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钦前脚刚走,不一会儿,舒云后脚慢悠悠来到书院。
然后就看见了自家小徒弟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廊下,栏外横斜的花枝微微抖动,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花朵状的阴影落在江言的脖颈一侧,影影绰绰间,显得小徒弟很是寂寥。
舒云当即皱眉,朝书院廊下走过去。
“怎么回事?”
江言见到来人,润泽的黑眸中有些讶然,他连忙站起来立于她面前。
少年变声期,声音微哑,他最近变得不爱说话,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粘着师父。
“做了错事,惹恼了夫子。”
做了错事?
舒云拧眉,养了江言这么许久,江言的脾性她还是很清楚,乖顺温和,虽然待旁人有些冷漠,可绝不是主动惹事的性子。
“什么事?”
颜色浅淡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可什么也没说出来,师父的语气有些沉,她会不会怪他惹是生非,给她找麻烦。
舒云眸光扫过他,“你不说也无妨,找到那夫子一问便知。”
她一甩袖袍,清冷的鸢尾花香随着青色宽袖的翻卷扑鼻而来,冷凌凌的目光扫过他时,江言浑身一僵,心下有些慌张,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缩。
第一次见到师父那样冷的眼神,他一贯巧言令色、小心谨慎从来没有惹怒过师父,方才那个眼神显然是惹师父生气了。
他又乱又急地拉住她的衣袖,不让她去问那夫子,怕她听了夫子的话先入为主认为他傲慢自大,不尊师道。
“师父我说,我说……”
舒云停住脚步,侧身回看他。
藏在袖中的手指蓦地攥紧,指尖用力到发白,他一向在师父面前树立的是乖巧听话的形象,若是……
他低低开口,“第一日来这儿时,那篇文章我并不会读,所以并未开口朗诵,夫子疑我自持身份自大故不开口,让我单独朗诵一遍,我便照做,然后夫子质问我既然会何故方才齐声朗诵时不开口,我答他不会……”
这不是很正常的对话吗,舒云疑惑,捡要紧的问,“夫子为何罚你?”
“夫子说我扯谎,”江言低眉看着师父微卷的袍边,想俯下身去为她抚平,“夫子认为我胡诌神童身份,胡言乱语试图吸引注意力,扰乱秩序……”
听到这儿舒云算是明白了,敢情就是那迂腐老学究不听人辩解,看重自己的颜面。
面前的人突然跪坐下去,丝毫不顾及在廊下会被多少人看见,双手交叠触地,额头紧贴在手背上,“徒儿开学第一日便惹得是非,请师父勿要生气,责罚言吧。”
舒云退后一步。
江言面色一白,以为她不肯再受他的礼。
她将人拽起来,一手拎起他的书箱,一手拉着人朝外走去。
从第一天她把人送到这儿来,就把人赶到了廊下,时至今日若不是她碰巧来找江言她还被蒙在鼓里,这风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不把她徒儿放在眼里。
“这种迂腐老儿的课不听也罢,省得教坏了你。”
江言被拉着站起来后就一直盯着两人相握的手,自从被师父带回家中,只有那日闲逛庭院时曾被师父牵过手去,那之后师父再没有拉过他。
听见师父清越动听的声音罕见的带了一丝情绪,他张了张嘴,“师父……不怪我吗?”
