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延生被办死班了。爸爸和春雪阿姨刚走进村子,就有人告诉这个让爸爸最为担心和震惊的坏消息。
晚上,爸爸偷偷溜进冯家。
屋中一片昏暗,八仙桌上的碟子里燃着一个豆粒般的火苗。爸爸去拉电灯开关,电灯没亮。他看见冯太奶躺在炕上,半睁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小女孩儿坐在她旁边玩着玩具,脸上滞留着泪痕。看见爸爸,她笑了,张开小手慢慢站起来。
爸爸痛心地抱起她,疼爱地亲亲她的泪脸。
冯太奶动了动。爸爸说,冯奶奶,我回来了。
冯太奶对爸爸瞅了一会儿,眼中滚出泪水,嘴角抽动着,一只手抬起来欲摸什么,又无力地垂下。
娃,你……回来喽……冯太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话。
我回来了。爸爸看着她,不安地问,冯奶奶,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抽动了一下嘴角。爸爸将小女孩儿放在炕上,俯下身问,冯奶奶,你病了?
嗯,嗯。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请医生看了没有?
请了,富主任不……不让医生来……
畜牲!爸爸气愤地说,一点人性都没有。他看看冯太奶,我去找医生。
冯太奶的一只手无力地抓着爸爸的手,孩子,不……用找喽,找来也……也不……不管用喽……
爸爸感到头在膨涨,心里憋得喘不过气来。冯奶奶,你还没吃饭吧?
冯太奶有气无力地说,莫有吃。
爸爸连忙打开背包,拿出蛋糕给小女孩儿,又冲了一碗奶粉喂冯太奶。她慢慢喝了两口就闭紧嘴,微微抬起的手指着孩子。
爸爸又去喂小女孩儿。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一口奶一口蛋糕,吃得很香。看着小饿狼似的孩子,看着生命垂危的冯太奶,爸爸非常难过,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爸爸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尽管爸爸的房间和冯家只有一墙之隔,尽管两扇门的距离只有几步,爸爸却无法解决冯家的困境。看着让人心碎的冯家老小,爸爸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呼喊,偷偷流泪。
窗外,夜空中悬着下弦月,几颗星星在空廓的天幕上闪着寒光。
冯家一片清冷。冯太奶躺在炕上似睡非睡,小女孩儿在她身边睡着了。
八仙桌上的小油灯忽闪着火苗,旮旯里的蟋蟀唧唧哀鸣。
冯太奶脸色灰白,一双流干泪水的眼睛黯然无光,一只没有血色的干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饱经风霜的老人已是风烛残年,经不起充满血泪生活的煎熬,经不起莫须有罪名的折磨,经不起种种不幸的打击。老人如一条千疮百孔的破旧木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慢慢下沉,一阵小小的风浪便迅速淹没了它。
冯太奶蓦然地睁大了眼睛,凝视着身边不幸的孩子,嘴角抽动了几下,似要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凝视的双眼滑落最后几滴泪水。
老人家要走了,但她又不愿离去。她惦念着相依为命的孙子,她难以抛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怎能把这个可怜的小生命,留给一个自身难保背着反革命罪名的“罪人”呢。
她不能离去,她不能离去啊!
