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贞开口唤我皇兄,显是如麒麟所言忆起了前生过往,而此刻我弯腰扶她起身,却被小公主拽过双手贴上面颊,“皇兄,你怎么真的来了?你可知这辈子,贞儿再不想拖累你了……”
欸,贞儿到底自责,说什么拖累于我,可前尘诸般纠葛,多少事又何尝不是我牵累于她?见她情绪不稳,我一时除却软语安慰也不知其他,片刻回神,方知从袖中取出碧海明珠,“贞儿莫哭,这碧海明珠皇兄给你带回来了,从前的事都过去了。”
明珠流光,在山色中愈显瑰丽,而鼎贞一见明珠,却是益发泣声,“皇兄,怎么到现在,你还是对我这么好?皇兄,你可知从前的祸事都是我惹来的,我明明嫁给了龙溯,却总也贪恋你对我温柔,都是我累你兄弟失和,还有,当年我因一时气不过自沉东海,我不知道那之后竟会造成灵兽族与水族数十年相争,我阿哥他……”
鼎贞连声悔责,而我方欲道那一切龙溯与麒麟才是难辞其咎,未曾想此刻麒麟随我之后亦踏上山梁,灵兽长一闻天禄公主之言,倒也满面悔意,接口直道,“贞儿,灵兽族与水族相争都是阿哥的错,是阿哥我鬼迷了心窍,贞儿,这些与你无关。”
麒麟一语,不及我接话劝慰鼎贞,然小公主似是对自己的兄长颇多怨懑,此刻她未理会麒麟所言,却依旧满面哀色朝我道,“皇兄,我知道的,那之后非但水族灵兽族相争,我阿哥他根本是卑鄙无耻,他毁天禄角以成锁灵丹,他与龙溯沆瀣一气,他们害你龙帝至尊跌落囹圄,皇兄,这一切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当初还留书求你将天禄角送回莽原……”
天禄角乃鼎贞魂灭所留,而当初确也是麒麟与龙溯以锁灵丹害我龙角不存,我不知今时鼎贞从何得知这许多身后事,甚至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她过往事不必再提,而此刻麒麟一闻鼎贞指责,面上不知是惊是愧,以他灵兽长素来强词夺理之能却也是一句辩驳之语不得出。片刻沉默,麒麟方是找回自己的声音,再开口好生低姿态道,“贞儿,不要说了,从前的事龙帝陛下没有怪你。”
“可是我怪我自己!”
贞儿忽一语高声,却叫麒麟益发无语,而此刻小公主似是无暇顾及她兄长感受,只转而朝我道,“皇兄,你可知我有多不愿想起从前,我多想你真的只是我在百越山道遇见的龙哥哥,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又是我在自作多情,从前也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我身为天禄公主自作多情,哪怕成了定域王妃后还不知悔改,皇兄,我不想再做龙溯的王妃,我真的不想今生你我重蹈覆辙,我真的不想再重来一回,我不想,不想……”
鼎贞喃喃自语,而我闻之心痛不已,“贞儿,不用担心,今生你我在人间,你不再是龙溯的王妃,皇兄不会让你再做龙溯的王妃。”
我言出劝慰,然鼎贞闻之却惨然一笑,“皇兄,你还是像从前一样有求必应,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叫我更加无法自拔,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我不想皇兄你因为我的喜欢而身陷困境,你可知但凡因我哪怕一丝缘由累你受伤遭难,我会有多恨我自己?皇兄,我爱你,我见不得你再因我差错有任何闪失,你让我阿哥继续这山鬼祭,我若移魂作山鬼,便不会再累你。”
“贞儿莫胡说,从前的事若说有错,你阿哥与龙溯是罪大恶极,但皇兄确也逃不过失察之嫌,再者,从前皇兄明知你与龙溯心生嫌隙,却偏偏还要强求你对他一心一意,若是当年,皇兄未许你随龙溯去东海,若是皇兄能允你阿哥带你回莽原……,贞儿,别再怪你自己,别再胡说什么山鬼祭。”我言出劝解鼎贞,然小公主仍不见缓下心神,此刻她面上泪痕未干,只对我摇头道,“皇兄,你不明白,你还是不明白……”
“皇兄,你不必对我这么好,你本即对贞儿无意,那又何苦对我如此迁就?”
贞儿道出此话来,若说是从前的我可能还会自欺,然前世今生轮回过往,我又怎还能对她的一腔柔情装作不知?更何况今时天禄公主执意移魂忘却前尘,固然有不愿面对既往的怨悔之意,然对我始终不应她心意,又何尝不会失望惆怅,宁作山鬼?
