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间没有什么鸿沟是侠探跨不过去的,也没有什么高山是侠探翻越不了的。落雁谷如是,小小的无牙山当然亦如是。
阿白让白庸先回白府,转告阿蒙让他去探听天华派最近动向,而他自己则再次来到了无牙山,站在那乱石前,看着已经彻底干涸的流水,敛眉沉思。
这四周都找遍了,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可为何昨夜的变故独独发生在这里?
是了,还有那条断了的水源,它究竟来自何方?看昨日黎青奋力扒拉着乱石和泥土的模样,似乎这条水流便能指引他方向。
山岩崩塌,水流断绝,难道水流的源头是在山岩之后?
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山风荡起他的衣角,下一个呼吸,他就已经踩着那看起来高耸入云的乱石山,快速登顶。
说是登顶,其实这里离真正的最高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无牙山更像是一片连绵的山丘,你翻过这一座山,也许还有后面的千千万万座。
顶上山风冷冽,阿白仔细搜索着,可这里除了乱石还有杂草,似乎什么都没有。
“呼”阿白做了个深呼吸,五感封禁*随之运起。
阿白的世界里,顿时只剩下风的声音。来自各处的风,自九天之上,或他的脚边。
对,风可以告诉他眼睛看不到的事实。
静静地感受了许久,久到阿白仿佛快要与山川同呼吸,他蓦地睁眼,顺着方才感知到的风的路线,走到某处,半跪下来,一掌拍下!
脚下的山石忽然开始震动,几乎是瞬间,阿白所在的地方忽然向下坍塌,阿白也随之坠落!
而与此同时,被安排着在白府休息的黎青,忽然间推开房门走出来,见院中无人,便径自穿过院落,脚步没有丝毫停歇。
“吱呀——”老旧的木门发出声响,他跨过门坎,一脚踩在飘落在门外的桃花瓣上,而后回身关门。
那缓缓关上的后门里,那张书生气的脸庞,复又重新露出人面桃花般的笑靥。
这厢的门关了,那厢的门却又开了。
那日前去请阿白过府的袁管事领着一人从黎府后门正对的那条偏僻巷弄里而来,打开偏门进去,骨子里依旧戴着倨傲,可神色间却不再敢多流露半分——对于这些总是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江湖人,他也是怕了。
“方侠士,老夫人就在里面,请。”
此人正是那日与阿白偶遇的天华派弟子方天朔,闻言略一拱手,便推门进去。华服的老太太依旧跪在佛像前,闭着眼捻动着佛珠,嘴中念念有词,神色庄重。
方天朔看着,扫了一眼她座下的那个莲花蒲团,竟有种这位老太太比佛像更像佛的错觉。
“拜见黎老夫人。”
黎老夫人虔诚地念着经,许久才回应,“坐吧。”
可方天朔却不敢轻易地坐下,依旧保持着站立,道:“坐就不必了,此次前来多有叨扰,在下只想问几个问题,希望老夫人能解我疑惑。”
黎老夫人仍闭着眼,捻着佛珠的手却已放在膝盖上,“何事?”
“是这样的,老夫人,您也知道,我派中前辈与故去的黎大人交情莫逆,所以想问问”
“黎大人?”黎老夫人却蓦地打断他的话,“我儿已逝去多年,实在不知你等江湖人为何还要寻上门来。我黎家世代为官,何曾与你们有过牵扯?”
“可是老夫人,我说的话都千真万确,黎大人生前确实与那位前辈交好,有信物为证。我此次前来也并非要攀什么关系,只是想找回本派宝剑,不知老夫人可否看在逝去之人的面子上,襄助一二?”
“如此,倒也可以。”黎老夫人说着,伸手拨弄了一下身前的小香炉,“你便先在我府上住下吧,一有消息,老身会通知你的。”
方天朔连忙推辞说不用,这小小的阴暗佛堂让他稍有不适,打算问完就走。可他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一阵头晕。正想着怎么回事,忽然发现内力也运转不来了,整个人头重脚轻,意识渐渐混乱。
他蓦地看向黎老夫人,“老夫人,你!”