舒云冷哼一声,“本就不是你的错,这风府书院上到教书夫子,下至寒门学子通通风气败坏,不配教你也不配做你同窗,以后你不必来这风府了,我亲自教你。”
开什么玩笑,就算她下凡来打打酱油,她舒云顺手收的小徒弟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她蓬莱门一众小辈哪个不是走出门去顶着她的名头张扬跋扈的。
怎么这凡间收的小徒弟如此不开窍,狐假虎威都不会,尽被人欺负。
两人走在廊上,光线透过竹林在两人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碎片状的阴影随着走动飞快地移动着,衬得他俩脸色明明暗暗。
落后一步的江言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方紧绷着脸的师父,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下垂,潋滟黑眸里犹如璀璨银河星月缓缓流转,嘴角噙着笑,清浅的梨涡浮现。
“嗯。”他眼角眉梢都含了笑意,眼尾流畅漂亮的弧度拉出,在光影下似乎染上了些许绯红,昳丽秀美的脸庞带了丝妩媚。
他悄悄收紧一些手指,也握住了师父柔软纤细的手,她才是他的师父,其他的劳什子人决计不能占了这位置去。
风府夫妇么,自然是想让管钦收风子译作为内徒,以管钦的学识与地位,只要能被赏识收作徒儿可以说是青云大道近在眼前。
可管钦与风子译聊了聊后似乎并未什么表示,只说来日再叙,便径直离开了风府住去了旅店。
舒云泡了个热水澡,用皂角仔细洗了洗长发,她一度想偷偷使个清尘诀算了,可她现在身份特殊,与风子译关系密切,若是引来什么异动,很容易使他的命格产生变化。
认命地慢慢搓着头发,再用清水一遍遍清洗着,心里不断地骂着南普,自己儿子不管丢给她来照看,真不是个东西。
洗完头发,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筋疲力尽,披着湿哒哒的头发往软榻上一靠,捧着新刊印的话本乐滋滋地看了起来。
“师父,洗好了吗,我来倒水。”门外江言轻轻敲门。
“不用,”舒云手肘撑在软榻上,翻看着手中的书,“放那儿吧,我明儿慢慢收拾。”
说这话就是洗完了。
“我进来了师父。”江言又敲了敲门后,推门而入,绕过屏风就看见自家师父侧躺在榻上看着书。
舒云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用管,快去休息吧。”
江言皱着眉摇头,手中动作不停,收拾着皂角和换下来的道袍,“平阳湿气重,这样多的水放在内屋容易生病。”
少年手脚麻利又熟练,似乎这样的事不止干过这一次了,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收拾干净。
他拿着干净的帕子走到自家师父背后,熟稔地开始帮她擦干头发,漆黑如缎般顺滑的青丝被握在他手中,他专注地擦着。
一个女子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共处一室,少年还在帮女子擦头发,更何况两人还是师徒关系,这一幕要是被周遭的妇人看到准要大呼小叫,骂他俩不知廉耻、不懂避嫌。
可庭院里没有别人,只有这两人,偏偏这两人谁都没觉得不对。
舒云身为蓬莱上神自然有人上赶着伺候她,在蓬莱一应琐事都有小妖伺候,只要她愿意,剥个葡萄皮乃至喂到嘴边都有人代劳,且蓬莱民风开放,男女之间肆意随性,哪有什么规矩。
江言自小长在勾栏之地,花楼女子接待完客人都是他进去收拾残局,什么场面没见过,在遇见师父之前他一度以为自己未来可能难逃“榻上的玩意儿”的命运。
毕竟在那样的地方,他渐渐张开的昳丽容貌最容易吸引那些嫖|客,引来祸事。
是以两人都没甚反应,这样相处得也极为自然。
但是舒云被人伺候着太过舒坦,忘了一件事。
江言为了方便给她擦头发站在了软榻后,前面舒云举着的书的内容他站的位置一目了然,偶然抬头看去时,一目十行映入眼帘的内容香艳劲爆。
没想到光风霁月师父竟然会看这种书,男女之事他自然了解,可他身处的地方那样的事只是为了生存,他从未多想。
红色渐渐从他的耳尖蔓延到耳根,再陆陆续续攀上他白瓷般的面颊,在他莹莹如白玉的肌肤上染了一层薄红。
手中擦拭头发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江言只觉得脸上着火了一般的烧,黑润润的眸子不由自主地跟着跟前儿人纤细白皙的手指翻页,浏览着香艳话本。
半响他才回过神来,默默垂下眸子掩盖着异样,为师父擦着头发,脑子里却一片混沌,只机械重复着动作,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