鼎贞放开我手,藤蔓之势复起,而我当即将她一把扶过,“不,皇兄明白,凡此所有是皇兄有错,从前皇兄身为青龙帝,最是领会不得一个情字,凡论起情总不免斥私情荒唐,到如今轮回了一世,皇兄才明白这世上唯有情最不可强求。贞儿,当初我替龙溯莽原求亲,并非不知你对我心怀爱意,可是我自以为是,总觉得龙溯与你最般配,龙溯若待你好,那一切都不成问题。”
从前我身为龙帝,鲜少论及私情,面对示爱时动辄即斥人荒唐,哪怕是如歌,到现在我都未必能交付真心,而面对鼎贞,我则更是得过且过,总也寄希望于纸能包住火,想来我虽好似多少次拒绝鼎贞,然直至她自沉东海,我都没能真正理解感情之事不可勉强,而今时百越山间,小公主执意移魂,却叫我一叹再叹,“贞儿,皇兄明白,你是怨皇兄明知你一腔爱意却还装傻叫你去爱龙溯,你还怨皇兄明明对你无意却始终待你迁就,总害你陷入无望的幻想之中”。
言至此,鼎贞大约被我说中心事,此刻她面上除却哀色,立时升腾起几分羞意,但言出却连声否认道,“不,皇兄你待贞儿最好,贞儿没有怨你,贞儿又怎会怨你?皇兄,你知不知道我只怨我自己对你的爱难以自控,到头来再害你尴尬难堪,身负恶名,我知道的,自从我忆起了五灵过往,我就知道所有人根本都没走出从前因缘,哪怕就是你我人间重遇,我也知道我对皇兄又一次自作多情,皇兄,我害怕我自己若再得不到你回应,会真的怨恨这一切,你知道我阿哥的,他也爱你啊,可是到最后他却是害你最惨……”
贞儿语无伦次,不知怎的突然就提及麒麟,而灵兽长闻之一动,当下似欲开口却又无从开口,只听得小公主继续道,“皇兄,哪怕人间没有龙溯,我也不想再与你擦身而过,我知道你从未对我动过心,可是我不愿意再接受你待我只有兄妹情,皇兄,你就让我忘却前尘,让我化作山鬼,我求你,求你了。”
鼎贞突如其来的凄怆让我一时无措,而麒麟在旁似是颇多感怀,此刻却来抢话道,“贞儿莫再胡闹,龙帝陛下既已对你剖白内心,那你又何苦再以自毁逼他爱你?”
麒麟一语不知是否在责鼎贞,而小公主一听当即否认,“阿哥,你以为我这是在逼皇兄?你以为我会像你一般无所不用其极?阴谋诡计,步步紧逼,你知不知道爱一个人,最是看不得他痛苦,可是我偏偏曾经害皇兄身陷万劫不复,阿哥,你以为我为何执意要化作山鬼?我只是受不了了,受不了皇兄还是待我那样好,我却依然只能像从前一样暗自眷恋,我怕再这样,我会变成你那样!”
贞儿良善,如何能与麒麟相提并论,而我心下明白小公主仍是苦于得不到我对她一腔爱意的任何回应,她知道不该强求于我,更是不忍强求于我,哪怕她早已不堪忍这前世今生的孽缘因果,更是时时陷于过往曾累我困顿的自责之中。直至如今,贞儿也从不愿叫我有一分为难,为此,她甚至不惜自我抹灭,移魂作山间神鬼,唉,贞儿啊,你如此这般,却叫皇兄如何待你才好啊?
风声悲号,草木呜咽,我若真冷情,或许今时已不该再劝鼎贞,然此际心绪难平,一想起从前五灵我惯于否认感情,不仅否认他人感情,更是否认自己感情,到头来欠下多少情债不得解,而如今人间,既然上天厚待能给我一个机会以弥补从前,那我又如何能对贞儿放的开手?
一俯身直直看向小公主,我不由得以手拭去她面上泪痕,“贞儿,皇兄不是木头,你这样痴情一片,皇兄又怎会从未有过心动一线,你可知当年你东海故去,皇兄是以水族皇后之礼为你发丧,只是皇兄从前太愚笨,也太懦弱,皇兄不值得你托付终生。”
我提起曾以水族皇后之礼为其发丧,鼎贞闻之不觉一愣,而我见小公主一时而来的懵懂,更不免一笑叹道,“贞儿,想当初你阿哥在莽原替你招亲,那羽族乃是羽帝委托如歌王为他求娶羽后,而我水族亦本该是朕遣下属宗亲,代朕觅良缘,迎回青龙后,无奈节外生枝,未曾想龙溯早年即对你一往情深,当时是朕迁就弟弟,托大却将两族联姻作儿戏,朕既担心定域亲王争不过羽帝,又不敢叫你阿哥真的与凤百鸣做了亲家,这才不得已假托身份,亲往莽原,说起来都怪朕太过自信,虽顺利替龙溯定下姻缘,却也铸成了那之后的阴差阳错……”
“贞儿,你不该自怨自伤,你须知晓这一切错不在你,这一切错都在皇兄自作聪明”,言至此,我忍不住摇首哂笑,回神来只将肺腑之言一一说与鼎贞,“贞儿,若在从前,皇兄一见你今时模样,少不得又要自作聪明哄你一番,哄你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哄你道今生的一切都可以重来,只怕到头来又叫你心怀留恋暗自神伤,可是今天,皇兄不会再哄你。”
经过一世的坎坷,时至今日我怎还敢自作聪明,又还有什么想不透?