黎老夫人静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古今无波。
待看到方天朔终不敌药力,颓然倒下,她才又缓缓转过头,闭眼捻动佛珠,道一声:“阿弥陀佛。”
而此时,阿白举目遥望。
山岩遮蔽的顶端,霍然开了一个缺口——那是他刚刚掉下来的地方。
天光从那缺口中洒落,直直地投射下来,落在一棵正含苞待放的梨花树上。山中岁晚,花树还未绽放,那明亮天光被四周阴暗衬得朦胧而又迷离,在簇拥着的花骨朵上,晕染着光华。间或有一滴水从顶上岩石的缝隙里掉下来,“滴答”,落在那白色的花瓣上,亦或是梨花树下,那斜斜□□坟冢的古剑上。
一棵树,一座坟,一把古剑。
这就是藏在那崩塌山岩之后的秘密,阿白缓步走过去,蹲下来抚去那剑上的灰尘,剑刃处原本题字的地方已然被人刻意毁去,这便成了一把无名剑,静静地守着不知道是谁的坟冢,却经年也没有生锈。
这是一把好剑,它的主人也不该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但阿白搜索枯肠,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江湖中有哪位大侠最终会葬在这里。
他复又站起来,举目四望。
这里除了被天光眷顾的这一小块天地,其余地方都很昏暗,阿白重新运起五感封禁*,才终于在那昏暗中发现了另外的东西。
那是一栋破败的小木屋,已经塌了一角,门口张罗着蜘蛛网,檐角下挂着的铃铛也早已失去了脆响,被厚重的灰尘覆盖着,难以再被吹动。
因为风不再光顾这里。
头顶那片天空被丛生的藤蔓渐渐掩盖,天光越来越少,也就再没有人来过这里。
阿白想自己大约是第一个,推开那吱呀作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的木门,窥探到屋子里的情形。屋子里的摆设是寻常人家模样,很简单,阿白打开碗橱,三只碗从大到小依次叠着,昭示着这个避世而居的家里究竟有几个人。
一家三口?
阿白忽地想起外面的坟冢,那坟冢里又埋着几个人?看这三只碗,其中的孩子必定还小,难道他们都死了吗?如果都死了,又是谁帮他们下的葬?
关键是,这个木屋里,没有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阿白想着想着,便陷入了沉思。待回过神来,已不知不觉在这里过了许久。再枯坐下去也毫无意义,阿白又做不出随意挖坟的举动,于是便决定先回去细查。
可他刚运起轻功,跃出那洞口,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扶住了他前倾的身体。他警觉地反击,然而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本能地停止了动作,任自己扑到了那人怀里。
抬头,“王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虽是平静克制的语气,可李晏还是从中听出了惊喜。
他拥住好久未见的人,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天地间仿佛都是他心爱的侠探的气息,让他心生雀跃。
“王爷?”阿白反手抱住他的背,语气带着无奈,嘴角却不禁上扬。其实不用问他也知晓,定是这个越活越像个顽童的摄政王殿下,耐不住寂寞又从宫里跑了出来。
但阿白并不想训诫他,因为这几年来初次分别,他的心里也甚是思念。
长久的拥抱过后,李晏放开他,复又看了一眼那洞口,道:“我狠心的状元郎,你把我一个人抛在长安,我还以为你是来江洲游山玩水的,怎的又上天入地来了?”
