,低低道:“是阿若么?”
那被称为“阿若”的男子冷哼一声,道:“不是我又能是谁?”声线柔和,微有沙哑,听起来竟是异常悦耳。他这语气与其说是怨怼,还不如说是埋怨,然而这种怨意之中,又隐约有一种亲近在内。
后来那人也不以为忤,低低地笑着道:“我知道是来得迟了,先向阿若请罪!”言毕伸出手来,取下遮面的黑巾。
刹那间,宛若云破月出,黑夜中露出一张皎洁无瑕的面容来,隐约散发出淡淡的柔光。
那阿若也不禁呆了一呆,叹道:“世人常常赞叹我杨阿若身为男子,却貌美如花,却不知我的相貌与董君你比起来,却是浅薄一如萤光之对日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