冯太奶挣扎着抬起一只胳膊,把所有的力量和所有的爱都聚集这只手上,要把孩子搂在怀里,永远地搂在怀里。
小油灯猛然忽闪起来,晃动的火苗旁一只颤抖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突然抽搐了一下,像被秋风刮断的枯枝无声地落下……
星辰廖落,夜正阑珊。
小队部里坐满了出工的男女老少,有的人张着大嘴打着长长的哈欠,有的人靠着墙闭着眼睛又回到梦乡,有的人苶呵呵地抽着旱烟。
爸爸坐在邱爷爷身旁,手捧红宝书,强打精神给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社员们讲哲学。这是上级的指示,要求贫下中农每天早晨出工前,学习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武装革命头脑,增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思想武器。
爸爸根据毛主席的哲学著作,给社员们讲辩证唯物主义,第一推动力和形而上与形而下。爸爸给社员们讲马克思、董仲书和苏格拉底。爸爸还给社员们讲白马非马、原则同格和弗洛伊德的马克思主义。
突然间,青年点炊事员刘英华阿姨气喘吁吁地跑来,奔到邱爷爷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他耳边说,邱大爷,冯老太太可能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
邱爷爷一怔,对爸爸说,原野,不讲了。他粗手一挥,大声对出工的人们说,今个儿的哲学就学到这儿。
爸爸听到刘英华阿姨的话,打个激灵,脑袋突然涨大,什么阿芬那留斯、天地之性、自然符号论统统飞到天外,眼前一片漠糊。
柱子、春林跟俺去。男社员到西家洼铲地,女社员和半拉子到南荒地铲地。邱爷爷安排完又对爸爸说,原野,原野。
哎。爸爸猛然清醒,怔怔地,我在这。
邱爷爷说,你跟俺去。
爸爸站起来,跟着他们急火火地往外走。
还没到青年点就听见小女孩儿的哭声。他们跨进冯家,只见冯太奶静静地躺在炕上,小女孩儿坐在她旁边,一边哭一边抓着她胸前的衣服。
邱爷爷伸手在冯太奶鼻前试试,沉痛地叹息一声。走了,走了。
爸爸俯下身,看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不甘心地将手放在她的鼻子前。冯太奶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气息。爸爸眼前一黑,险些跌倒,连忙扶住炕沿,眼里涌上泪水。
你们几个在这疙瘩等着,俺到大队去。邱爷爷分咐一声出了屋。
时间不长,冯延生伯伯回来了,富主任、李刚和俩个****队员跟在后面。
冯延生伯伯扑到奶奶跟前大声哭叫,奶奶,奶奶!
冯太奶静静地躺着,散乱的白发遮掩着刻满沧桑的脸。
奶奶,奶奶!冯延生伯伯摇晃着老人家的肩头,凄切地哭喊: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你看看啊,你的孙子回来了。他扑倒在冯太奶身旁。
小女孩儿也哭着扑向冯太奶。爸爸含泪将她抱起来,走出屋。悲惨凄切的哭声震荡着青年点,震荡着晨曦初上的村庄。
李刚和富主任在走廊里嘀咕了一会儿,富主任进屋对痛哭的冯延生伯伯说,人已经死了,准备后事吧,这几天就不给你办班了,把你奶奶送走再办。他又对邱爷爷说,三舅,你找几个人给料理一下。
邱爷爷红着眼圈,扶起冯延生伯伯。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哭坏了身子,料理后事吧,俺们帮着你。
冯延生伯伯腰系白布,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脚步。他刚刚养好伤,又遭到李刚等人的摧残。
一头老黄牛拉着大车,慢腾腾地跟在他身后。赵爷爷坐在车辕上赶着车。车上放着一口单薄的紫红色棺木。邱爷爷和爸爸他们跟在牛车后面。
夕阳欲下,斜辉映在墓地上,凄凉的晚风徐徐刮动。花草摇晃着,墓地中的树木飒飒作响。
牛车停在一个新挖的墓穴旁。几个人从车上卸下棺木,走向墓穴。
奶奶!冯延生伯伯扑倒在棺木前,双手抓着棺木声泪俱下。奶奶,你不能走哇,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走了我怎么办!奶奶,奶——奶——
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荡着荒僻的墓地,几只小鸟突然飞向空中,老黄牛不安地转动着头,发出几声哞哞长叫。
爸爸无声地流泪,走到冯延生伯伯跟前,邱爷爷也走过去,两人用力架起冯延生伯伯。
棺木徐徐下落,落在墓穴里。土,一锹一锹撒落在棺木上和墓穴中。
冯延生伯伯挣扎着扑倒在墓穴边,双手抓起泥土,仰天呼号:奶奶,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哇,奶——奶——
泪水,黄土,散落在棺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