阿白摸摸鼻子,“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罢。”
路上,阿白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都一一说给李晏听,李晏微蹙着眉若有所思,而不等他们走到山脚下,便瞧见阿蒙从山路小径迎上来,“王爷,白先生,黎青不见了。”
阿蒙的脸上笑意全无,这次的事情,完全是他的失职。但其实包括阿白也没有想到,偏要赖着的黎青,会忽然自行离开?是以他们根本没有特意派人看管。
“有线索吗?”阿白微微皱眉。
“我一路追踪,有人说曾瞧见他一路往城东去了。”
“城东?”阿白记得,黎府就在城东。
阿蒙点头,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个,“我已派人去黎府证实,因此事奇怪,所以先来此禀报。”
阿白与李晏对视一眼,当即赶回城内。
而待他们刚踏进白府,一早便等着的下属抱拳禀报,“黎青确实回了黎府。”
“可是光明正大走进去的?”李晏问。
“是,王爷。”
这便奇怪了,先前的黎青明明死活不肯回家,为何忽然又改了主意?
“即然不解,不妨去看一看。”李晏说着,拿着折扇的手背在身后,说走就走。
阿白莞尔,举步跟上。
片刻后,城东黎府。
又恢复了弥勒佛模样的阿蒙上前敲门,前来开门的正是那位管事袁通,他本就要奉命出门,谁知门一打开,就看见那个笑面虎一般的野蛮随从,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反手就想关门。
然而一只从大红宽袖里伸出来的手,却牢牢地抵住了朱红大门。那手的主人长着一双狭长凤眸,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你想关本王的门?”
很好,你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本王之注意。
一大片张扬的绯红撞入视线,袁通的大脑有一瞬地回归了原始鸿蒙。
而后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是、王、王、王爷?!”
“对,正是本王。”李晏促狭地眨眨眼,而后把门用力一推,宽袖一甩又重新背回身后,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边走还边感叹着,“看来本王久居长安,外间的百姓都快把本王忘记了,唉”
叹一口气,他又转头看向阿白,“状元郎总还记得本王吧?”
这心眼儿小得,到底要把阿白把他留在长安之事记到何时?
阿白无奈微笑,“是,纵有来世,亦不敢忘。”
李晏这才点头,略略满意。
袁通这才回过神来,想着要赶快进去通报。然而李晏和阿白什么速度?根本没有给他留下通报的机会,便已进了内院。
但奇怪的是,他们一路上没碰到一个黎府下人,正欲询问一路小跑着跟在后头的袁通,却听院落更深处,忽然传来一道异响。
阿白和李晏对视一眼,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刹那间便循声远去。
袁通跑得气喘吁吁,拦也拦不住,转头看阿蒙,谁想到这人也微微一笑,翩然远去。袁通跳脚——真是气煞我也!
内院最深处,一座碧瓦小楼前,身形佝偻拄着龙头拐杖的黎老夫人,正怒视着跪在地上的黎青,声音暗哑,却重得教人心颤,“你啊你!到底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为何你就不能像个常人一样,你非要把祖母气死吗?!”
“祖母,我”黎青抬头看着她,脸色虚白,但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却写满了坚定,“祖母,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给我找大夫,我没病,真的没病!”
“你!”黎老夫人被气得仿佛每一根银丝都在颤抖,龙头拐杖几度想举起来狠狠打下,但看着黎青的脸庞,终是没忍心。
回头,她怒不可遏地吩咐着下人,“把那些东西通通给我扔池里去!把公子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下人们连忙应声,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然而黎青却倏然睁大了眼睛,当他看到一个护院拿起地上的木箱子就要往小楼前的锦鲤池里扔时,心底陡然爆发出一股力量,让他猛地挣脱了身旁两位婢女的钳制,踉跄着冲过去。
“不要!”
然而还是晚了。
扑通一声,木箱子砸入水中,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黎老夫人见状,胸中的不平之气终于稍稍纾解。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黎青竟然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青儿!”黎老夫人顿时大惊失色,下人们也登时乱作一团。
然而黎青却置若罔闻,呛了好几口水,仍然奋力地朝那个渐渐下沉的木箱子游去,眼睛里,仿佛也只看得到那一只木箱子。166阅读网