此刻我与鼎贞目光相交,小公主看向我时不知是否还心存期待,而我拭去她面上泪痕,又替她将耳边乱发略略理顺,“贞儿,皇兄不敢对你说今生你我在人间,大可以不再理会过往因果,更因为过往欠下一身的债,亦不敢对你有丝毫妄言承诺,可是贞儿你可知皇兄实在见不得你自我折磨,见到你这般,皇兄会心疼,就好像当初东海闻你自沉渡厄岛,皇兄根本是心如刀割,再一路扶棺送你回莽原,则更好比行尸走肉,贞儿,这么多年来,皇兄不是不明白你内心怨尤,如果实在不堪忍受,那我宁肯你恨我!”
话至此,我实难再对鼎贞有进一步承诺,其实方才我差点即要允她青龙后,我差点又要滥施恩情,当断不断,而此刻闻我一番言语,小公主眸间掩不住失望,却又表露几分了然,却叫我一见不由又开口劝哄,“贞儿,就当皇兄求你,求你不要再让皇兄心疼,你让你阿哥撤了这祭典,莫要再提什么移魂作山鬼,好不好?”
“贞儿,你就听龙帝陛下的话,你方才都听到了,龙帝陛下原本有意娶你为后,可是前缘错过,不可强求,贞儿,从前那些罪大恶极都是阿哥做下的,你要恨就恨我,别再折磨你自己,也别再让龙帝陛下为难了。”
片许沉默,未及鼎贞答话,灵兽长倒抢前一语劝告,而麒麟能说出这一番话,怕也是有意悔改,可今时鼎贞似是未闻麒麟所言,小公主朝我一笑,定定却道,“皇兄,谢谢你,贞儿知你是真君子,从来一诺千金,其实从前你也从未对我有过半分欺哄,说到底都是我在自作多情……,皇兄,其实你能告诉我你曾对我有过心动,其实我能知道这么多年来皇兄对我是如此怜惜,我已经很满足了。”
鼎贞言出,我心下一沉,只怕今时她已铁了心移魂而去,甚至此刻不及我开口再劝,小公主却将手指抵于我唇上,“皇兄,贞儿自知今日我若移魂作山鬼,怕是要累得皇兄你一辈子歉疚,可是皇兄,请你原谅贞儿自私,我宁可皇兄你一辈子记住贞儿,也不愿真的如我阿哥所说,前缘错过,不可强求,我怕到时候我自己强求又害了皇兄,我更怕皇兄你又将我当作妹妹却叫我一辈子难受……”
“皇兄,你别听我阿哥夸大其词,其实化作山中神灵算不得自毁,山间草木葱茏,万物无忧无虑,再者,我本即是天禄之体,就当这人间与五灵重合,就当我是以灵本存世,我去做那山神,又有什么了不得?”
至此,我心知贞儿倔强,必不会再听劝说,而她见我方才自袖中取出的碧海明珠仍在手中,却来掰开我手指将明珠取回佩于胸前,“皇兄,这碧海明珠我当是你赠我的定情之物,就留给我当做最后的纪念……”
贞儿柔声轻语,而我除却点头已不知还能如何,甚至此刻就连麒麟在旁亦不知所措,或许灵兽长心知妹妹不会理他,一时却来唤我道,“龙衍……”
而我本是背身朝麒麟,此刻万般无奈只一摆手,“鼎华,继续这祭典,让贞儿遂了心愿吧。”
祭典再起时,山间已不止藤花齐放,更有山兽前来逡巡,而贞儿忽一头扑向我怀中,“皇兄,就像当年我离去东海时一般,你曾这样抱着我,皇兄,你能不能再吻一吻我?”
当年鼎贞公主的一吻犹如蜻蜓点水般一过无痕,而今时似曾相识的场景却叫我心叹造化弄人,我当下揽过她腰身,一低头唇齿相触,小公主似是鼓足了勇气却将舌尖近来厮磨,而我从前待她从未动过□□,事到如今却不觉心念一闪,主动加深这一吻……
藤萝引路,灵兽相迎,我不知是否如贞儿所言,或许她只是做回了天禄公主,以灵本存世,我只知未许山间雷动雨落,兽吼猿鸣,正如那祷祝之词所道,“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唉,到底还是徒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